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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解厄(二) ...

  •   那年杜山九岁,杜川五岁。
      寒冬的天冷得浸骨,刚放学回来的杜山却看见被打得遍地鳞伤的杜川。
      小孩浑身青紫,在地板上抽抽地哭,泪打湿地板凝成了霜。
      杜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很久。
      冷风从他背后的门偷渡,灌进狭窄屋子里,冻得那似乎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的小孩颤巍巍抬起了头。
      杜山与杜川目光对视。
      杜山没有任何动作,只像在观察什么动物,诸如蚂蚁蜜蜂之类,目光淡漠地旁观着。
      哪怕杜山知道这个人是他的弟弟。
      杜山只是歪了歪头。
      他略微好奇自己的弟弟会做什么。
      小孩的眼红得像冻坏的兔子,哭得肿大又丑陋,皱巴巴堆在一张脸上,难看极致。
      不过半大的孩子对美与丑也没什么太多概念,更何况杜山有着比寻常人更漠然的情绪。
      一年前杜建东和崔莹婷离婚分家时,崔莹婷指着杜山的鼻子骂,骂他是失心的疯子,骂他是冷血的怪物。
      杜山听不懂,他只是拉着茫然的杜川放到崔莹婷面前。
      “你的行李,记得带走。”
      法院把杜川判给了崔莹婷。
      然而半年前,崔莹婷又把杜川还给了杜建东。
      毕竟带着这样一个拖油瓶,实在是耽误她找下家。
      杜建东出于什么原因接受了这孩子不得而知。
      不过杜山看着杜川满身的伤,他想,或许是因为杜川年纪更小,不像杜山,被杜建东打了会还手。
      他和杜川几乎不熟。
      前几年杜建东和崔莹婷就掰扯着离婚分家的二三事,杜山要上学,于是只有杜川被他们拽扯着、权当是分家的资产被来回推搡。
      这是他头一次认认真真看自己名义上的弟弟。
      小孩哭得没了力气,小小一团蜷缩瘫在地上。
      杜川颤颤地抬起头,他狼狈眨着眼,痛得几乎说不出来,舌根被冻得发麻僵硬。
      杜山站在灌满寒风的门口。
      “哥、哥哥……”
      颤抖的、可怜的呼唤声,从小孩青紫发白的唇里吐出来,还不如冬天的雾重。
      冬日的残阳透着毫无温度的光,从狭窄回廊窗照进来,将门里门外分割成昏与明。
      杜山站在光的分界线上,静静低垂眼看着小孩向着他的方向努力挣扎爬行。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
      他摊开掌心,里面是几枚酥油糖。
      那是他从班主任那里获得的奖励。
      杜山想,如果杜川能坚持爬到他面前来,他就把糖分给杜川,哄哄他这可怜的弟弟。
      在斜阳推移着的一小段时日后,小孩发白的手指终于虚虚拽住了杜山的裤角。
      那张尚带着婴儿肥的脸抬起,满脸的泪呀水呀混杂在一起簌簌地落。
      “哥哥……”
      他喊他的声音浸满了数不尽的委屈,可怜无措的仿徨。
      他泪中生着花,碎光落了进去,染出淡淡的碎金迷蒙了眼。
      “我疼……”
      杜山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再度摊开自己的掌心,那几枚酥油糖已经被他攥得发软。
      光落在几枚老旧包装的糖上,在一阵风带走了他的叹气后。
      杜山半跪下来,蹲在小孩面前。
      他向杜川缓缓摊开掌心。
      “别哭。”
      他轻轻喊。
      看着小孩渐渐被他掌心吸引,杜山抬手轻轻摸了摸小孩的头。
      “吃糖,吃了糖就不哭了。”
      那个冬在回忆里久远而清晰。
      与杜山而言,他像从老天爷那接手了一摊缠扯混乱的债。
      他喊他哥,于是他叹着气认命。
      小孩最后哭累了,疲惫又依恋地靠在半大孩子身上。
      他们紧紧抱在一起,藏在皮肉下的血管脉络淌着一同的血,联结编织成躲不开的笼与债。
      后来他们跟着杜承熙。
      杜承熙常同杜山说:你是生来要做恶修罗的鬼,要登神仙台,做什么凡俗子?要什么亲缘债?
      杜山没说话。
      只是后来在杜承熙死的时候,他亲手剜了杜承熙的舌。
      对杜川而言。
      那才是他生的开始。
      母亲让他的皮肉滚落砸在凡尘。
      是杜山接引他的灵魂渡到人间。
      那时候年仅五岁的小孩什么都不懂。
      他只知道自己喊着“妈妈”的人,将他扔掉了不再回头。自己喊着“爸爸”的人,将他打得半死不活痛不欲生。
      他喊着哥哥呀,学着哥哥呀,茫茫然咿呀学语的时从未理解过的字眼,在杜山半跪下来的刹那间——稚嫩的孩童却似被神明醍醐灌顶了概念。
      原来……这就是他的哥哥。
      他所有的委屈找到了发泄的口,青紫的小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哥哥。
      他哭得昏天暗地,最后快要昏厥过去的时候,他被杜山抱起放在床上。
      杜川迷蒙着混沌的泪眼,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只能看见一张被潮湿水汽扭曲模糊了的脸。
      那张脸没上有母亲的温柔,没有父亲的严肃。
      那是一张神情漠然的脸,几乎找不出任何人性的情绪。
      说像是悲天悯人的佛,却不见慈悲。
      说像是淡漠断情的神,却为他轻轻盖好了被。
      冬日的光散得淡了些,杜川抬手想抓住模糊视野里虚虚的影。
      那是他的一切、生命、神明与佛陀。
      他一抓就是那么多年。
      幼时回忆里模糊的影,却在杜川日复一日的梦里盘旋,最后化作他此生解不开的结。
      后来,杜川总觉得,或许在他幼时第一次向他哥伸出手抓去的时候,他抓住的不是他哥的裤角。
      应是那理不清的姻缘红线。
      缠在他的腕间,缠在他的喉间,缠得他再也断不了那些无端起的念。
      从杜山分给他那几块酥油糖起,似是拉开了命运这台戏的序幕。
      几块甜腻的糖从他的掌心,滚落到他的掌心,循着掌纹的痕迹,终是烙下了断不开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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