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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也许一无所知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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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辛此话一出，电话两头的众人心里俱是一惊。
韩纪对这事儿只觉荒谬，惊奇道：“你哥怎么就突然死了？”
这不都一直活得好好地吗？现实世界镜像世界到处跑，抓妹妹抓镜像人，去了商场又去坟场的，就差评上劳模了。
“我只是……有点不安，”陈辛的声音略略犹豫，透过小小的听筒传出，“陈庚虽然一直对过去的事避而不谈，但不可能瞒住我……我能察觉到异样。”
…
大地震让海市，连带着周边所有邻区，全都胆战心惊。
那天提前放了假，家里停了水电，父母迟迟不归，哥哥不知所踪，年幼的她独自缩在漆黑的屋子一角，紫红色的天光成为唯一的光源，轰隆作响的雷声是世界唯一的声音。
她很害怕，她一无所知。
不知不觉她蜷缩在地上沉沉睡去，又被邻居焦急的敲门声吵醒，迷迷茫茫地被拖着拽着往医院赶。她很少生病，对海市医院没什么印象，不知所措地呆呆站这全然陌生的环境，面前的急救室里，推出了她父母冰凉的身体。
她不知道陈庚去了哪里，哥哥总是姗姗来迟。没有人告诉她该做什么，从海市医院到殡仪馆，她看着父母的身体被推进铁门，听见门后的怪物发出吱嘎吱嘎的巨响，周围的人习以为常，没有人察觉她的不安。
他们抱着一个盒子出来，神色严肃地递给她。她把盒子轻轻搁在膝头，乖乖地静静地抱着。
人为什么能装进这么小的盒子里呢？
在漫长的等待里，陈辛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
很久之前她也参加过长辈的葬礼，那时她也好奇地问过父母，可惜他们总是回避有关死亡的话题。
她偷偷扭头观察了下四周，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悄悄打开了一条缝。
只看一眼，她想，她只是再看一眼爸爸妈妈的样子。
没有脸，没有头，没有身体。
原来人最终的归宿是一堆粉沙。
她曾大胆地伸手去触碰过属于父母的“沙”，从来来往往的人口中，明白这叫做“骨灰”。
而陈庚的身上，总是有“骨灰”。
那天哥哥来接她，他们捧起父母，将这对尚不算年老的夫妻尘封入地底。
借着凌晨微弱的日光，陈辛在陈庚的衣服上发现密密麻麻一层黄灰的粉沙。不像泥土，不像沙尘，也不像骨灰，但陈辛掸干净了哥哥身上的东西，一起敛进了父母的坟墓。
这些年里她从没问过陈庚，为什么他的身上总也清不干净粉沙，为什么他对当年的事避而不谈，为什么从不告诉她自己一直在看心理医生……也许他不是人，也许他也不是陈庚，她没有问。
她不在乎，陈辛想，她不害怕。
她怀疑过柏亦不是人、安九衢不是人，兜兜转转还是重拾最初的疑惑。
她还是想知道，但是她永远没有勇气去向陈庚发问。
如果哥哥不是人，她该怎么办？
如果他不是陈庚，是镜像人，她又该怎么办？
答案重要，还是他更重要？
…
“这不是一道选择题，”廖艾只是笑笑，“没有答案意味着什么都可以是答案。”
“他的确不是人了，陈辛，但是他仍然是你哥哥陈庚，我保证。”
樊乐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后知后觉地感到悚然：“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人？”
“呃，大地震之后就一直不是了吧？”高郁秋猜测，随意拍拍她的肩作安抚，“管他是不是人呢！至少陈庚哥没把我们吃了。”
廖艾失笑：“他仍然保留着自己的意识，相当于镜像人和人沙的结合体。”
她声音轻柔，娓娓解释缘由，语气和缓，有意安抚陈辛心底隐隐的焦躁不安。
当年数下爆破之后，镜像世界受损的地方太多，几乎难以维持它的基本生存。
它很生气，倏然发难。
身后大楼轰然倒塌，四处都在熔化，没有落脚的空隙，白色颗粒物从中一点点析出，汇成的那座庞然大物横亘在他们和生路中间。
在一滩滩粘稠的半流体中，他们亲眼目睹那个被紧紧裹缠住的人活活窒息而死。
她从未觉得死神靠得那么近过，一个回头就能打上照面。
饶是如此，她还是被同伴们平安送出去了。出口是镜湖，半流体的水包裹得她喘不上气，心脏跳得要冲破胸膛。
她一直在等待他们回来。
他们没有等到陈庚回来。
韩纪就近去向救援队求救，而她在原地继续等。
恍惚间她看到了陈庚的身影，从镜湖表面浮起。她立刻跳进了镜湖，拨开层层水体去抓陈庚，想把他带回岸边。
陈庚缓缓睁开眼，呆呆愣愣盯着她不说话，她心生奇怪，怕陈庚受了伤，就停了下来。却不想陈庚突然露出个笑，倏然用力动手扯住她的头发把她往水里按，她毫无防备，整个人浸进没有氧气的水体之中。
可她一直没有松手，死亡的恐惧促使她爆发从未有过的力量，紧紧拽住“陈庚”，咬进牙关拖住他一起往下沉。
直到她再次回到镜像世界，硬生生冲破已然闭合的缝隙。
狂风、沙尘、无处不在的粘稠流体，肆虐着、蠕动着，仿佛一只巨大的胃，正在慢慢消化。
身旁的陈庚浑身被一层白晶晶的东西覆盖，僵硬地躺在地上。
她从没在镜像世界见过镜像仿体，因而，她不得不笃定，她终于找到了真正的陈庚。只是当她颤抖着伸手探向他的鼻息，却徒然发觉，他已经死了。
无论何种方式，心肺复苏，人工呼吸……他都无法清醒。
再等下去，他的身体也许会化成这片土地上的其中一捧沙尘。于是她毫不犹豫连拖带抱，把陈庚的身体连带着那些怪异的晶体一起往现实世界塞。
这些晶体居然是活物。当她手指触碰，温度传递到一小块白晶时，它突然蠕动，要不是抽手及时，就要钻进她手里了。
的确，就是这些晶体“复活”了陈庚。
韩纪和搜救队刚好与带着陈庚去找李裕丰院士的她错开，但她顾不了那么多。她只想找人帮忙，给陈庚升温，激活晶体的生命力，让它进入陈庚的身体。
“当时谁也没有把握，说不准到底会怎样，只能尽力而为，搏一搏。好在，他真的活过来了。”
廖艾讲完了故事，自认是个好结局，可惜众人表情凝重，只剩她还笑得出来。
那天陈庚醒来之后，还能清晰地记得昏迷时发生的事。
流体没过他整个身体，黏稠的物质往他口鼻眼耳各个地方灌入，他的心脏很沉很沉，一点一点停止，他似乎死了，又似乎没有，他的意识尚且存在。
他记得廖艾颤抖的手蹭过他的鼻尖，记得李裕丰焦急的脚步声，记得一切过去和现在，记得曾经死去与复生。
其实他也问过那个困扰陈辛数年的问题，‘我真的还是人吗？’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只想让他活着。”廖艾顿了顿，望向韩纪，目带抱歉，“当时陈庚的心理状况并不算好，对这件事很抗拒，所以……”
“所以就把我们一块儿瞒了。”韩纪接过话头，语气意外的平静，他无言沉默了下来。
这又能指责谁呢？
“那他……复活之后还好吧，就是身体上没有什么异样吧，陈辛说他总有粉沙……”再开口时他声音差点找不着调，沙哑得张不开嘴说话。
廖艾抿了抿唇，手指捏紧了小小的通讯仪，似乎陷入了长久的犹豫。
出于复杂的内心活动，自责也好埋怨也好，韩纪只是想打破这磨人的寂静，说点什么问点什么，多了解点什么。
却没想到廖艾迟迟无法回答，这让韩纪不禁愣住了。
难道还有什么瞒着他们吗？这几人怎么不去保密局工作啊？！
众人的目光齐齐定在廖艾身上，她迟疑着，还是决定和盘托出：“陈庚有记忆有感情，具备正常人类的一切。除了——”
“他能感知到镜像人的存在，仿佛是一种血脉里对同类的感召。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害怕自己真的变成异类，在某一天失去意识成为它的帮凶。”
“以及他的身体仍然存在间断性沙化，机能衰弱和老化速度是常人的几倍，所以……其实他活不了太久。”
通讯仪那头迟迟没有声音传来，久到廖艾都怀疑对面是否还有人在接听，是不是早早冲到陈庚面前去了。
直到陈辛仍然冷静的声音从中平稳传出，哪怕只是短短一句“有什么办法吗”，也让所有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生气伤心或者绝望，这些情绪的确难以遏制。但相比失控与发泄，陈辛更在乎陈庚。
陈辛继续问：“除了你们已经尝试过的，还有别的可能吗？”
“镜像仿体！镜像仿体可以吗？”韩纪想到陈庚复生时的办法，猛地扑过来抓住廖艾的手，“再制作一次镜像仿体嵌入陈庚的身体！”
“所有你们能想到的办法，我们很早以前就都试过了。”廖艾无奈摇头，“如果不是毫无希望，陈庚又怎么会放弃呢？”
他们用无数镜像仿体做过实验，都无法在陈庚的身体上激活，也对陈庚的细胞进行了全面的分析研究，内用外敷任何疗法，能想到的能做到的他们一一全部尝试过去，一无所获。
“不不不，我想韩警官的意思应该是用陈庚哥的仿体，就跟当年一样再来一遍，”樊乐不甘心，跟着凑过来助阵，“它当时不是消失了吗，你们可能没用过陈庚哥自己的仿体也说不定……”
“我已经没有仿体了。”
熟悉的声音在听筒响起，众人反应过来，倏然噤声。
陈庚半倚着墙，目光沉静，定定看着妹妹，“我试过了，哪怕我只是半个镜像人，也不会再生成镜像仿体。”
“回去吧，陈辛，我们回家。”
他一点点垂下眸，没再解释什么，仿佛他也一无所知，仿佛他也感到孤独与不安，一如往日的陈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