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相遇 ...
-
清晨的雨丝细密如织，将城市笼上一层灰蒙蒙的滤镜。顾林光站在高档公寓的玻璃雨棚下，看着打车软件上缓慢挪动的排队数字，有些烦躁地拢了拢风衣领口。脚边放着他视若珍宝的画板包，里面装着即将送去重要画廊参展的作品。时间紧迫，他需要尽快赶到城西的画廊进行最后的布展确认。
手机终于响起，显示一辆车牌尾号“X574”的白色网约车已到达。顾林光松了口气，抱着画板包，有些笨拙地冒着小雨快步走向停在路边的车。他拉开后车门，带着一身微凉的潮气钻了进去。
“师傅，麻烦去‘云境’画廊，赶时间，谢谢！” 他一边报地址，一边低头擦拭着画板包上的水珠，声音带着职业性的礼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系好安全带。”
一个低沉平稳、却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瞬间刺穿顾林光所有感官屏障的熟悉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耳边炸开！
顾林光擦拭的动作猛地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又瞬间倒涌回心脏，撞击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带着巨大的惊骇和一丝恍惚，直直地撞向车内后视镜——
镜子里，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正平静地回望着他。
那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紧抿的、显得有些冷硬的唇，眉宇间沉淀下的风霜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是他！白天！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车窗外淅沥的雨声、电台里低沉的音乐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顾林光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擂动，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一股灭顶的恐慌。
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开网约车？又怎么会……这么巧地接到自己的单子？！
震惊过后，是汹涌而来的、近乎本能的抗拒。白天！这个名字，这张脸，瞬间将他拖拽回那个冰冷的雨夜，那句刻骨铭心的“恶心”，母亲歇斯底里的哭诉，办公室里的羞辱，还有毕业后漫长岁月里刻意遗忘却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所有的痛苦、屈辱和被背叛的冰冷感，在这一刻轰然复苏，尖锐地刺痛着他的神经。
他不想见他！不想和这个人有任何牵扯！一丝一毫都不想！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顾林光的手指猛地扣住了车门把手，身体绷紧，就要推门下车——哪怕外面还下着雨，哪怕会耽误时间，他也要立刻逃离这个空间！
“行程已经开始，现在下车需要支付取消费。” 白天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透过驾驶座的头枕传来，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像一道冰冷的闸门，瞬间拦住了顾林光想要逃离的动作。
顾林光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把手上收紧，指节泛白。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那股强烈的逃离冲动。他不能任性。时间紧迫，画展重要。他慢慢松开了把手，身体重新靠回椅背，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他别开脸，目光死死地盯住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的街景，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
车厢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刮器规律的刮擦声，单调地切割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份沉默，对于驾驶座上的白天而言，却比任何指责都更沉重。
接到这个单子，并非偶然。是他，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在车载平板的后台数据里，一遍遍搜索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和地址，像偏执的猎人守候着渺茫的踪迹。是他，在系统跳出这个起点和终点都指向“顾林光”的订单时，毫不犹豫地抢了下来。他需要这个机会，需要一个能再次靠近顾林光、哪怕只是沉默地看他一眼的机会。这是他精心设计、全权主导的“偶遇”。
然而，当顾林光真的坐进车里，当他从后视镜里清晰地看到顾林光脸上那瞬间褪尽的血色和眼中毫不掩饰的震惊与抗拒时，白天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那份少年时代遗留下来的、沉甸甸的愧疚，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几乎让他窒息。
他想开口，想说点什么。一句“好久不见”？一句“你还好吗”？甚至是一句迟到了太久的“对不起”？
可所有的言语都卡在喉咙里，像生了锈的钝刀，割得他生疼。后视镜里，顾林光侧脸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和疏离。白天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体散发出的、无声的抗拒气场。那双曾经盛满阳光和温暖、只为他绽放笑意的眼睛，此刻连余光都不愿施舍给他。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更深的沉默。白天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他强迫自己目视前方，专注开车，不敢再看后视镜一眼，生怕自己眼底翻涌的痛悔和思念会泄露出来，再次惊扰到那个已经将他彻底隔绝在世界之外的人。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雨幕中。狭小的车厢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却困住了两个被沉重过往和无声愧疚填满的灵魂。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钝痛。
顾林光看着窗外模糊的景色，心乱如麻。震惊、愤怒、屈辱、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强行唤醒的酸涩，在胸腔里翻江倒海。他拼命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次偶然的拼车，对方只是一个普通的网约车司机“白师傅”。他与白天，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可后视镜里，那双即使刻意回避也能感受到的、沉甸甸的目光，那弥漫在车厢里、属于白天的、带着淡淡烟草和干净皂角的气息，都在无声地提醒着他：那个叫白天的混蛋，带着满身的愧疚和少年时的阴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强势地重新闯入了他的生命轨迹。
沉默在蔓延，尴尬在发酵。这短短的、通往画廊的路程，在两人各自翻涌的心绪中，变得无比漫长。重逢的序幕，在刻意的安排和无声的抗拒中拉开，没有问候，没有寒暄，只有沉重的愧疚和冰冷的沉默，横亘在曾经亲密无间、如今却咫尺天涯的两个人之间。
车子终于缓缓停在了“云境”画廊气派的玻璃幕墙外。雨势未歇，在车窗上划出道道水痕。顾林光几乎是立刻推开了车门，微凉的雨丝夹杂着冷风瞬间灌入，让他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丝。
他抱着画板包，动作利落地钻出车子，站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压下，那张俊秀的脸上瞬间切换成了无懈可击的、带着职业性亲和力的阳光笑容，仿佛刚才车厢里那死寂的十几分钟从未存在过。
他微微弯下腰，隔着降下的车窗，对着驾驶座上的白天，笑容灿烂得晃眼，声音轻快而疏离：
“谢谢师傅！车费已经平台支付了！开车注意安全啊！” 语气熟稔自然，完全是对待一个服务周到但萍水相逢的陌生司机的态度。他甚至没有再看白天一眼，仿佛那后视镜中深邃的眼神只是他恍惚间的错觉。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抱着他视若生命的画板包，像只抱着松果的松鼠，脚步轻快地小跑着冲进了画廊温暖明亮的灯光里，身影迅速消失在旋转门后。
车门还开着，带着雨气的冷风灌入车厢。白天僵在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隐现。
“师傅”……
“开车注意安全”……
那刻意扬起的、充满阳光却毫无温度的声音，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密密麻麻地扎进白天的耳膜，刺进他的心脏。每一个字，每一个刻意拉开的距离，都在清晰地宣告：顾林光不仅不想和他扯上关系，甚至要彻底抹去他们之间所有的过往！他宁愿把他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白天看着顾林光消失在画廊门口的背影，那笑容明明那么耀眼，却比窗外的冷雨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冰凉。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失落、痛楚和更深沉愧疚的酸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几乎窒息。他精心设计的“偶遇”，他鼓起勇气的靠近，换来的只是对方完美无瑕的、拒人千里的伪装。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烟草和潮湿皮革的味道充斥鼻腔，却压不住心底那份沉甸甸的苦涩。良久，他才发动车子，缓缓驶离。后视镜里，“云境”画廊那几个艺术字体在雨幕中渐渐模糊、远去。
几天后，“云境”画廊顾林光的个人画展正式开幕。白天没有收到邀请函，但他知道时间。结束了一天的奔波，他换下工装，穿上唯一一套还算得体的深色便服，沉默地来到了画廊附近。
他没有进去。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出现在那种衣香鬓影、属于顾林光新世界的场合里。他只是将车停在画廊对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熄了火，摇下车窗，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在潮湿的空气里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视线。
隔着街道和雨幕，他能看到画廊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穿着考究的男男女女手持香槟杯，在色彩斑斓的画作前驻足、交谈、微笑。闪光灯偶尔亮起，映照着那些光鲜亮丽的面孔。
白天深邃的目光，像精准的探针，穿过雨丝和玻璃，在攒动的人群中艰难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终于，他看到了顾林光。
顾林光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米白色休闲西装，衬得他身形修长挺拔。栗色的微卷发打理得清爽有型。他脸上挂着那标志性的、极具感染力的阳光笑容，正被几位看起来颇有身份的人士围在中间。他侃侃而谈，时而指向墙上的画作，时而点头微笑，举手投足间充满了自信和从容，与那天清晨在出租车里惊慌失措、浑身带刺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是这里的中心，是这个艺术世界的宠儿。阳光、耀眼、前途无量。
白天沉默地看着，指尖的烟灰无声地掉落。胸腔里那股酸涩感再次翻涌上来，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自惭形秽。这才是顾林光应有的世界，明亮、温暖、充满掌声和鲜花。而他白天，一个开网约车的、有着不堪过往的人，就像这车窗外的冷雨，阴郁、潮湿、格格不入，只配在阴影里远远窥视。
他的目光贪婪地追随着顾林光的身影，看着他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宾客之间，看着他被闪光灯追逐，看着他在一幅巨大的画作前停下脚步，认真地为一位女士讲解。那专注的侧脸，在画廊柔和的灯光下，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白天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愧疚像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想起少年时代那个雨巷里崩溃的自己，想起那个被摔碎的蛋糕，想起顾林光眼中碎裂的光芒……是他亲手将那个曾经毫无保留对他释放温暖的少年，推向了这个他无法企及的、充满距离感的光明世界。是他让顾林光不得不戴上这副完美的阳光面具，去抵御可能的伤害，包括来自他白天的伤害。
“对不起……” 白天在心底无声地呐喊，声音嘶哑而绝望。这三个字，在顾林光那无懈可击的笑容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过了一会儿，他离开了画廊。回到了车上，像往常一样点了一根烟。脑海中的思绪仿佛已经飘在了天上。车内安安静静的。
直到烟蒂灼痛了指尖，白天才猛地回过神，将烟头摁灭。画廊里，开幕式的喧嚣似乎达到了高潮。顾林光被簇拥着，笑容依旧灿烂。
白天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在光影交错中、仿佛浑身都在发光的身影，眼神复杂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里面盛满了无法言说的痛悔、深沉的爱恋和一种近乎卑微的守望。然后，他默默地摇上车窗，发动了车子。
引擎的低鸣融入城市的夜色。车子缓缓驶离，将那片灯火辉煌、属于顾林光的世界，连同他心中翻腾不息的风暴，一起抛在了身后冰冷的雨幕里。他知道，这场他主导的重逢，只是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横亘在他们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而他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愧疚和无法熄灭的爱意，或许将永远成为他午夜梦回时，无声的折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