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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次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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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顾林光的名字开始出现在一些新兴艺术杂志上，几场小型个展反响不错，有人称他为“捕捉城市光影的年轻诗人”。他的画作色彩明媚，笔触间流淌着对生活细节的温柔凝视，与他阳光开朗的外表极其相称。画廊预付的定金足以支撑他在市中心租下一间宽敞明亮的Loft画室，落地窗外是流淌的城市光河。
然而，这份外人眼中的“小有名气”和“家境挺好”，在顾家内部激起的涟漪却微乎其微。
“小林啊，下个月你弟弟在艺术中心的首展，你爸托人订了最好的厅，你可要抽空去看看，给弟弟捧捧场。” 母亲的声音透过电话传来，带着一贯的、不容置疑的安排口吻，背景音里隐约是父亲对弟弟新作技巧的赞赏。
顾林光握着手机，指尖有些发凉。他刚结束一场签售，手腕还带着酸胀，画室里堆着等待打包寄给藏家的作品。电话那头，是他新画展的消息石沉大海后，母亲关于弟弟画展的又一次详细播报。他习惯了。弟弟顾林耀，那个从小就被誉为“真正的天才”的弟弟，才是父母精心雕琢、倾注所有期待的艺术品。他顾林光？大概只是家里一个比较成功的“兴趣爱好者”。
“知道了，妈。我会去的。” 他声音平稳，甚至带着点笑意，熟练地将那份习以为常的失落压进心底最灰暗的角落。挂断电话，画室瞬间安静得只剩下窗外遥远的车流声。巨大的落地窗映出他有些单薄的身影，阳光洒满画室，却驱不散那层无形的隔膜。他走到画架前，看着一幅即将完成的街景——雨伞下依偎的情侣，色彩温暖得近乎失真。他拿起画笔，却久久无法落下，颜料在调色盘上慢慢干涸。
他的日常被精确切割：在充满松节油气味的画室里构思、创作，与画廊经理沟通细节，应付社交场合的觥筹交错，戴着“阳光画家”的面具微笑应对。只有深夜独自面对画布时，那些被明媚色彩掩盖的、关于被忽视的钝痛和少年时代某个沉默身影的幽微思绪，才会悄然浮上心头。他画城市的光，或许正是因为心底总有驱不散的阴翳角落。
距离上一次他偶遇白天已经过去很久。他又拜托老同学搜索关于“白天”的消息: 他的父亲前年死去，他的母亲早已改嫁，他现在孤身一人。这些消息点燃顾林光压抑多年的执念。
几天后的傍晚，突如其来的暴雨袭击了城市。顾林光在城东一家刚谈完合作的画廊门口被困住了。打车软件上排队人数过百。雨水疯狂地砸在玻璃幕墙上，模糊了外面霓虹闪烁的世界。他抱着装有合同和画册的防水包，有些狼狈地站在狭窄的屋檐下，溅起的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裤脚。
一辆出租车缓缓滑到路边，亮着空车灯。顾林光如同看到救星，顾不上雨水，几步冲过去拉开后车门钻了进去。
“师傅，去滨江……” 他一边报地址，一边低头擦拭着包上的水珠。
“系好安全带。” 一个低沉平稳、却如同惊雷般瞬间劈开顾林光所有感官的熟悉声音，从驾驶座传来。
顾林光猛地抬头，动作僵在半空。
后视镜里，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正平静地回望着他。那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紧抿的唇，还有眉宇间沉淀下的冷硬与疏离……是他！白天！
时间仿佛凝固了。车外的暴雨声、电台的轻音乐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顾林光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白天……这个名字，这张脸，连同少年时代雨巷里的绝望、画室阳光下的侧影、以及被骤然切断联系后漫长的空白和不解，所有复杂汹涌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决堤，猛烈地冲撞着他精心维持的平静外壳。
雨势渐小，出租车稳稳停在顾林光公寓楼下。车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雨刮器规律的刮擦声。
“到了。” 白天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哦，好！谢谢，师傅！” 顾林光立刻换上他那招牌的、毫无破绽的阳光笑容，声音轻快得有些刻意。他迅速扫码付钱，动作利落，仿佛刚才后视镜里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
就在他推开车门，一只脚刚踏上湿漉漉的路面时，白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经意的试探：“顾先生…画家的作息都这么早吗？” 他透过后视镜，目光沉沉地锁住顾林光。
顾林光心头一跳，脸上笑容却更灿烂了几分，带着点“自来熟”的疑惑：“啊？师傅，你认识我？可能是我之前坐过您的车吧？哈哈，干我们这行的，灵感来了不分早晚！” 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对“司机师傅”毫无特殊印象的、开朗健谈的乘客，仿佛“白天”这个名字对他而言，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网约车司机代号。
白天没再追问，只是那眼神更深邃了几分。
顾林光暗自松了口气，只想快点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间。他另一只脚也迈下车，准备踏上人行道。然而，心神不宁加上雨后路滑，他落脚时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瓷砖边缘！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
钻心的剧痛瞬间从右脚踝炸开，直冲脑门！顾林光身体猛地一歪，狼狈地单膝跪倒在地，手里的防水包也脱手摔在湿地上。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他疼得倒抽冷气，脸色煞白，刚才强装的阳光笑容彻底碎裂，只剩下痛苦和窘迫。
车门被猛地推开。白天高大的身影已经绕了过来，动作快得惊人。他蹲下身，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过顾林光明显迅速肿起的脚踝。
“别动！”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低沉而稳定，瞬间压过了顾林光的抽气声。他伸出手，动作却意外地小心，隔着裤袜轻轻按压了一下肿胀处。
“嘶——！” 顾林光痛得缩了一下。
“扭伤了，很严重。” 白天迅速做出判断，语气不容置疑。他甚至没问顾林光的意见，直接转过身，背对着他，微微屈膝，宽阔坚实的后背就在顾林光眼前。“几楼？我背你上去。”
顾林光懵了。疼痛让他脑子一片混乱，看着眼前这个近在咫尺的、曾是他少年时代唯一暖意来源、如今却如此陌生的后背，巨大的委屈、尴尬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想拒绝，想说自己能行，但脚踝传来的剧痛让他连站都站不起来。
“我…我…” 他语无伦次，冷静一下问道“那我的东西呢？”
“快上来，你想脚废掉？东西，我等一会儿给你拿上去。” 白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回头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鬼使神差地，顾林光放弃了挣扎。他咬着牙，忍着痛和强烈的羞耻感，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趴上了那个宽阔的后背。白天的手臂有力地托住他的腿弯，轻松地将他背了起来。顾林光身体瞬间僵硬，双手无处安放，只能虚虚地搭在白天的肩膀上。
两人身体紧密相贴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淡淡烟草味和干净皂角的、属于成年男性的温热气息瞬间包裹了顾林光。这气息陌生又带着一丝诡异的熟悉感，让他心跳如鼓，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白天背部肌肉的轮廓和透过衣料传来的体温，这亲密的接触让他浑身不自在，却又在疼痛中感到一丝诡异的安心。
白天背着他，步伐沉稳地走向公寓楼门禁。顾林光把脸埋得低低的，像个鸵鸟，只露出通红的耳尖，闷闷地报出楼层和房号。到了门口，他挣扎着想下来掏钥匙。
“密码。” 白天言简意赅，没有放他下来的意思。
顾林光疼得脑子发木，下意识地脱口而出：“1212……”
滴——门开了。
白天背着他，径直走进了玄关温暖的灯光里。顾林光趴在他背上，看着熟悉的家门在自己眼前打开，被一个他假装不认识却又魂牵梦萦了这么多年的人背着进来，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无处遁形的慌乱感彻底将他攫住。他听见自己心脏在耳边疯狂跳动的声音，几乎盖过了脚踝的疼痛。玄关的暖光笼罩下来，照亮了两人此刻紧密相连又无比疏离。
玄关暖黄的灯光下，白天动作沉稳地将顾林光轻轻放下，让他单脚勉强支撑着靠在冰凉的鞋柜上。骤然离开那宽阔温热的背脊，顾林光心里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空落，随即被脚踝钻心的疼痛和汹涌的尴尬淹没。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鞋柜边缘，不敢看白天的眼睛。
“站稳” 白天低沉的嗓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我扶你过去坐着。”白天小心的将他扶过去，顾林光缓慢地坐在了舒适的沙发上。“我去帮你拿东西。等我”白天说。
短短几十秒，对顾林光来说却无比漫长。焦急地望向外面。雨还在下，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路灯的光。
白天重新踏入玄关，带着一身微凉的雨汽和泥土的气息。他直接将防水包递到顾林光面前，顾林光慌忙接过包，指尖不经意擦过白天带着薄茧的手掌，一阵微小的电流仿佛从接触点窜开。他强作镇定地拉开拉链检查，合同装在防水文件袋里安然无恙，画册也只有边角稍微有些潮气。“没事没事！太好了！谢谢你，师傅！” 他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感激又阳光的笑容，试图掩盖内心的兵荒马乱。
白天看着他强撑的笑脸，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似乎想穿透那层阳光的伪装。顾林光被他看得心慌，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
就在这时，白天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解锁，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顺手为之。他点开微信界面，将那个二维码的界面直接亮在顾林光眼前。
“加一下。” 他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意味，“后续如果有问题，比如脚伤需要赔偿，或者合同检查后发现有损坏，方便联系。”
理由合情合理，甚至可以说是司机对乘客负责任的表现。顾林光张了张嘴，那句“不用了，应该没事”的客套话卡在喉咙里。他看着白天那双沉静却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睛，感觉所有准备好的推脱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机械地、有些慌乱地掏出自己的手机。
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扫码时甚至对焦了两次才成功。屏幕上跳出“用户：白天”的验证信息，那个名字像烙铁一样烫了他的眼睛。
“好…好了。” 他飞快地点了发送好友申请，声音有点发紧，赶紧把手机屏幕按灭揣回口袋，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
白天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出的好友申请通知——【用户：小光】——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没有立刻点击通过，只是将手机收回口袋。
突然沉默席卷了他们两个，顾林光打破了宁静说：“师傅，你是不是可以走了？”“好，那你需不需要帮助？” 他最后看了顾林光一眼，目光扫过他依旧苍白的脸色和明显肿胀的脚踝，“我可以帮你……”话音未落，“不用。”突然这冷酷的声音刺进了白天的耳朵。“好好休息。”留下这四个字，白天便干脆利落地转身，带上了公寓的门。
咔哒。
门锁合上的轻响在安静的玄关里格外清晰。受伤的脚踝传来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心口的翻江倒海。手机在口袋里无声地震动了一下——是微信好友验证通过的提示音。
他看着紧闭的房门，门外那个刚刚离开的、带着一身雨汽和无数未解谜题的男人，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了他的微信列表里。阳光开朗的面具彻底碎裂，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一颗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无处安放的心。玄关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骤然降临的、巨大而陌生的慌乱。
他用手撑着沙发，用一条腿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每一步挪动都伴随着脚踝的抗议和全身肌肉的紧绷，短短几步路到浴室门口，竟让他气喘吁吁，额发被冷汗浸湿。
浴室里氤氲的热气暂时隔绝了外面的清冷。顾林光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单腿站立，笨拙地脱去被雨水和泥泞弄脏的衣裤。动作牵扯到伤处，他忍不住闷哼出声。镜子里映出他苍白的脸，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脱下袜子，脚踝的肿胀更加触目惊心，皮肤紧绷发亮，泛着不祥的青紫色。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用毛巾沾了热水，胡乱擦拭着身体。热水淋在完好的皮肤上带来短暂的舒适，但每一次身体重心的转移，都让受伤的脚踝发出尖锐的警告。
洗完澡，又是一场艰难的战役。他单脚蹦跳着，扶着墙壁、门框、一切能借力的东西，像只笨拙的企鹅，狼狈地挪回卧室。每跳一下，受伤的脚踝就悬空晃动一次，带来一阵钻心的钝痛和眩晕感。好不容易挨到床边，他几乎是摔坐下去的，震得伤处又是一阵剧痛，眼前发黑。
床头柜上放着一瓶之前备着的喷雾剂。他抓过来，对着肿得像馒头的脚踝胡乱喷了几下。冰凉的药雾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感，但很快就被更深沉的痛楚覆盖。他不敢用力揉搓，只能僵硬地伸直那条伤腿，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身体，找到一个不那么压迫脚踝的姿势躺下。
关掉灯，黑暗瞬间吞噬了房间。只有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线，在窗帘缝隙里投下一条模糊的光带。身体的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但脚踝持续的、闷闷的胀痛和尖锐的刺痛却顽固地提醒着他此刻的狼狈和……孤单。
寂静被无限放大。白天在出租车里低沉的声音、后视镜中深邃的眼神、宽阔后背传来的体温和气息、还有那句不容置疑的“加一下”……所有被他强行压下的画面和感官碎片，此刻在黑暗和疼痛的催化下，无比清晰地翻涌上来，冲撞着他摇摇欲坠的心防。
委屈，不解，久别重逢的冲击，被看穿伪装的慌乱，以及此刻独自忍受疼痛的脆弱……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像藤蔓般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他烦躁地翻了个身，受伤的脚踝不小心碰到被子，痛得他瞬间蜷缩起来，倒吸一口凉气。
眼眶有些发热。他猛地拉起被子，将头深深埋了进去，隔绝了那点微弱的光线，也试图隔绝脑海里那个挥之不去的身影。被子里是洗衣液残留的、干净却冰冷的气息，没有一丝暖意。身体的疼痛和内心的喧嚣在黑暗中纠缠不休，疲惫最终战胜了痛楚，将他拖入一个并不安稳的、光怪陆离的浅眠。梦里，似乎总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在无声地注视着他狼狈的每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