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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共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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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东西搬进来的时候,赵释一句话没说。
尽责将软塌收拾好了,点上安神熏香,他垂首退出房间,两扇木门手中轻轻合并,黄昏雁落树影婆娑,千意琅跪坐榻上,孩子气地问萧凤:“明日便要去上课,不知师兄师姐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呢?”
“冥泽湖是什么样的地方?”他懒懒地捏着药油瓶子,倒了些在手心,探入胸口敷衍地抹了两把,随后便把塞子塞住放在枕边。
千意琅眨眨眼睛:“冥泽湖师姐众多,少有男弟子,她们见我愚笨,个个都来教授我功法;每逢过节,我摇棰打糕,师姐摘花点缀糕点,气氛很是融洽。”
“不曾见过有人刁难你?”
“这......似乎不曾有过。”
果然如此,嗤笑一声,萧凤脑袋向后微仰。
“明天便有得好看了。”
千意琅歪头,不知为何。
翌日大早,两人穿上内门弟子的衣袍,行至枫山开阔处,清风猎猎,千意琅双脚踏剑,却不见萧凤御剑,诧异地回头。
后者摊手作无奈表情:“我的剑被徐拂青损毁,没法御剑飞行了。”
殷红的唇咧开,皓齿微露,晶亮双眼似有繁星,千意琅向萧凤伸出手:“师兄,以后我的剑就是你的剑,上来吧,我带你走!”
萧凤一顿,飞身上了那水色长剑,剑身悬于空中却很稳,两人站立是绰绰有余,长剑当空潇洒非凡,叫萧凤怀念起自己原来那柄陪伴自己多年的长剑。
“萧师兄,我们走咯——”,碧蓝月升潮起潮落,御剑之术如海推脊背一般浮动,他怔然在起步摇晃时抱握千意琅腰身稳住身形,抬眼便是少年快意双眼,说不出的生机与调皮,正要骂他,转念便与之游出很远。
恍然如乘鲲南下,浩荡涌动。萧凤想松开手,却发现自己的右手被抓着难松动,温热的手指夹着他的手腕,少年嘴角带着微笑,有些耍赖地开口。
“抓紧点,第一次上课,我们要早些到。”
言语间的顽皮似刚入门的少年,萧凤被他弄得一愣,仿佛回到模糊记忆中那个盛夏。
在旅栈求得仙缘的他和赵释跋山涉水来到江山之南,丛林遍布的平原。爬了千级台阶汗流浃背,两人皆是气喘吁吁,互相用手支撑着对方不滚落下去,眼前景象是转了又转,方才经过生满杂草、石壁高耸的地方,一个时辰后又回到了此处,便是做了记号,也原封不动地露在眼前。
这时他们才知道,为何这样强盛的门派却无一人在石阶上与他们相遇,原来不是不愿来,只是解不开这陌生的迷阵。
懊恼之际,赵释将手搭在他的肩膀:“至少可以知道,掌苍山就在此处,有我们凡人见不到的阵法在作乱。”
“知道了又怎样,阵法无眼,怎样才能让我们进去呢?”萧凤躲在树荫下,热得满脸通红,胸闷气短,呼呼吹气。
赵释眼神阴阴的总不知想什么,相处这么久还是会不习惯,最憎恨他这死人样,偏生还没眼力见地问他:“非得要拜入宗门么,这么乞讨做活着,不也能过上吃饱的日子么。再过几年我们都长大些,就能去做工了。运气好些做驿站买卖,应该不会饿死。”
听得他气急:“才不要给有钱做下人,谁都瞧不起我们,我就不信......不信自己一定要被人踩在脚底,宁可死在这长阶门外,都不要做褴褛的乞丐!”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那时候两人年纪不大,赵释稍年长些或许还记得,他们累得要虚脱了,炎热日光毒辣火燎,他中暑倒地,醒来已经在一处吵闹房内。几个少年趴在床上看他,见他醒来,嘲笑他身体娇弱,连长阶都爬不完。
萧凤坐起身子想要辩解,却从喉咙里涌上来一股暑气,颅脑里阵阵惊慌晃荡,什么也想不起来,更别提怎样反驳斥责他人。他只记得赵释是跟着自己来的,那么赵释如今在何处呢?他环顾四周找不到熟悉的身影,便着急起来要下床去看,那些少年又多事地拦住他,说这里的“仙者”不允许他们自行踏出院门,吃喝拉撒全在小别院里,十二三个少年少女各自分在两处,若是有谁违背了规矩,便立马送回山下。
一听这话,萧凤不敢轻举妄动了。
对那时候的他而言,这是个多么难得的机会,梦寐以求的仙途敞开门路,成仙得道似乎就在前方云雾缥缈的金光里和他遥遥相望。
至于赵释,是死是活,他虽好奇,却也知道自己终究是无可奈何,只是心里隐约地希望,他不过是出门透透风,马上就能回来见到自己。
幸而赵释确实在一个时辰后来到萧凤面前,端着碗绿豆雪梨汤,用手背抵着他额头,松了口气说:“没那么烫了。”
萧凤兴高采烈拉着赵释:“你看了我们的厢房么?......这么漂亮!”
名贵的床架,色泽明亮的缎布丝绸,墙角雅桌上甚至放着梅花绘瓶,他们走南闯北四海为家,哪里有机会见到这样奢侈的房间。还没等萧凤多说两句,就听见一旁传来讥讽笑声。
“这是掌苍云天最下等的杂役间,原来还能被这么吹上天,真不知哪来的没见识的乞丐。”
萧凤准备讲话的嘴僵住,后慢慢地合上了,他就着赵释的手饮下绿豆汤,之后好久都没说话。
纵使之后掌苍云天对他展露出了更恢弘大气的一面,他也至多在心里有些惊叹震撼,嘴上再不表示出“没见识”的夸赞。
萧凤想,有的东西肖想一辈子也得不到,却被天之骄子生来就握在手中,所有的惊艳,不过是面镜子罢了......
可如今,千意琅却能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大叫美景,这些他日复一日目睹早已无动于衷的山河画卷,被他不断赞叹,本该也学着当年那人讽刺他没有见识,可话到嘴边,说不出口了。
阳光下千意琅发丝纷飞,恣肆笑着,多像当年无忧无虑的自己。
萧凤咬紧后槽牙,不知为何心里竟生出一股火来,自己难道真比别人愚钝,不通透、刁钻,以至于看这比自己小上许多的少年也自惭如泥?
呼吸交纵不过数个回合,便到了主殿大门的入口处。往里六百步的左侧红檀偏殿,石雕道长长须善眉,左右端阴阳相对日月当空,苍鹰停于臂膀怒目圆睁栩栩如生,脚下石座凌霄花图腾如有神力,令遍地生寒气雾四溢。
穿过长廊向外看去,文园景色远近深浅高低各有不同,小池新荷剔透菡萏娇艳,赤腹蜻蜓如点水仙女轻往从中过。千意琅跟在萧凤身后,一时有些呆了,他生在寒地冥泽湖,少有见这般潮热的水上花园,据说冬季也不会结冰生霜,清澈湖面被风掀起洒满金子的衣裙,层层褶皱涌动闪耀,风吹草动看得一清二楚。千意琅奔至湖边,轻点荷叶,翩若赤蜓,灵巧摆动身躯,挽起一枚粉紫菡萏,捧在手里笑吟吟。
“好美的荷花,我从未见过。”
脚步声自白墙后响起,人影未现倒是听见了那熟悉轻佻的声音,原是入门前那讥讽自己的三长老徒弟翟临,身后跟着几个面色不善、颇有凶相的弟子从不远处走来,嬉笑声不断。
“还道是哪个乡巴佬拜上掌苍,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新晋魁首冥泽湖的小兄弟,你真是有所不知,这样的荷花遍地都是,你在地上挖个窟窿来,过两天也能长,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就是,而且,你们有没有见到,这弟子是和那疯子一道来的,一柄剑上站两个人,龌龊死了,师尊知道了都觉得丢脸!”
千意琅正想一句“与你何干”回怼过去,却有一只手拦在眼前,他原以为萧凤会对这样轻薄的话语而愤慨,没想到此时叫他沉默的人却是他。
“别多话,他们很麻烦的。”
“麻烦”是什么意思,千意琅还没过一天就体验到了。
他的座位被安排在萧凤的右侧,先生在前方讲解功法中的几个要点时候,萧凤总是坐得很直,专心致志地在手边的符咒上写画,千意琅好奇地凑过去看,就听身后有道尖锐的声音在课上突兀响起。
“先生,新弟子在课上窃窃私语,吵着我了。”
那先生见千意琅是冥泽湖的弟子,不好当面说什么,只是冷声道:“心无旁骛,才能静心凝神,即便在喧哗的闹市,也要有平淡如水的心境,否则即便再刻苦,也始终无法突破。”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千意琅茫然地扭头去看众人神情,唯独错过了身边萧凤骤然结冰的眼神。掌苍的弟子都知道,萧凤虽是有才华之人,却总是在修炼突破之际遭遇心境破碎之害,苦其久矣,以至于他前几次小渡劫的时候,掌门集合了几位长老布阵,才助他突破。
众人艳羡他的强大,同时滋养嫉恨的种子,与威严服众的徐拂青或者有背景的其他弟子不同,萧凤的身世可谓是过街老鼠,无处发泄的翟临等人一有机会便以各式各样的法子来讥讽他。
甚至传授功法的先生也会用这样的方式刺激萧凤,只是因为碍于宗门面子无法训斥千意琅。
掌苍云天的弟子们,一整日都在对着千意琅萧凤两人指指点点。
刚领到手的练功服,竟被人浸满墨汁,在腋下的位置甚至还有一道长长的划痕,千意琅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有些为难,他倒是不介意这些人排外,只是做得未免有些太明显了。
“萧师兄,他们怎么很不欢迎我的样子?”
听了他的话,萧凤轻叹:“他们不是不欢迎你,只是更讨厌我罢了。你还是和我走远些罢,这些人见你我并肩,总是会对你恶语相向。”
千意琅愤愤道:“岂有此理,这世间还有这等欺负人的法子,师兄你等着,我帮你好好教训他们。”
萧凤心里一动,但很快又被涌上来的厌弃所取代,他抬手制止:“掌苍云天最忌讳同门相残,任何动手的行为都会罚得很重,若是因为这种小事被告发,捅到你的门派去就不好了。”
“可是......”还想说什么,萧凤却已不愿再听。
“明日是大师兄的课,你得认真些了。”萧凤说,“你是这次比武大会的魁首,他们势必要见识你的真正实力,所以,小心为上。”想到这里,他有点愤恨,自己的瓶颈还没过,又多了个魁首出来,不知他的实力究竟在自己上下呢?当务之急,还是找个称手的兵器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