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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恒泰医院的苹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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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妙退学后的两年里,家里的空气总是凝固的。
她每天按时吃药,病情稳定,但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个空壳。爸爸早出晚归,偶尔会站在她房门口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口气离开。祁妙常常坐在窗边,望着楼下的梧桐树发呆,手指间夹着一支燃烧的钻石牌香烟,任由烟灰落在窗台上,积成一小堆灰白的残骸。
某天清晨,她突然掐灭烟头,对正在吃早餐的爸爸说:"我想找工作。"
爸爸的筷子停在半空,眼睛亮了一下:"好啊,你想做什么?"
"什么都行。"
最终,她在城郊的物流仓库找到了一份管理员的工作——登记进出货物,清点库存。工作很简单,但她总是心不在焉,第五天就漏记了三批货。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皱着眉头打量她:"小姑娘,你这状态不行啊,还是回家休息吧。"
祁妙沉默地收拾东西离开,走在回家的路上,阳光刺得眼睛发疼。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废物,什么都做不好,连最简单的工作都搞砸。
接下来的几天,祁妙彻底崩溃了。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梳洗,不吃饭,只是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爸爸下班回来,发现冰箱里的菜全被扔到了楼道里,腐烂的菜叶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妙妙......"爸爸站在门口,声音发抖。
祁妙背对着他,蜷缩成一团,像只受伤的动物。
第二天,爸爸请了假,带她去了醴陵恒泰医院——这是市二医院的精神科分院,专门收治女性患者。
"徐医生,我女儿又发病了。"爸爸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和绝望。
徐医生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医生,戴着黑框眼镜,眼神温和但坚定。他仔细询问了祁妙的情况,然后安排她住进了三楼的病房。
"这里也是封闭管理,"徐医生对爸爸解释,"但环境比总院好一些,您每半个月可以来探望一次。"
爸爸点点头,红着眼眶把一袋生活用品交给护士。临走前,他摸了摸祁妙的头:"妙妙,好好治疗,爸爸会常来看你。"
祁妙没有回答,只是盯着病房的白色墙壁发呆。
恒泰医院的日子单调而规律。
早上六点起床,吃药,吃早饭;上午自由活动,可以看电视或听音乐;午饭后集体休息;下午有简单的康复活动;晚上九点熄灯。
祁妙的病房里还有两个病人:李丽和刘绪。
刘绪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嗓门很大,总是不经允许就拿别人的东西。李丽则安静得多,三十岁左右,每天盘腿坐在床上冥想,偶尔会对着空气微笑。
"你叫什么名字?"刘绪第一天就凑过来问。
祁妙往墙角缩了缩:"......祁妙。"
李丽睁开眼睛,温和地看了祁妙一眼,又继续冥想。
起初,祁妙像块石头,不梳洗,不换衣服,整天躺在床上。护士来催她洗澡,她就当没听见。直到一周后,徐医生把她叫到办公室。
"祁妙,个人卫生很重要,"徐医生递给她一套干净的病号服,"这不仅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室友的尊重。"
祁妙低着头不说话,但第二天早上,她破天荒地洗了脸,梳了头发。
一个月后,徐医生再次叫她去办公室。
推开门,祁妙看到一个陌生的女孩坐在那里——二十岁出头,扎着马尾辫,穿着干净的病号服,正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
"祁妙,这是新来的病人,"徐医生说,"你们认识一下。"
祁妙摇摇头,表示不认识。
"认识......"女孩突然抬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祁妙愣了一下,仔细打量她——圆脸,大眼睛,嘴角有一颗小小的痣,确实没见过。
"你们现在认识一下吧,"徐医生笑着说,"她叫祁妙,她叫傅骄阳。你们两个都是大学生。祁妙,你是哪个大学的?"
"河北外国语学院。"祁妙回答。
"傅骄阳,你呢?"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像风铃在响。
祁妙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这个叫傅骄阳的女孩说话真好听,像某种乐器。
徐医生简单介绍了她们的情况:傅骄阳也是精神分裂症,不过是阳性症状,有妄想和幻听。
"你们可以多交流,"徐医生最后说,"同龄人更容易互相理解。"
祁妙点点头,跟着护士离开时,感觉背后有一道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第二天发零食时,祁妙排队领到了一个苹果。
她正要离开,傅骄阳突然从队伍后面跑过来,脸颊泛红,把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塞到她手里。
"给我的吗?"祁妙惊讶地问。
"嗯。"傅骄阳点点头,转身就跑,马尾辫在脑后一跳一跳的。
祁妙站在原地,看着手中的苹果——光滑的果皮上还带着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没有吃,而是悄悄放回了傅骄阳病房的床头柜上。
一周后的电视时间,祁妙站在就餐区后面的过道里。
她不太喜欢和别的病人挤在一起,总是站在最后面。正看着新闻,突然有人从背后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
"祁秒......"
祁妙转身,看到傅骄阳站在面前,脸涨得通红。
"我喜欢你。"傅骄阳说完,踮起脚尖,飞快地在祁妙左脸颊上亲了一下。
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祁妙整个人僵在原地。她往后退了两步,结结巴巴地说:"你......突然说喜欢我,我......"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傅骄阳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祁妙突然意识到——傅骄阳一直以为她叫"祁秒",而且因为她的短发和中性的打扮,误以为她是男生!
还没等她解释,傅骄阳同病房的巫小艳冲过来,一把拉住傅骄阳:"骄阳!你又乱跑!"
巫小艳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住院时间最长,大家都叫她"巫姐"。她歉意地看了祁妙一眼,把傅骄阳拽回了病房。
祁妙站在原地,摸了摸被亲过的脸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她突然笑了——这是住院以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
回到病房,李丽正在冥想,刘绪则大声抱怨着护士偏心。祁妙躺在床上,听着这些熟悉的声音,突然觉得,恒泰医院的日子似乎没那么难熬了。
窗外,夕阳西下,将病房的墙壁染成温暖的橘红色。祁妙从枕头下摸出那支偷偷带进来的口琴,轻轻吹起了《送别》。
悠扬的琴声飘出窗外,飘过医院的草坪,飘向更远的地方。
恒泰医院的走廊永远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祁妙靠在窗边,阳光透过铁栅栏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自从上次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后,她总觉得脸颊上还残留着傅骄阳嘴唇的温度。
"23床,过来一下。"徐医生站在办公室门口,白大褂口袋里露出钢笔的金属帽。祁妙跟着他上楼,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回响。
"听说你喜欢看书?"徐医生推开书房的门,木质书架上整齐排列着各类书籍。他的手指在一排金庸小说上停留,"《射雕英雄传》怎么样?"
祁妙接过厚重的书本,指尖触到徐医生温暖的掌心。他的婚戒痕迹已经淡得快看不见了。
"谢谢。"祁妙轻声说,这是她住院以来第一次主动道谢。
回到病房,祁妙靠在床头翻开书页。刘绪突然凑过来,缺了门牙的嘴喷出热气:"郭靖是不是很傻?"
"离我远点。"祁妙把书护在胸前。
"23床!"护士在门口喊道,"有人找你打牌。"
活动室里,巫小艳正在洗牌。她三十多岁,是病区里最清醒的病人,负责照顾傅骄阳。傅骄阳坐在角落,看见祁妙进来,立刻低下头,手指绞着病号服的衣角。
"跑得快,会玩吗?"巫小艳发着牌问道。
祁妙点点头。三人围坐在小桌前,扑克牌在塑料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傅骄阳打牌很赖,明明可以吃的牌非要留到最后。祁妙注意到她每出一张牌都要偷瞄自己一眼,被发现就立刻脸红。
"不玩了。"祁妙把牌一扔。
"你胖了。"傅骄阳突然说,声音轻得像羽毛。
祁妙愣了一下,随即撑着下巴笑起来。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光。
一周后的下午,祁妙正在读《射雕英雄传》,病房门突然被撞开。傅骄阳冲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
"求求你救救我爸爸!"
祁妙吓得书都掉了。傅骄阳的额头已经泛红,还在不停地磕头。病号服的领口歪斜,露出锁骨处一道浅浅的疤痕。
"你这是干什么?拜堂吗?"祁妙试图用玩笑缓解气氛。
巫小艳冲进来拽傅骄阳:"骄阳,你认错人了!发病了!"
傅骄阳纹丝不动,眼睛直勾勾盯着祁妙,瞳孔放大得吓人。巫小艳急得跺脚:"骄阳你再这样我就叫徐医生来了!"
徐医生很快赶到,白大褂随着快步行走而翻飞。他蹲下身,轻轻抱住傅骄阳:"骄阳,我们回房间好不好?"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像平时查房时的严肃。
傅骄阳终于松动,被徐医生半抱半扶地带走了。祁妙捡起地上的书,发现书页被傅骄阳的眼泪打湿了一角。
三天后,傅骄阳又来了。这次她安静地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本《了凡四训》。祁妙接过书,坐在床边看了几十页。书里讲的是行善积德改变命运的故事,字里行间还有傅骄阳用铅笔做的稚嫩批注。
"还你。"祁妙把书递回去时,傅骄阳的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暗淡下去。
又过了几日,祁妙经过傅骄阳的病房,看见她正埋头读一本厚重的大书。好奇心驱使她走近:"你在看什么书?"
傅骄阳刚要递过来,巫小艳就拦住了:"你现在还没资格看这本书。"
祁妙转身就走,心里却像被猫抓似的痒。那本书的厚度抵得上两本金庸小说,傅骄阳读得那么认真,连她站在门口都没发现。
直到一个雨天的午后,傅骄阳突然出现在祁妙病房,把那本大书塞到她手里,然后像受惊的小鹿般跑走了。祁妙低头一看,《论语的智慧》几个烫金大字在封面上闪闪发光,下方是孔夫子威严的画像。
"半部论语治天下..."祁妙喃喃自语,终于明白巫小艳的话。她翻开书页,发现里面夹着傅骄阳用药盒剪成的书签,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子贡"两个字。
三天后,祁妙把书还给傅骄阳:"你对其中什么人物印象最深刻?"
傅骄阳低着头不说话,手指紧张地揪着衣角。祁妙指了指封面:"你看,这么明显的孔夫子画像。"
第二天清晨,傅骄阳又来了。她把《论语的智慧》郑重地放在祁妙床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子贡。"然后像往常一样跑开了,只是这次耳根红得像是要滴血。
祁妙翻开书,发现"子贡"那一章被折了角。铅笔在段落间勾画着,旁边还有傅骄娟秀的字迹:"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无自辱焉。"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页上,祁妙突然觉得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她想起傅骄阳跪在地上求她救父亲的样子,想起那个落在脸颊上的吻,想起她每次偷看自己时慌乱的眼神。
窗外,恒泰医院的银杏树开始落叶了。金黄的叶子在空中打着旋,像极了那年高中校园里落在她发间的那一片。祁妙轻轻摩挲着书页,第一次觉得,这座白色的牢笼里,似乎也有了值得期待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