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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北境之行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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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霜踏入石室时,扑面而来的是寒铁淬火的冷冽气息。柏郁背对着她站在锻造炉前,火光映着他霜白的衣袍,袖口金线暗纹流转,像雪地里蜿蜒的血痕。
“试试,无寂阁铁匠做的。” 他头也不回,白玉箫尖挑起案上一物抛来。
连霜左手一接,触手冰凉,却轻如无物。
她垂眸,掌心躺着一柄不足小臂长的袖剑。剑鞘是哑光的玄铁,表面蚀刻着细密的霜花纹路,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拔剑。”柏郁道。
连霜拇指抵住机括,细微的一声轻响,剑身弹出三寸——
竟薄如蝉翼!
剑刃在空气中微微颤动,发出蜂鸣般的轻吟。她下意识挥腕,剑光如流水倾泻,削断了三丈外一盏铜灯的灯芯,火焰却纹丝未动。
柏郁的箫管轻敲剑格,露出内里中空的暗槽,“淬毒于此,见血封喉。”
连霜翻转剑柄,发现护手处竟有螺旋凹纹,恰好贴合她左手握剑时虎口的旧伤。
他连这个都计算到了?还真是细心啊……
她突然将袖剑对向柏郁:“阁主这般殷勤,所求为何?”
柏郁不避不闪,白玉箫却精准点在她右腕穴位上——顿时整条手臂酸麻脱力。
“我要你活着回来。” 他抽走袖剑,指尖在剑脊一抹,暗槽突然弹出一枚银针,“景樾需要你!”
炉火“噼啪”炸响,映出连霜骤缩的瞳孔。
柏郁将剑插回鞘中,忽然她左手按在剑柄末端。机括轻响,剑鞘突然延长三寸,化作一支发簪。
“醉仙楼白音姑娘的发饰。”他将簪子递到她手上,“杀人时,记得绾发。”
“他的毒,与我何干?”她抬眼时,睫毛上还沾着炉边扬起的细灰,被她一眨,簌簌落在手背上,像极了那年抄家时漫天的雪。
柏郁正用一块绒布擦拭白玉箫,箫身被擦得愈发莹润,映出他低垂的眼睫。“他若死了,镇国将军府的旧案,便再无翻案之日。”他说得平铺直叙,仿佛在陈述一个不争的事实。
连霜忽然笑了,“柏郁!”她上前一步,裙摆扫过地上的炭火余烬,带起一阵灰雾,“你看着我这双手,”她摊开掌心,虎口的旧伤在昏暗中泛着浅粉色,“这双手握过剑,护过城,如今要我为仇人负责!你觉得我会愿意?去北境已是我最大的让步!”
柏郁终于抬了眼,目光落在她颤抖的上,又缓缓移到她脸上。她眼底翻涌着恨意,像被搅动的墨池,可那恨意深处,却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像湖面下暗涌的潜流。
“你恨他执笔抄家,恨他冷眼看着将军府满门流放,”柏郁又走近一步,阴影落在他半边脸上,显得眼神格外深邃,“可你更怕他死了,那些被掩埋的真相,永远见不得光。”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何况……”
“何况什么?”连霜厉声打断,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柏郁却笑了,那笑意漫过嘴角,染到眼底,带着几分了然。
“没什么。”他收回手,转身重新坐回炉边,拿起那支玉箫轻轻转动,“只是觉得,连霜,你比自己以为的,要在意他多一点。”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柏郁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你若真不愿,这世上,又有谁能逼你?”
她看着柏郁从容的侧脸,看着他手中转动的玉箫,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比景樾更可怕。他像个站在戏台下的看客,将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口是心非,看得一清二楚。
而她自己,却还在那爱恨交织的迷局里,困得动弹不得。
掌心的玄铁发簪不知何时已被体温焐得微热,簪子硌着皮肉的疼愈发清晰。她想起前日在梁上听见的对话。
三皇子的谋士说,要让景樾死得像当年的镇国将军一样,背上通敌的污名,永世不得翻身。
那时她握着袖剑的手明明在抖,却不是因为害怕。
“我是为了父兄。”她对着冰冷的石壁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只要能查清旧案,别说是做暗探,就算是……”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她忽然想起景樾那双总是覆着薄冰的眼。
那日在王府外,他接过她递去的茶碗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那点微凉的触感竟让她心跳漏了半拍。她当时只当是恨到了极致,连指尖的知觉都生了错乱,可此刻被柏郁点破,那点错乱突然有了别的形状。
“我没有。”她对着石壁摇头,喉间发紧,“我只是不想他死得那么便宜。”
不想他死在昭贵妃手里,不想他带着那桩旧案的真相一起烂进土里。她要亲手撕开他的面具,要让他跪在父兄灵前忏悔,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镇国将军府是被冤枉的。
石室的烛火依旧跳动,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半浸在光明里,一半陷在阴影中,像极了她此刻,在仇恨与另一种隐秘心绪间,反复拉扯的自己。
柏郁推开房门时,廊下的月光正斜斜淌进屋里,在青砖地上铺了层薄霜。晏璟躺在床上,寝衣松松垮垮地在身上,像覆了层冷玉。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床榻陷下一小块。柏郁解了外袍搭在床尾,掀被躺进去时带起一阵微风,晏璟的睫毛颤了颤,却没睁眼。
柏郁从后面轻轻环住他,手臂穿过他腰侧时,指尖触到他腰腹处一道浅疤。他将下巴搁在晏璟颈窝,呼吸拂过他耳后,带着石室里未散尽的炭火气息:“明日天未亮就出发。”
晏璟的肩颈还僵着,柏郁便用指腹轻轻摩挲他的侧腰,像安抚炸毛的猫:“都安排好了,你别担心。”
指尖往下滑了滑,碰到晏璟藏在枕下的手,那手攥着枚白玉棋子,指节泛白。柏郁掰开他的手指,将棋子取出来放在床头,又重新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贴的地方渐渐暖起来:“带景樾出城时走西边密道,那里的守卫我都换成自己人了,只是……”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现在城内终究是险地,你当心些。”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晏璟猛地转过身,月光恰好照在他脸上,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冷得像结了冰。“当心?”他扯了扯嘴角,笑意却没到眼底,“柏郁,你不就是想支开我?”
柏郁的手僵在半空,月光下能看见他眼底的无奈。他想去碰晏璟的脸,却被对方偏头躲开,耳尖泛红的样子藏在阴影里,像只被惹恼了却不肯示弱的小兽。
“阿璟,”柏郁的声音放得极柔,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我只是不想你再有事。”
晏璟没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窗外竹影扫过窗棂的轻响。月光从他侧脸移开,将他大半张脸埋进阴影里,只看得见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拉满的弓弦。
柏郁的手臂还悬在半空,指尖离他后颈不过寸许,却不敢再往前。他知道晏璟的脾气,看着温和,骨子里却犟得像块玄铁,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
过了许久,久到柏郁以为他要怄气到天亮时,晏璟忽然动了。他往回挪了挪,后背重新贴上柏郁的胸膛,隔着薄薄的寝衣,能感受到对方胸腔里沉稳的心跳。
“我知道。”他的声音闷闷的,“你在北境,比我更难。”
“你自己……”晏璟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尾音被他咬得有些沉,“也小心。”
柏郁笑了,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皮肉传过去。他低头,在晏璟耳后轻轻吻了一下,那里的皮肤很烫,像藏着团火。“好。”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京城的轮廓还浸在墨色里。柏郁与连霜一前一后穿行在阴影里,脚步声被厚厚的晨露吸走,只余下衣袂扫过墙角枯草的轻响。
“城西乱葬岗外的老槐树下,马备好了。”柏郁的声音压在齿间,像一片薄冰划过石面,“从靖安侯府后墙的狗洞钻,避开巡逻队。”
连霜点头,指尖在袖剑的机括上摩挲着。刚才离开时,她特意在窗台上摆了只倒扣的茶碗——那是给柏郁安排在楼里的人发信号,让他们拖延追兵发现的时间。
转过街角,靖安侯府的高墙便在眼前。墙根处果然有个半掩在杂草里的狗洞,柏郁先俯身钻了过去,连霜出来时,她鬓角的碎发沾了些泥土,像只刚从地里钻出来的小兽。
“往南绕,避开那片灯笼。”柏郁指向远处晃动的火光,那里是昭贵妃的人伪装成巡夜卫兵的岗哨。两人猫着腰穿过一片菜地,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的潮气顺着布料往上钻,冻得连霜指尖发麻。
快到乱葬岗时,空气里飘来淡淡的纸钱味。柏郁忽然停住脚步,按住连霜的肩往断碑后一躲。
五个个黑衣人正举着火把在老槐树下徘徊,腰间的弯刀在火光下闪着寒芒。
“搜仔细点!”领头的人声音粗哑,靴底碾过地上的白骨,发出刺耳的声响。
连霜的手瞬间握紧袖剑,却被柏郁按住。他从怀中摸出个小小的竹筒,拔开塞子对着那几人轻轻一吹,无色无味的药粉随着风飘过去。不过片刻,那五人便晃了晃,像被抽走了骨头般瘫倒在地。
“无寂阁的‘软筋散’,半个时辰内醒不了。”柏郁低声解释,率先走出断碑。
老槐树下拴着两匹黑马,马鞍上裹着厚厚的毡布,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
两匹马踏着晨雾往城外奔去,乱葬岗的阴影被甩在身后。连霜回头望去,京城的城墙在夜色中像一条沉睡的巨龙,而他们,就像两只从龙嘴里逃出来的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