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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启程 ...

  •   “殿下,你一定要去吗?”

      当侍卫长宿莽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正站在宫殿前宽敞的广场上,注视着我那非同寻常的坐骑。大天鹅漂浮在河面上,羽毛在尚且暗淡的晨曦中显得格外明亮。它修长的脖颈优雅地弯曲着,金色的喙轻触水面,双翼在身侧蓬起,黑曜石般的眼睛温驯地望着我。

      河水汩汩流淌,从连接两岸的石拱桥下流过,隐在宫墙之后。天色尚暗,我看不清河的流向,但我知道它曾绕王宫日夜不息地流淌,把我锁在宫禁之内。而今,从未踏出过这条河流所圈定的界限的我,自幼因体弱多病而从未在泽国百姓前露面的小公主,终于第一次要越过河的对岸,向人迹罕至的泽国西境而去。

      “我一定要去。”我回答道,声音不高,但我知道他能听到。

      宿莽沉默了,而后再次开口时,声音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艰涩:“殿下,我再次请求让我陪您一起去。”

      我转身看向他,白色斗篷随我的动作起落。昨天夜里,我脱下了那堪称累赘的有着层层叠叠裙摆的公主裙,剪断了垂泻至腰的长发,换上了这身便于行路的旅人装束。当我站在镜前,借荧灯清冷的光辉看着镜中的自己时,蓦然发觉,镜中那个女孩除过于苍白的面色外,与宫外的平民也没有什么分别。我苦笑了,看到镜中的倒影露出了同样苦涩的笑容。

      事实证明,那些所谓的尊崇与高贵是那样不堪一击,轻轻一戳,便化为泡影。

      “宿莽。”我唤他一声,直视着他那往日里活泼明亮,现在因担忧而稍显黯淡的眼睛。

      “你知道你不能去。现在,王宫里唯一没有染病的只有你和我,我走后,必须有一个人照看宫里的情况。而且,她要是载上两个人,就无法在三天之内返回了。何况……假如我真的回不来了,那么泽国,也有人接管。”

      “殿下——”宿莽还想再说。

      我平静地笑了,我相信那是一个纯粹而不带丝毫杂质的笑容,但宿莽却突然哑了声,眼神愈发痛苦。我想,他大约已经明白了,这是我下定从未有过的决心要去做的一件事。

      哪怕那很可能是我此生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转身望向前方,王宫在我身周逐渐明朗,晨雾在渐次强烈的阳光中消散,露出那巍峨的拱形正门上莲花状的浮雕。

      我记得,以往父王与母后曾在一年一度的祭祀日中,相偕走出正门,而后同乘那只现在正泊在我面前的大天鹅,飞向京城中除王宫外最宏大、最庄严的建筑——祭坛。那时,全京城的百姓都聚在由王宫通往祭坛的大道上,欢声雷动,崇敬地望着展翅飞翔的大天鹅,以及其上头戴王冠、身着正装的国王夫妇。

      而我,只能站在正门之后,久久望着那涌动的人潮,望着远处祭坛在阳光下明亮刺眼的白色穹顶……而后收回目光,只在次日从兄长与侍从口中得知昨日祭坛中的虔诚与狂热,以及泽国信仰的神灵——河女——的神迹。

      大概是由于从未亲身参与祭祀、亲眼目睹神迹,我对举国信奉的河女一向半信半疑。但当疫病如同黑鸦般飞遍大地,神灵的仁慈成为了我唯一的希望。去年的冬天,我第一次明了了书中描述的“北国”图景。千百年来一直欢快奔流的无数河流首次封冻,本该欣欣向荣的田园被厚厚雪被覆盖,天空中飘下无数微小的六角形冰晶。整个天地都被那书上称为“雪花”的美丽之物充斥,令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蚀骨寒凉。

      当春天姗姗来迟时,泽国的居民几乎都要热泪盈眶。但致命的疫病——昏睡症随融化的雪水而来,在京城首先爆发,而后蔓延至整个泽国,连最为偏僻的角落也不曾放过。我的兄长,也就是早已为父母分担政务、深受泽国百姓爱戴的王子,是京城中最先染病的患者之一。

      他整日昏睡,不见生气,脸色如死人般苍白,静静躺在宽大的四柱床上,如同一具尸体。御医们围在他的病床前,想尽一切办法,仍然无能为力。此后父王与母后也相继昏睡,绝望随疫病一起散播开去,帝国中最高明的医师夜以继日地研究,也束手无策。

      这可怕的昏睡症只会留给患者最多十五天的时间,其后病人的呼吸与心跳将彻底衰竭,在沉睡中静静死去。

      当听差将这个消息告诉我时,我正在藏书楼中查阅古籍,想从中查得这种疾病的蛛丝马迹。那时我正捧着因虫蛀而满页孔洞的一本古书,抬起头来迷惑地望着惶恐的听差,阳光从窗中透入,映出红木书架那细密的纹路。当我的思绪从晦涩的古文中脱离、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后,我手中的古书翩然落地,激起的灰尘在光线中缓缓旋转。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跌坐在地,听差又是在什么时候离开。我的眼前只剩那个索命般的数字,让我喘不过气来——彼时,我的兄长已经昏睡了整整一周;两天前,我的父母也已在奢华冰冷的寝宫中陷入了那梦魇般的睡眠。

      我不眠不休,接连在藏书楼中翻阅了三天古籍,竭力寻找以往的记录。在这期间,只有侍卫长宿莽定时给我送来食物与饮水。

      第三天的傍晚,我终于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一本厚重的烫金封皮的古籍,隐藏在灰扑扑的角落里。其上记载的“魔影之症”与昏睡症惊人地一致,详细地描述了魔影之症的症状与当时它席卷泽国的凄惨情形。疾病流行大约半个月后即被遏止,但对此,书中只有寥寥数语记载:“医者独身入迤山,得河女庇佑,后携草药返。归,疫即止。”

      泽国四境均有天险阻挡,其中,横亘西境的迤山最为奇崛高险,相传为河女栖居之地。我想起众人膜拜的“神迹”,想起谈到河女时他们脸上发自内心的虔诚与恭敬,心中首次生出一线微茫的希望。我把那药草的模样反复临摹,刻画入心。

      第四天,我再次翻阅了记载着迤山风貌的书籍,把它的地貌牢牢刻在心里。所有的书籍都异口同声地告诉我,河女不喜旁人打扰,因此在迤山中布下千难万险,任何擅入者均不得善终。但我并不在意,连夜收拾好行李,准备拂晓出发。宿莽苦劝不成,只好帮着我整理好了行装。

      我也得知,就在我在藏书楼中待着的那几天,王宫里上至王室下至侍仆,均陷入了无休止的昏睡。我猜想,也许在少有人至的藏书楼里,我侥幸躲过了疾病的侵袭。我不知道为何宿莽安然无恙,但我对此衷心感激。

      此时的京城死气沉沉,空荡荡的街道不见往日熙攘,静寂的房屋里躺着陷入长眠的人们,前所未有的死寂笼罩着京城,只有枝头的黑鸦偶尔厉声嘶叫。在同样死寂的王宫里,有这样一个醒着的、忠诚于我的人陪伴着我,真如窒息的人得到的一缕清风那样可贵。

      我收回目光,不愿遥望王宫外散发着绝望与腐朽气息的城区,伸手去拿放在地上的小小包裹。但宿莽抢先拎起了它,把它在大天鹅肩颈上系好。他的动作轻盈敏捷,没等我开口阻止,就已经系好了最后一个绳结。

      大天鹅略微昂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紧接着,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抬起喙来轻掠他的肩膀,以示亲密。我有点诧异——那只大天鹅比我更年长,脾性高傲,平日里除了我的父母不曾载过别人。她同意载我,我想,也是看在母后的面子上。

      她竟对并非王室成员的宿莽如此友好,不免令我感到奇怪。

      但宿莽已经回身来扶我了,于是我抛开杂念,搭着他的手臂,跃到了大天鹅的背上。我坐好后,转头望向岸上的宿莽,他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身姿挺拔,手搭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深蓝色的剑穗在风中飘动。

      “再见。”我向他道别。

      “再见,殿下。”他轻声回应。我看到,他的神色充满哀伤。

      我的心骤然一痛,为了挥去这莫名的不舍,我收回视线,抱紧了大天鹅温暖的脖颈,向她低语:“走吧。”

      大天鹅抬起头来,长长地啼鸣一声,展开巨大的羽翼,沐浴着拂晓的晨光,翅翼扇动的同时,蹼掌重重击水,一次、两次、三次,而后腾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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