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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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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疑。三月本该是柳浪闻莺的季节,可杭州城里偏弥漫着一股湿漉漉、沉甸甸的寒意,仿佛冬天不甘的魂魄在西湖水上久久盘桓。柳条倒是抽了芽,但那绿意也是怯生生的,在料峭的风里瑟瑟发抖。空气里总浮着若有似无的潮气,粘在皮肤上,钻进骨头缝,让人心头也蒙着一层散不去的阴翳。
李之心是在一个同样灰蒙蒙的下午,被急促的铃声召到西湖边的。□□局的工作,像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覆盖着这座城市的褶皱与暗痕。电话那头的语气异常凝重:北山路附近,靠近断桥残雪那块水域,有人投湖了。
警灯刺目的红光无声地切割着岸边凝滞的空气,在铅灰色的天幕和暗沉沉的湖面上投下令人不安的跳动光斑。警戒线早已拉起,像一道生硬的分割线,粗暴地将“里面”的死亡现场与“外面”的世界隔开。线内,穿着制服的身影在有条不紊地忙碌,动作间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近乎冷酷的利落。线外,是攒动的人头,是压低却难掩兴奋的议论,是无数部高举的手机屏幕,贪婪地捕捉着湖面上那小小打捞船的轮廓。嗡嗡的人声如同低沉的蜂鸣,裹挟着猎奇、惋惜和一丝隐秘的亢奋,在湿冷的空气里发酵、膨胀,沉甸甸地压在李之心的胸口。
他出示证件,微微低头穿过黄色的警戒线,一股冰冷的湖水腥气混合着淤泥的土腥味扑面而来,直冲鼻腔。岸边浅水处,几名穿着橡胶连体裤的工作人员正艰难地跋涉,浑浊的湖水没到他们大腿。李之心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岸边被防水布半掩着的物体上。那下面,是一个人的形状。布的一角被风掀开些许,露出一只苍白、湿透的手,以一种不自然的僵硬姿态蜷曲着,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淤泥。他胃里猛地一抽,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却感觉那冰冷的死气已经顺着目光缠绕上来,勒住了他的喉咙。
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那股翻涌的不适感,将注意力转向维持秩序的同事,询问着现场的基本情况。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警戒线外一个格格不入的存在。
离喧嚣的人群几步之遥,靠近一棵虬枝盘曲的老香樟树下,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的身影蹲在那里。她背对着汹涌的人潮和冰冷的湖水,微微低着头,对咫尺之间的死亡与骚动置若罔闻。她膝上摊开一本厚厚的素描本,右手捏着一支炭笔,正飞快地在纸上游走。炭笔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片充斥着警笛余音和嗡嗡人声的背景里,竟显得异常清晰,像某种固执的、不肯停歇的心跳。
她画的不是湖面,不是那具被掩盖的躯体,也不是悲伤或紧张的警察。她的笔尖,正专注地勾勒着围观人群的脸孔。一张张扭曲的脸在粗糙的纸页上浮现:张大嘴巴的惊愕,紧锁眉头的不解,伸长脖子的急切,甚至还有几许看热闹般的好奇和笑意。炭笔的线条粗粝而准确,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精准地捕捉着那些凝固在他人悲剧前的表情。
李之心看着她纤瘦却挺直的背影,看着她几乎要融入树影的专注,一股莫名的、混杂着荒诞与探究的情绪升腾起来。他迈步走了过去,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在石板上响起。他停在她侧后方一步的距离,阴影罩住了她膝上的画纸。
“这里不能停留,请尽快离开。”他的声音不高,带着职业性的平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画笔停顿了一下,但并未抬起。她侧过头,目光却没有立刻落在李之心脸上,而是先扫过他胸前挂着的□□局工作牌,眼神在那小小的金属牌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才缓缓抬起。
那是一双异常清亮的眼睛,像西湖最深的水底,映着天光,却又沉淀着太多看不透的东西。眼瞳很黑,眼白微微泛着一点淡蓝,有种玻璃般的质地,干净得近乎透明,却又深不见底。她脸上没什么血色,皮肤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鼻梁挺直,嘴唇薄而颜色很淡。炭笔的黑色粉末沾染在她白皙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上,像某种奇异的纹身。
“我在工作。”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特的平静,像投入深井的石子,没有激起预期的水花。
“工作?”李之心眉头习惯性地锁得更紧,目光扫过她画纸上那些变形的人脸,又回到她脸上,“画这些?”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赞同的审视。
她终于完全转了过来,目光坦然地迎上他紧锁的眉头,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但那弧度太浅,转瞬即逝,更像一种错觉。“死亡是他们的止痛药。”她轻轻地说,眼神掠过那些依旧不愿散去的围观者,然后又落回李之心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专注,“暂时麻痹一下生活的钝痛。”炭笔在她指间灵巧地一转,她翻过画满的一页,露出底下崭新的空白页。笔尖毫不犹豫地落下,沙沙作响,开始勾勒一个新的轮廓——线条简洁而肯定,迅速捕捉到李之心此刻紧绷的下颌线,紧抿的唇,尤其是眉宇间那道深深的、仿佛刀刻斧凿般的竖纹。
笔尖游走,她低垂着眼睫,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在风里的叹息:“而你是我的速效救心丸。”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肯定。
李之心愣住了。速效救心丸?他?一个被死亡现场压得喘不过气、满心烦躁的基层公务员?这说法荒谬得让他一时失语。他看着她笔下迅速成型的、属于他自己的那张忧虑而疲惫的脸,那张被工作、被眼前的悲剧刻下深深印记的脸,心头那点因被打扰而生的不悦,竟奇异地被一种更深的困惑和一丝微弱的、被看穿的窘迫所取代。
他下意识地伸手,不是去夺她的画本,而是探进自己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藏青色夹克内袋。指尖触碰到几本折叠整齐、边缘有些磨损的小册子。那是□□局印制的《矛盾纠纷调解实用手册》,内容涵盖社区常见纠纷调解流程、沟通技巧要点、情绪安抚方法以及基本的法律法规索引。他随身带着,有时发给需要的人,更像一种职业习惯。他抽出一本,递到她面前。
“或许这个,比画画更能帮到人。”他的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稳,试图将眼前这怪诞的一幕拉回某种“正常”的轨道。
她停下笔,看看那本蓝色封皮的小册子,又抬眼看看李之心,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像是觉得有趣,又像是带着点悲悯。她没有接,反而将自己膝上的素描本合拢,抱在胸前。空出的那只手,同样探入自己米白色风衣的口袋,摸索了一下,也掏出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张。纸张的质地明显更厚实,是那种学术期刊常用的纸张。
她将它递向李之心,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那这个,”她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李之心沉闷的心绪里激起一圈微澜,“可能比你的手册,更能让你理解他们。”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警戒线内那片被防水布覆盖的区域,声音轻下去,“或者,理解你自己。”
李之心迟疑地接过那份打印稿。纸张有些冰凉。他展开,目光落在标题上——《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与濒死体验者的心理干预:一项质性研究综述》。标题下方,印着作者单位的名称: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临床心理科。吉萍。这个名字印在纸页上,带着一种沉重的专业感。
吉萍。
他抬起头,那个穿着米白色风衣的身影已经抱着她的素描本,转身汇入了岸边稀疏疏疏、终于开始散开的人群中。她的背影在灰蒙蒙的天色和深色的树影里显得有些单薄,步履却异常稳定,一步一步,踏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北山路旁一条通往更深处的小径拐角,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之心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份冰冷的论文打印稿,另一只手里还攥着那本蓝色的《调解手册》。警戒线内,打捞船的马达声似乎更清晰了。他低头,再次看向吉萍画他的那页速写。炭笔的线条简洁而有力,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眉宇间那道深锁的沟壑,那里面仿佛填满了西湖今日沉甸甸的水汽,和他胸腔里无法排遣的滞闷。他下意识地用拇指的指腹用力蹭了蹭自己的眉心,试图抚平那道顽固的刻痕,然而指尖传来的只有皮肤紧绷的触感。那份关于死亡与创伤的论文,纸角被西湖边的湿气浸润,微微发软,压在他的手心。
日子像被设定好的程序,在□□局那栋略显陈旧的大楼里,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和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以及那些或焦躁、或悲愤、或绝望的面孔间,无声地向前滚动。李之心依旧是那个李之心,准时上班,处理着邻里纠纷的鸡毛蒜皮,也面对着动迁补偿引发的滔天怒火。他耐着性子倾听,依据政策和手册调解,试图在情绪的火山口寻找一丝可以撬动的缝隙。只是偶尔,在调解陷入僵局,双方拍桌怒吼的间隙,在深夜独自整理卷宗、窗外只剩下城市低沉的嗡鸣时,他搁在桌角那份《濒死体验研究综述》的打印稿,会不经意地闯入视线。吉萍的名字印在标题下方,像一枚小小的、安静的印章。
他没有刻意去找她。直到一个同样潮湿的午后,一场关于老旧小区加装电梯的协调会。一方是顶楼迫切需要的老人,颤巍巍的拐杖敲打着地面;另一方是二楼坚决反对的中年夫妇,噪音和采光受损的担忧化作了尖锐的指责。空气里弥漫着汗味、陈旧的灰尘味和浓得化不开的火药味。李之心口干舌燥,引经据典,搬出政策条文,试图在那道深深的裂痕上搭一座摇摇欲坠的桥,却眼看着双方的壁垒越来越坚固,情绪越来越失控。那位二楼的中年男人,脖颈上的青筋暴突,脸涨得通红,猛地一拍桌子,指着对面的老人吼出声,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李之心脸上。
就在这剑拔弩张、调解眼看就要崩盘的瞬间,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室内沸腾的怒气为之一滞。
“抱歉,打扰一下。”一个平静的女声响起。
李之心循声望去。门口站着的,正是吉萍。她换了一件烟灰色的薄毛衣,衬得脸色愈发白皙,怀里依旧抱着那个熟悉的厚素描本。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扫过会议室里每一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最后落在李之心紧蹙的眉头上,微微颔首。
“我是社区对接的心理支持人员,吉萍。”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方便的话,我想和各位单独聊聊,也许……换个角度,能舒服一点?”她的语气没有任何评判,只有一种纯粹提供“角度”的提议。
仿佛滚烫的油锅里滴入一滴凉水,会议室里那种一触即发的爆裂感奇异地缓和了一瞬。众人看着她,眼神里有疑惑,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眼前死局的疲惫和茫然。
李之心几乎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立刻接话:“好,吉医生这边请。”他迅速安排,让情绪最激烈的双方代表,依次去隔壁的小接待室。
他站在会议室外,透过门上半截磨砂玻璃,只能看到模糊晃动的身影。听不清具体内容,只偶尔捕捉到吉萍那平稳得几乎没有起伏的音调,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溪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那位脖颈青筋暴突的中年男人出来时,脸上的涨红褪去了大半,虽然依旧板着脸,但眼神里的戾气明显消散了许多,甚至对李之心僵硬地点了下头。随后出来的老人,情绪也不再那么激动,浑浊的眼睛里多了点思索的神色。
后续的协调,竟出乎意料地顺利起来。虽然最终方案还需细节打磨,但双方至少回到了可以对话的层面。李之心送走各方,回到空旷下来的会议室,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给。”一杯温水递到他面前。吉萍不知何时站在了他旁边。
“谢谢。”李之心接过水杯,指尖触碰到杯壁的温热,“刚才……多亏你了。很厉害。”他由衷地说,目光落在她放在会议桌上的素描本。
“没什么厉害的。”吉萍摇摇头,拿起自己的本子,随意地翻开一页。李之心瞥见,那上面并非人像,而是凌乱交织的线条,像纠缠的藤蔓,又像汹涌的暗流。“只是帮他们把堵在心里的石头,稍微挪开一点位置,让声音能流出来。”她顿了顿,指尖划过那些狂乱的线条,“愤怒下面,往往是恐惧。怕失去安宁,怕失去便利,怕被忽视……怕的东西不一样,但‘怕’本身,是一样的。”
她的话像一把小而精准的钥匙,轻轻拨动了李之心心里某个生锈的锁扣。他处理过太多纠纷,习惯了从利益、从规则入手,却很少真正去触碰那些深藏在愤怒控诉之下的、冰冷而坚硬的恐惧内核。他想起自己递出的那些《调解手册》,想起吉萍塞给他的那份关于死亡与创伤的论文。手册提供路径,论文揭示深渊。两者之间,隔着什么?
“你上次给我的论文,”李之心放下水杯,斟酌着开口,“我看了。关于……那些经历死亡边缘的人,他们回来后的世界……”他试图找到一个准确的词。
“会不一样。”吉萍接了下去,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就像……”她沉吟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具象的比喻,“就像看到过幕布后面真相的观众,很难再全情投入台上的悲欢离合。”她的语气很淡,带着一种洞悉后的疏离感。
李之心心头微微一震。他想起了西湖边那只苍白的手,那被防水布覆盖的形状。他自己,是否也成了那个窥见过幕布后面的人?只是他选择用厚厚的卷宗、繁琐的调解流程,一层层包裹上去,试图把那惊鸿一瞥的冰冷隔绝在外。
“那你呢?”他忍不住问,话出口才觉得有些唐突,“你看过那么多……幕布后面?”
吉萍转过头,深潭般的眼睛看着他,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轻轻拍了拍怀里的素描本。“我画画。”她淡淡地说,“把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画下来。画出来,它们就暂时不会在我心里尖叫了。”她的目光掠过李之心眉间那道似乎永远无法抚平的竖纹,停留了一瞬,“你呢?李科长,你的‘速效救心丸’,是什么?”
李之心哑然。速效救心丸?他有什么?是成功调解后那份短暂的如释重负?还是深夜归家,独自面对空荡房间时,冰箱里那罐冰凉的啤酒?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疲惫地扯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大概是……下一份待处理的卷宗吧。” 语气里带着自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荒凉。
吉萍看着他,那双清透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像是投入石子的深潭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转瞬又归于沉静。她没再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抱着她的素描本,转身离开了会议室,像上次消失在西湖边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局走廊略显昏暗的光线里。
2
2019年的冬天,杭州的寒意带着一种粘稠的湿冷,像无形的冰水,慢慢渗进人的骨髓。李之心坐在□□局略显空旷的会议室里,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压着光秃秃的梧桐枝桠。年终述职评议刚结束,空气里还残留着汇报材料油墨的味道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余韵。
领导的声音带着惯常的肯定和鼓励,但落到李之心耳中,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之心同志这一年,兢兢业业,处理了大量复杂矛盾,特别是老旧小区改造和几个历史遗留的动迁案,稳住了局面,成绩是主要的……” 他顿了顿,话锋里带上了那种特有的、属于组织谈话的转折意味,“当然,晋升的事情,组织上还要通盘考虑。你的能力没问题,就是处理方式上,有时候……可以更灵活变通一些嘛。有些矛盾,未必需要那么……较真。”
“较真”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李之心沉寂的心湖。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蜷了一下。他想起那个二楼激烈反对装电梯的男人,想起自己坚持按政策流程走,拒绝任何私下承诺的“变通”,导致项目拖延了整整两个月。他想起某个历史动迁户漫天要价,他顶住压力,一遍遍核对原始档案,硬是把补偿压回政策框架内,对方在办公室破口大骂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并非不懂人情世故的迂腐,只是那条名为规则和公平的线,在他心里刻得太深,深得成了本能。他抬起头,脸上是早已练习好的平静:“是,领导,我明白。我会注意改进。”
走出会议室,那股湿冷似乎更重了,缠绕在脖颈间。他没回自己办公室,脚步有些不受控制地穿过长长的走廊,推开那扇熟悉的、挂着“心理咨询室”铭牌的磨砂玻璃门。一股混合着淡淡薰衣草香和旧书纸页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吉萍正坐在靠窗的旧皮沙发上,膝上摊着一本厚厚的精装书。午后的光线透过百叶窗,在她身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让她整个人像一幅静谧的油画。听到门响,她抬起头,脸上没有惊讶,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来。
“结束了?”她合上书,封面上是烫金的德文标题,李之心瞥见一个复杂的词:Dasein(存在)。
李之心没说话,只是沉沉地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身体陷进柔软的靠垫里,发出轻微的皮革摩擦声。他闭上眼,眉宇间那道竖纹深刻得像用刀重新凿过。一股巨大的疲惫感,混着述职评议后那种空洞的失落,还有对“较真”二字挥之不去的冰冷讽刺,沉沉地压下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不需要倾诉细节,他知道她能看见。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远处模糊的车流声,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过了一会儿,吉萍起身,走到角落那个小小的、摆满绿植的木架前。她拿起一个深棕色的陶土喷壶,细密的水雾轻柔地喷洒在几盆绿萝和吊兰翠绿的叶片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水滴在叶尖汇聚,滚落,在阳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
“你看那盆琴叶榕,”她背对着他,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说,“去年冬天,最冷的时候,掉得一片叶子都不剩。我以为它死了。”她放下喷壶,指尖轻轻拂过琴叶榕那光秃秃、却意外地透出点韧劲的枝干,“可现在,它又在抽芽了。”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李之心深锁的眉头上,“冻僵的时候,掉叶子不是死亡,只是……活下去的策略。”
李之心睁开眼,目光投向那盆在冬日暖阳下伸展着稚嫩新叶的琴叶榕。那抹新鲜的绿意,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执拗的生命力,刺破了他心头的灰暗。吉萍的话,像她喷洒的水雾,无声地浸润着他冻僵的思绪。掉叶子……活下去的策略?他那些不合时宜的“较真”,那些碰壁的坚持,是否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掉叶子”?为了保存某种核心的东西,不被彻底冻毙?
他依然沉默着,但胸腔里那块沉重的冰,似乎被这房间的宁静、植物的生机和吉萍无声的理解,悄悄融化了一个微小的角落。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身体在沙发里又陷进去一点,紧绷的肩线终于有了些许松缓的迹象。
3
2020年初,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恐惧,像无形的巨手骤然扼住了杭州的咽喉。除夕刚过,喜庆的余温尚未散尽,病毒的消息便如同野火燎原,伴随着不断攀升的数字和“人传人”的冰冷公告,瞬间点燃了全城的恐慌。一夜之间,街道空了,商场闭了,口罩成了最紧俏的年货,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和一种末日将至般的死寂。
李之心是在大年初三凌晨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的。命令简洁而沉重:所有机关干部取消休假,立刻下沉社区,筑牢疫情防控第一道防线。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只有电话那头背景音里一片压抑的忙碌和疲惫的沙哑嗓音。
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李之心套上最厚实的羽绒服,戴上单位发下来的普通医用口罩,揣着一叠打印粗糙的防疫宣传单和登记表,走进了他被分配的社区——一个位于城西、人口密集的老旧小区。寒风卷着地上零星的垃圾打着旋儿,吹在脸上像刀子刮过。小区门口已经用简陋的钢管和红色塑料布搭起了临时岗亭,几个同样戴着口罩、臂缠红袖章的社区工作人员和志愿者正紧张地忙碌着,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一种强撑起来的责任感。
他的工作繁杂而具体,像一场没有硝烟却压力巨大的战役:挨家挨户敲门排查登记返杭人员信息,嗓子很快就喊哑了;守在寒风凛冽的门岗,检查每一个进出人员的健康码——那抹刺目的绿色成了生命的通行证;帮居家隔离的住户送米送菜送药,沉重的袋子勒得手指麻木;一遍遍解释着不断变化的管控政策,面对居民因恐慌和封闭而产生的焦躁、抱怨甚至辱骂,他只能一遍遍压下心头的疲惫和委屈,耐着性子安抚、疏导。口罩闷得他呼吸困难,护目镜上永远蒙着一层白雾,遮不住的是眼底日益浓重的血丝和深陷的眼窝。
身体的极限很快被触及。那天下午,连续爬了几栋没有电梯的七层老楼送完物资后,他靠在冰冷潮湿的楼道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眼前阵阵发黑。一股无法抑制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他踉跄着冲到楼外绿化带旁,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烧般的绞痛和一阵阵痉挛。他扶着膝盖,冷汗瞬间浸透了里层的毛衣,冰冷的寒意直透骨髓。他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脚下的地面在摇晃。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喘息着,勉强掏出手机,屏幕的光在灰暗的天色下有些刺眼。是吉萍发来的消息,没有文字,只有一个音频文件。
他点开,将手机听筒紧紧贴在因寒冷和不适而麻木的耳朵上。
咚…咚…咚……
清晰而平稳的心跳声,通过小小的扬声器传来,一下,又一下,坚定地撞击着他的鼓膜。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固有的节奏感,穿透了周遭的寒风、消毒水的气味和他身体内部翻江倒海般的痛苦。76次/分钟,一个精确而稳定的数字。这声音像一根无形的锚,猛地将他从濒临崩溃的眩晕边缘拉了回来。
他闭上眼,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手机里传来的心跳声,仿佛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活着的证据,成了这片混乱和绝望中,一个微小却无比真实的力量支点。他重新站直身体,尽管双腿依然发软,胃部的绞痛并未消失,但那股灭顶般的眩晕感退去了。他再次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吉萍的头像安静地亮着。他按下了录音键,对着手机,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听到了……76……我的……大概……130了……”他顿了顿,试图开个玩笑,声音却干涩无比,“有点……超速……” 说完,他按下发送键,将手机塞回口袋,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重新挺直了腰背,朝着下一栋需要排查的居民楼走去。后背的冷汗被寒风一吹,冰凉刺骨,但胸腔里,那被远方心跳声暂时熨帖过的地方,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2020年的春天,在焦灼的等待和全民的坚守中,终于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姿态,缓缓降临杭州。随着新增病例数字的艰难归零,城市紧绷的神经才敢稍稍松动。然而,解封并非狂欢,更像一场大病初愈后的谨慎喘息。口罩依旧焊在脸上,人与人之间保持着谨慎的距离,公共场所限流,往日喧嚣的西湖边,也只有稀稀落落戴着口罩的游人,步履匆匆。
李之心终于得以从社区防控一线短暂地抽身,回到□□局那熟悉的、堆积如山的卷宗里。身体的疲惫像潮水般涌上,被压抑太久的困倦几乎要将他淹没。这天下午,处理完一桩因疫情延误导致合同纠纷的棘手案子,他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胃部也传来熟悉的、隐隐的烧灼感。他揉了揉眉心,看到窗外天色尚早,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他拿起手机,给吉萍发了条信息:“还在诊所?胃有点造反,方便讨杯热水吗?” 没有寒暄,直接得近乎莽撞。
信息很快回复,只有一个字:“在。”
吉萍的诊所位于南山路一条僻静的梧桐树荫下。推开门,熟悉的薰衣草和旧书纸页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宁静。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带。吉萍正坐在靠窗的旧书桌前,对着电脑屏幕,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反射着屏幕的光。听到门响,她转过头,摘下了眼镜。
“坐。”她指了指旁边的旧皮沙发,起身去角落的小吧台倒水。
李之心依言坐下,身体陷进熟悉的柔软里,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懈了几分。他打量着四周,诊所的陈设依旧,只是窗台上那几盆绿植似乎更加葱茏了,在阳光下舒展着油亮的叶片。
吉萍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温水走过来,递给他。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平静依旧,却像带着X光,轻易地穿透了他强撑的平静。“脸色很差。”她陈述事实般地说,“胃疼多久了?”
“老毛病,一阵一阵的。”李之心接过水杯,暖意透过杯壁传到掌心,“这阵子……有点累过头了。”他喝了一口热水,暖流顺着食道滑下,暂时熨帖了胃里的不适。
“累过头?”吉萍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双腿交叠,双手自然地放在膝上,“下沉社区,没日没夜,吃不好睡不稳,精神高度紧张,身体报警很正常。”她的语气平淡,像在分析一个普通病例,没有任何煽情,“身体很诚实,它在替你喊停。”
李之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停不了。后面还有一堆事等着。”
吉萍没接话,只是看着他。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那段心跳音频,后来还听吗?”
李之心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嗯,最难熬那几天,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会听。”他坦白道,声音低沉,“听着听着……好像就没那么慌了。”他想起那些在寒风中值守到深夜、听着耳机里稳定心跳声才能勉强入睡的日子。
“规律的心跳,是一种强大的安慰剂。”吉萍的目光似乎飘向了窗外摇曳的梧桐树影,“它证明着生命最基本的韧性,在一切失控的时候。”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现在呢?还会觉得……失控吗?”
李之心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好多了。”他低声说,像是在回答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至少……知道该往哪里使劲了。”他指的是工作,但又似乎不仅仅指工作。
吉萍点点头,没再追问。她起身,走到靠墙的书架前,手指在一排排书脊上掠过,最终停在一本墨绿色硬壳封面的书上。她抽出来,递给李之心。
书名是《西西弗神话》,作者阿尔贝·加缪。
“看看这个吧。”她的语气很随意,像推荐一本闲书,“一个关于推石头的故事。挺应景的。”
李之心接过那本并不算厚的书,封面上是简洁的线条图案。他翻开扉页,里面夹着一张小小的、素净的书签。“荒谬当道,爱拯救之?”他轻声念出书签上手写的娟秀字迹,带着一丝疑问看向吉萍。
吉萍已经坐回了她的书桌后,重新戴上了眼镜,屏幕的光映着她的侧脸。“加缪说,荒谬的人看清了生活的无意义,却依然选择投入其中,这本身就是一种反抗。”她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声音平静地传来,“就像……推石头。石头注定滚落,但推上去的每一刻,山顶的风光,手臂的酸痛,都是真实的。认清了结局,过程本身,就成了意义。”
李之心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又看看那张写着“荒谬当道,爱拯救之”的书签。荒谬?这疫情,这世界突如其来的脱轨,他日复一日处理的那些无解纷争,甚至他自己这份疲惫却似乎永无止境的工作……何尝不是一种巨大的荒谬?爱?拯救?这字眼太大,太虚妄。他只觉得沉重。
他合上书,手指无意识地按在坚硬的封面上,感受着那凸起的书名烫印硌着指腹的触感。“爱拯救之……”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个过于理想化的词,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吉医生,你信吗?”
吉萍敲击键盘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她缓缓转过头,隔着镜片,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望向李之心,目光似乎穿透了镜片,也穿透了他脸上的疲惫和苦涩,落在他无法言说的深处。她的眼神里没有笃信的光芒,也没有空洞的安慰,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理解。
“有时候,”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相信本身,就是推石头的力量。” 说完,她便转回头去,重新专注于屏幕,只留下一个沉默的侧影,和那句在寂静的诊室里无声回荡的话语。
李之心握着那本《西西弗神话》,书页的边缘有些锋利,硌着他的掌心。窗外,梧桐树的影子被拉得更长了。他坐在那里,胃部的烧灼感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混沌的情绪所取代。荒谬当道……爱拯救之?他低头看着书签上那娟秀的字迹,只觉得那八个字像八块冰冷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找不到安放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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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之心在吉萍诊所那扇熟悉的木门前站了很久。门紧闭着,深褐色的漆面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抬手想敲门,指关节悬在半空,却迟迟落不下去。空气里没有熟悉的薰衣草香,只有一种陈旧的、灰尘的味道从门缝里幽幽渗出。他低头,看着手里那张被捏得有些发皱的便签条——上面是吉萍清秀的字迹:“临时外出,归期未定。勿念。” 这行字他看了无数遍,每一个笔画都像冰冷的针,扎在他连日来因担忧而高度紧绷的神经上。
她消失了。毫无征兆。
电话永远是冰冷的关机提示音。微信头像灰暗,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五天前,她发来的一张照片:窗台上那几盆绿萝在夕阳下绿得发亮,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配文只有两个字:“挺好。” 现在想来,那“挺好”二字,像极了诀别前最后的、温柔的谎言。他去找过医院,得到的答复是吉萍医生因个人原因已申请停薪留职,具体去向不知。社区那边,也只知道她退了租住的公寓,去向不明。
一股冰冷的恐慌,混杂着被遗弃的钝痛,在他胸腔里缓慢地扩散、凝结。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驱散那窒息感,指关节终于重重地叩在了门板上。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空洞地回响,像石子投入深井,没有激起任何回应。他掏出钥匙——那是去年冬天最冷的时候,他胃痛难忍深夜来找她,她默不作声塞给他的诊所备用钥匙。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发出干涩的咔哒声。
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植物腐败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喉头发紧。午后的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一道道惨白的光栅,斜斜地投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悬浮飞舞的微尘。诊所依旧是他熟悉的布局,沙发、书桌、书架……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失去了生气。
他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被窗台死死攫住。
那里,原本郁郁葱葱、象征着生命韧性的绿植,此刻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彻底的死亡景象。几盆绿萝和吊兰的叶片不再是枯萎的黄色,而是变成了毫无生气的、干瘪的深褐色,像被烈火瞬间灼烧过一般,卷曲着耷拉在花盆边缘,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成齑粉。那盆曾经在冬日里掉光叶子、又在春天倔强发芽的琴叶榕,只剩下光秃秃的、枯黑的枝干,扭曲地伸向天花板,如同在绝望中凝固的求救手势。花盆里的泥土干涸龟裂,布满蛛网般的裂痕。
一片死寂。连一丝曾经存在过生命的绿意都找不到。仿佛某种支撑生命的核心力量被瞬间抽空,只留下这具迅速风干的、狰狞的残骸。
李之心僵立在门口,像被钉在了原地。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让他头皮发麻。他见过死亡,西湖边冰冷的尸体,殡仪馆里失去温度的面容……但眼前这一幕,这种无声无息、彻底而迅速的植物集体死亡,却带着一种更诡异、更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它无声地宣告着:这里的主人,已经彻底切断了与这个空间、甚至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结。
走得决绝,不留余地。
他踉跄着走进去,皮鞋踩在蒙尘的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走到窗台边,手指颤抖着,轻轻触碰一片已经完全碳化的绿萝叶子。指尖传来的是粉末般的触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凉。他猛地缩回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环顾四周,视线扫过她常坐的旧皮沙发,上面空落落的。扫过她伏案工作的书桌,电脑屏幕暗着,键盘上落满了灰。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书桌角落。
那里放着一本厚厚的、深蓝色布面封皮的笔记本。不是她随身携带的素描本,更像是工作日志或者……私人日记。它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在灰尘中,像一个被遗弃的秘密,又像一个沉默的邀请。
李之心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莫名的钝痛。他走过去,手指拂开笔记本封面上薄薄的灰尘。封皮很旧了,边角有些磨损,透出岁月和频繁翻动的痕迹。他迟疑了,一种窥探他人最隐秘角落的罪恶感涌上来。但窗台上那片刺目的死亡景象,像冰冷的鞭子抽打着他,驱散了犹豫。他需要答案,需要一个解释,哪怕是最残酷的那种。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心,翻开了笔记本。
前面大部分是工作记录,字迹清晰工整,条理分明,记录着一个个来访者的代号、症状、干预方案和进展摘要。偶尔夹杂着一些简短的、似乎与工作无关的思考片段,用铅笔写下的,字迹略显潦草:
“X女士的愤怒,底下是溺水般的无助。她需要一个可以抓住的浮板,哪怕那浮板会割伤手。”
“创伤记忆的闪回……像突然撕裂的旧伤疤,比新伤更痛。痛的不是伤口本身,是‘原来它从未真正愈合’的绝望。”
“今天那个孩子画了一幅画,全是黑色漩涡。他说漩涡里有声音在叫他…… 干预的重点不是否定漩涡的存在,而是帮他找到漩涡之外的光源,哪怕只有针尖那么大。”
李之心一页页翻过,指尖冰凉。他仿佛看到一个更沉默、更疏离的吉萍,用最冷静的笔触解剖着人心的伤痛。直到他翻到笔记本的最后几页。
日期停留在她消失前的一周左右。字迹不再是之前的工整或潦草,而是一种异常的、带着细微颤抖的笔迹,墨水在纸上洇开了一些小点,像是被水滴砸过,又像是落笔时难以控制的颤抖。
“又梦见了。那条江……水是黑色的,冷得刺骨。他在水里看着我,眼神空洞,像两个黑洞……他朝我伸出手,不是求救,是邀请……‘姐,这里很安静……’” 文字在这里断了一下,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
“我拉不住他。江水太急了。我甚至……不敢跳下去。我只能看着他被卷走……那黑色漩涡……把他吞没了……”
“手腕上的疤……那道疤……像一条冰冷的蛇,缠在我的梦里。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我?”
“累。像灵魂被抽空了。补别人的洞,自己的洞却在漏风……越来越大。”
“今天救了个想跳江的公务员。他手腕上……有道和我弟弟一样的疤。” 这一行字写得格外用力,几乎要划破纸背,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带着一种力竭般的颤抖。
李之心的呼吸骤然停止。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冷和一片嗡嗡作响的空白。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腕。衣袖之下,那道早已愈合、颜色浅淡的陈旧疤痕,此刻却像被滚烫的烙铁重新烫过,传来一阵尖锐的幻痛。
江……黑色的江水……弟弟……手腕上的疤……
碎片般的词语和画面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组合。西湖边初遇时她那句没头没脑的“速效救心丸”;她凝视他眉间刻痕时那深不见底的眼神;疫情寒冬里那稳定如锚的心跳音频;她递给他《西西弗神话》时那句“相信本身就是力量”……所有这一切,瞬间被一道惨白而冰冷的闪电照亮,串联成一条清晰得令人窒息的轨迹。
她看着他,从来就不只是看着他。她在他身上,看到了那条黑色江水里沉没的、无法挽回的弟弟。那道手腕上相似的疤痕,成了打开她地狱之门的钥匙。她靠近他,用她的方式修补他(抑或是修补那个她无法拯救的亡魂?),试图在他身上抓住一丝救赎的可能,或者……只是重温一遍那彻骨的绝望?
而他递出的《调解手册》,他疲惫的自嘲,他那些关于规则和公平的坚持,在她深不见底的创伤面前,显得多么苍白和隔膜。他自以为的理解和靠近,也许只是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墙上,又徒劳地刮擦了一遍。
笔记本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蒙尘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在死寂的房间里久久回荡。窗台上,那片彻底枯死的植物残骸,在惨白的光线里投下狰狞扭曲的影子。李之心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像,僵立在原地,只有手腕上那道旧疤,在衣袖的遮蔽下,无声地灼烧着,提醒着他一个残酷到令人窒息的真相:他从来不是她的“速效救心丸”,他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不断撕开她旧伤口的……倒影。一个带着致命疤痕的、行走的墓碑。
5
笔记本沉闷的落地声在死寂的诊所里回荡,像一记重锤砸在李之心早已绷紧的神经上。窗台上那几盆彻底碳化的植物残骸,在惨白的光线下投下狰狞扭曲的影子,无声地印证着笔记里那行字迹的疯狂——“今天救了个想跳江的公务员。他手腕上……有道和我弟弟一样的疤。”
那道疤。他左手腕内侧的皮肤,隔着衣袖,仿佛被无形的烙铁重新烫过,传来尖锐的、深入骨髓的幻痛。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败植物和浓重灰尘的气味,呛得他喉头腥甜,胃部剧烈地痉挛起来。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眼前是吉萍最后发来的那张照片——窗台上绿意盎然,水珠晶莹。那“挺好”二字,此刻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刺着他的心脏。她看着他,从来就不只是看着他。她在他身上,看到了那条黑色江水里沉没的、无法挽回的弟弟。她的靠近,她的倾听,她塞给他的论文和心跳音频,甚至那句“你是我的速效救心丸”……这一切的一切,瞬间被真相的强光照射得面目全非。他不是解药,他是催化剂;他不是依靠,他是倒影;一个带着致命旧伤的、不断撕开她溃烂伤口的……活生生的墓碑。
一股冰冷的、带着腥气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咙。他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烧般的绞痛和胆汁的苦涩。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眼前阵阵发黑。在这极度的生理痛苦和巨大的心理冲击下,一个念头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她不是“外出”,她是去找那条江了。去找那条带走她弟弟的、黑色的江。
这个念头像冰锥刺穿了他最后一丝侥幸。他猛地直起身,顾不上身体的极度不适,几乎是扑到吉萍那张落满灰尘的书桌前。他发疯似的拉开每一个抽屉,动作粗暴而慌乱。抽屉里大多是空的,或者只有一些废弃的文具、旧收据。直到最下面那个上锁的抽屉。
锁是那种老式的黄铜小锁。李之心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角一个废弃的金属台灯座上。他抄起沉重的灯座,对着那把小锁狠狠砸了下去!
“哐!当!”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爆开。锁扣扭曲变形,抽屉被强行拉开。
里面没有太多东西。一个深蓝色的丝绒小盒子。一叠用橡皮筋捆着的、泛黄的旧照片。还有几张叠放得整整齐齐的纸。
李之心颤抖着手,先拿起那个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小巧的、银质的银杏叶胸针,叶柄处镶嵌着一颗极小的蓝色石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发亮,旁边是同样形状的空了的胸针印子。他认得这个胸针。有一次在她诊所,他胃痛蜷在沙发上,朦胧中看见她伏案工作时,这枚银杏叶别在她烟灰色的毛衣领口,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他那时觉得,那抹银色的弧度,像她这个人一样,安静又带着点倔强。
他放下胸针,拿起那叠照片。照片上的男孩,约莫十四五岁,眉眼清秀,和吉萍有六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水。照片的背景大多是公园、学校操场、家门口的老槐树下。男孩的笑容阳光而纯粹,对着镜头,或搂着吉萍的肩膀,或调皮地做着鬼脸。有一张是姐弟俩站在钱塘江边某个堤坝上的合影,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两人都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背景是开阔的江面。那时的江,在照片里是阳光下的粼粼波光,并非吞噬一切的黑暗。
照片的背面,用铅笔写着稚嫩的字迹:“和姐姐在江边,开心!”“姐,看我的新球鞋!”“姐,生日快乐!” 落款都是同一个名字:吉阳。
吉阳。她的弟弟。照片定格在少年最明媚的时光里,与笔记本里描述的黑色漩涡和空洞眼神,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割裂。
李之心的手抖得几乎拿不稳照片。他放下照片,拿起抽屉最底下那几张叠放的纸。最上面是一份复印的《死亡证明书》。
姓名:吉阳。性别:男。死亡时间:2014年10月28日。死亡地点:钱塘江XX段水域。死亡原因:溺水。尸体发现地点:下游XX码头附近。法医鉴定结论:符合生前入水溺亡特征,体表无致命暴力伤…… 备注一栏,用红笔潦草地标注着:右手腕内侧发现一处陈旧性切割疤痕(非本次致死原因)。
2014年。手腕上的疤。
李之心的目光死死钉在“右手腕内侧发现一处陈旧性切割疤痕”那一行字上。冰冷的事实,如同铁锤,将他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砸碎。吉萍笔记本里那触目惊心的描述——那道像蛇一样缠在她噩梦里的疤,此刻就白纸黑字地印在这份官方的文件上。她弟弟吉阳,在2014年那个秋天,带着一道手腕上的旧疤,投入了钱塘江黑色的江水。而她,在六年后,在他李之心的左手腕上,看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印记。
这巧合,对吉萍而言,无异于命运的残酷嘲弄,是地狱之门在她眼前轰然洞开。
他颤抖着翻看下面的纸张。是几张打印出来的网页截图,页面来自一个叫“钱塘江守望者”的民间志愿者组织论坛。截图的时间集中在2023年底到2024年初,也就是吉萍消失前的几个月。
发帖人ID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帖子内容却让李之心如坠冰窟:
“10.28又到了,六年了,老弟,你在那边还好吗?姐今天又去了老地方,风很大,水很急……”
“昨晚又梦到那条江了,黑色的,怎么都游不到岸边……醒来手腕疼得厉害……”
“最近遇到一个人……他手上……也有一道疤……和老弟你的一模一样……每次看到他,就像看到你最后的样子……心被撕开了……”
“好累……补别人的洞,自己的洞漏得越来越大了……补不动了……”
“江水的声音……好吵……它一直在叫我……我想安静了……太累了……”
最后一张截图的时间,定格在吉萍诊所窗台绿植照片发出的前一天。帖子只有一句话:
“明天,该去陪你了。这次,姐不松手了。”
冰冷的文字,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李之心最后的理智。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冰冷而绝望的终点——钱塘江。那个带走吉阳的地方,如今,也吞噬了他唯一的姐姐。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窒息感攫住了他。他猛地掏出手机,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好几次按错了数字。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拨通了那个最不愿拨打的号码。
“喂,110吗?”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颤抖,“我要报案!有人失踪!她叫吉萍!有严重自杀倾向!最后可能去的地方……钱塘江……XX段堤坝!求求你们……快!快去找她!”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个字,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一片模糊,手机从汗湿的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蒙尘的地板上。
他无力地靠着书桌滑坐到冰冷的地面,大口地喘着气,视线落在散落一地的死亡证明和那些绝望的论坛帖子上。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光污染在低垂的云层上反射出诡异的红晕,像一块巨大的、正在渗血的淤青。钱塘江的潮声,仿佛穿越了冰冷的空气,在他耳边轰然作响,带着吞噬一切的、无情的轰鸣。
6
警笛凄厉的嘶鸣撕裂了钱塘江畔沉沉的暮色。红蓝警灯旋转的光柱,在潮湿冰冷的江风里疯狂扫射,将堤岸、芦苇、浑浊的江水切割成支离破碎的色块。风声、潮声、对讲机里急促的呼叫混杂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浪,拍打着李之心早已麻木的感官。
他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堤坝上,背靠着粗粝的防波墩,浑身湿透,像刚从江里捞上来一样。江水浸透的衣裤紧贴着皮肤,源源不断地带走他本已不多的体温,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深秋江边的寒风,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湿衣,直刺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深处的寒意和腥咸的水汽。他嘴唇青紫,牙关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细碎的哒哒声。
几名穿着反光背心的民警和救援队员围在他旁边。有人往他肩上裹了一条厚重的银色保温毯,粗糙的材质摩擦着他冻僵的皮肤。有人递来一杯冒着微弱热气的纸杯,他机械地接过,滚烫的杯壁灼痛了他麻木的手指,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几步开外那团更混乱、更紧张的中心。
吉萍躺在担架上,湿漉漉的长发像黑色的水草粘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她双眼紧闭,眼窝深陷,嘴唇呈现一种可怕的青紫色。几个穿着白大褂的急救人员围着她,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有人跪在她身侧,用便携式呼吸面罩紧紧扣住她的口鼻,手动气囊一下下规律地挤压着;有人在她裸露的手臂上快速消毒,扎入静脉留置针,透明的药液顺着细长的管子滴落;有人在她胸前贴上电极片,连接着旁边一台正发出单调刺耳“嘀嘀”声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那条代表心跳的绿色线条微弱地起伏着,仿佛随时会拉成一条绝望的直线。
“心率40!血压测不出!”
“低体温症!核心温度低于30度!快!主动复温毯!”
“肾上腺素1mg静推!准备除颤仪!”
“建立第二路静脉通道!快!”
指令声冰冷而急促,在呼啸的江风里炸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李之心脆弱不堪的神经上。他死死攥着那杯早已不再滚烫的水,指甲深深掐进纸杯的边缘,热水晃出来,烫红了他毫无知觉的手背。他看着她毫无生气的脸,看着她被裹进银光闪闪的复温毯,看着她单薄的身体在每一次胸外按压下微弱地起伏……西湖边初遇时她那双清亮如深潭的眼睛,疫情寒冬里耳机中那稳定如锚的心跳声,诊所里她轻抚琴叶榕枝干时平静的侧影……所有鲜活的画面都在眼前这张死寂的面孔前轰然碎裂。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头顶。他张了张嘴,想喊她的名字,喉咙却像是被冻硬的铁块堵死,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让开!都让开!” 一声高喊穿透混乱。一辆救护车闪烁着刺目的蓝光,在堤岸尽头急刹停下。后门猛地弹开,两名急救员抬着担架床跳下车,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过来。
“病人什么情况?”
“女性,约35岁,溺水伴严重低体温!现场CPR已持续15分钟,自主呼吸微弱,心率40,血压测不出!已给肾上腺素,静脉通道建立!”
“转移!快!小心头部!”
担架被迅速抬上担架床,固定。吉萍像一片被暴风雨蹂躏后的叶子,在冰冷的金属床上显得更加渺小无助。急救员推着担架床,在湿滑的堤岸上朝着救护车狂奔。轮子碾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发出急促的哐当声。
李之心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裹在身上的保温毯滑落在地。他踉跄着,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不管不顾地追了上去。冰冷的江水从他裤管滴落,在身后拖出一道断续的水痕。他眼里只有那架飞速移动的担架床,只有吉萍那张惨白如纸的脸。
“让我上去!我是她朋友!让我上去!” 他冲到救护车后门,嘶哑地吼着,声音破碎不堪。
一名急救员正要关车门,闻言动作一顿,目光在李之心同样湿透、狼狈不堪的身上扫过,又落在他因极度恐惧和寒冷而扭曲的脸上。“不行!车上空间有限!你跟警车!” 语气不容置疑。
“砰!” 沉重的车门在他眼前无情关上,隔绝了车内最后一点景象。刺耳的警笛再次拉响,救护车猛地启动,轮胎卷起湿冷的泥水,朝着医院的方向绝尘而去,只留下两道模糊的红色尾灯,像两只泣血的眼睛,迅速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李之心僵在原地,冰冷的绝望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灌满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缝隙。他徒劳地向前伸着手,仿佛想抓住那远去的车影,最终却只抓住了一把冰冷的、带着浓重水腥味的夜风。他双腿一软,几乎又要瘫倒。
一只强有力的大手及时扶住了他的胳膊。“李科长!” 是那个最初在江边找到他的中年警官,姓陈,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痕迹,此刻眼神里充满了复杂,有关切,有后怕,也有一丝职业性的审视。“你不能再倒了!上车!我们送你去医院!”
李之心被几乎是半拖半架地塞进了警车后座。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声和潮声,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警用电台断续的电流杂音和他自己粗重而颤抖的喘息。车里开了暖气,但那股暖意丝毫无法驱散他骨子里的冰寒。他紧紧抱着双臂,身体蜷缩成一团,牙齿依旧在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
陈警官坐在副驾,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低沉:“我们在下游大约一公里的芦苇荡浅滩发现她的。水很冷,流速很快,她卡在几根倒伏的枯树根之间,面朝下……发现时已经没有意识了,呼吸心跳都停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救生员立刻做了心肺复苏,按压了十几分钟,才……才勉强恢复了一点微弱的自主心跳。李科长,”他转过头,目光锐利而直接,“她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
李之心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警官。他喉咙滚动了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不是意外!是她自己要去的!她……她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她弟弟……六年前……就是在这里……”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后面的话被巨大的哽咽堵住,再也说不出来。
陈警官眼神一凝,没有再追问。他转回头,对着开车的年轻警察沉声说:“快一点。”
警车在寂静的街道上飞驰,窗外的霓虹灯光连成模糊的色带,飞速向后流淌。李之心蜷缩在后座,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时间失去了刻度,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救护车的警笛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吉萍那张青白毫无生气的脸不断在眼前闪现,与死亡证明上吉阳的名字、论坛里那句“该去陪你了”的冰冷文字疯狂交织重叠。巨大的恐惧和一种灭顶般的负罪感像冰冷的铁箍,紧紧勒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绞碎。他为什么没能更早发现她的绝望?为什么没能看懂她那些隐晦的求救信号?为什么偏偏是他手腕上那道该死的疤,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到了!”
警车一个急刹,停在了市一医院急诊中心门口刺目的灯光下。李之心几乎是撞开车门,踉跄着扑了出去。
急诊大厅灯火通明,弥漫着消毒水、血腥味和一种紧张压抑的气息。人声嘈杂,推着担架床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病人的呻吟、家属的哭喊交织在一起。李之心像一头迷失在风暴中的困兽,目光慌乱地在混乱的人流中搜寻。他冲到分诊台前,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吉萍!刚才送来的溺水病人!吉萍!她在哪?!”
分诊台的护士快速敲击着键盘,抬眼看了他一下:“刚推进抢救室了!家属在外面等!”她指了指旁边一个亮着刺眼红灯、紧闭着厚重金属门的区域。
抢救室外狭长的走廊,冰冷而空旷。惨白的荧光灯管投下毫无温度的光,映照着墙壁上“肃静”两个鲜红的大字。长椅上零星坐着几个神色焦虑或麻木的人。李之心背靠着冰凉的墙壁,身体一点点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身体,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他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沉重的呜咽,却又被他死死压抑在喉咙里,只剩下肩膀无声的、剧烈的耸动。手腕内侧那道早已愈合的旧疤,在冰冷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他死死地盯着它,仿佛能透过皮肤,看到六年前那个同样绝望的少年,看到吉萍眼中那不断被撕裂的深渊。是他,是他这道疤,成了她无法挣脱的梦魇,最终将她引向了冰冷的江水……
时间在抢救室外凝固成粘稠的胶状物。每一分每一秒都伴随着巨大的煎熬。红灯依旧固执地亮着,像一个沉默而冷酷的审判者。李之心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寒冷和绝望中渐渐模糊。他仿佛又回到了西湖边那个阴冷的下午,警戒线外,她蹲在树下,炭笔沙沙作响,画着围观人群扭曲的脸……“死亡是他们的止痛药,”她抬起清亮的眼睛,看着他紧锁的眉头,“而你是我的速效救心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永恒。那扇沉重的、隔绝生死的金属门,终于“哐当”一声,从里面被推开。
李之心像被电流击中,猛地抬起头。
一个穿着蓝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眼神里充满了浓重的疲惫。他目光扫过空旷的走廊,最后落在蜷缩在角落、形容枯槁的李之心身上。
李之心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像灌满了铅,根本不听使唤。他只能用手撑着冰冷的地面,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医生,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几乎不成调的声音:“医生……她……吉萍……怎么样?”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同样写满疲惫的脸。他走到李之心面前,蹲下身,目光与他平视。那眼神里没有劫后余生的轻松,只有一种沉重的、如释重负般的疲惫。
“命……暂时保住了。”医生的声音沙哑,带着长时间紧张工作后的干涩。
李之心浑身猛地一颤,仿佛被巨大的电流贯穿。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倒流回四肢百骸,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麻木感。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顺着冰冷的脸颊肆意流淌。
医生看着他崩溃般的反应,轻轻叹了口气,继续用平缓但异常清晰的语调说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李之心紧绷的心弦上:
“溺水时间过长,导致严重缺氧性脑损伤,具体程度需要后续评估。肺部吸入大量污水,引发严重感染和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ARDS),现在靠呼吸机维持。最致命的是长时间冷水浸泡导致的超低温状态,核心温度一度低于28度,引发多脏器功能衰竭,尤其是心脏骤停时间较长……我们进行了紧急心肺复苏、复温、呼吸支持、抗感染、维持内环境稳定等一系列抢救措施。目前生命体征极其微弱,但……暂时稳定下来了。”
医生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凝重:“她手腕上……我们发现了一道很深的、新的切割伤。伤口在水里泡了很久,边缘发白,感染风险很高。我们做了清创缝合。另外……”医生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李之心,“在缝合处理那道新伤时,我们在她右手腕内侧……还发现了一道非常陈旧的、已经愈合的疤痕。位置……和你左手那道,很像。”
医生的话,像一把冰冷而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所有被绝望暂时掩盖的真相。那道新的伤口,是她在投入冰冷的江水前,对自己最后的决绝。而那道陈旧的疤痕……和她弟弟吉阳一样的位置,和她噩梦深处那条冰冷的蛇……那是她背负了整整六年的、从未真正愈合的创伤。她一直在修补他人心灵的漏洞,却任由自己的伤口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溃烂、流血,直到彻底崩坏。
李之心瘫软在地,额头抵着冰冷刺骨的地砖,压抑许久的悲恸终于冲破了喉咙,化作一声嘶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嚎,在空旷死寂的走廊里久久回荡。泪水混合着冷汗和污泥,在他脸上肆意横流。原来,她和他一样,手腕上也曾有过一道疤。那不仅仅是她弟弟的印记,也是她自己曾经坠入深渊的证明。她救了他,用她的专业,用她塞给他的论文和心跳音频,用她沉默却坚韧的存在……可最终,她自己却没能从那片黑色的江水里爬上来。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喉咙如同火烧,直到眼泪似乎流干,只剩下身体间歇性的抽搐。他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陈警官。他不知何时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小号证物袋。袋子里,静静躺着一枚小巧的、银质的银杏叶胸针,叶柄处镶嵌的蓝色石头在惨白的灯光下,幽幽地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光。
“在发现她的那片芦苇滩附近找到的,”陈警官的声音很低沉,“应该是挣扎时掉落的。”
李之心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个冰冷的袋子。指尖隔着塑料薄膜,轻轻触碰着那枚小小的银杏叶。西湖边初遇,她米白色风衣的背影;疫情寒冬里,耳机中那稳定如锚的心跳声;诊所窗台上,她在阳光下喷洒水雾的侧影;还有她递给他《西西弗神话》时,那句轻得像叹息的话:“相信本身,就是推石头的力量。”……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温度,最终都凝结成了掌心这枚冰冷而坚硬的银杏叶。
他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袋子,仿佛攥着她最后一丝微弱的呼吸。冰冷的银质边缘硌着他的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让他几近崩溃的神智清醒了一瞬。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扶着冰冷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依旧虚软,身体冻得像一块冰,但背脊却挺得笔直。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抢救室那盏依旧亮着的红灯,像一尊伤痕累累却不肯倒下的石像。
红灯沉默地亮着,像一只永不疲倦的眼睛,也像一颗在无尽寒冬里,固执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