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都江堰的流水与无解的分岔 ...
-
第十章都江堰的流水与无解的分岔
茶室里的崩溃与决绝
像一场高强度的外科手术,切除了一块溃烂已久的腐肉,留下一个巨大、空洞、却意外不再流血的创面。
沈屿回到医院,将自己更深地埋入工作的冰层之下。
他不再抗拒那瓶白色的舍曲林,开始按照医嘱,每日吞服那枚小小的、冰冷的药片。
药效并非立竿见影的欢愉,更像是在灵魂的废墟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麻木的积雪。
尖锐的痛楚被钝化了,翻涌的记忆被隔开了,情绪被压入一个恒定的、低沉的波段。
他依旧失眠,但噩梦的频率和强度在药物的干预下显著降低。
即使梦见,醒来后也只残留着模糊的、仿佛隔岸观火般的惊悸,不再有那种灭顶的窒息感。
他依旧住在办公室的时间居多,但不再抗拒回到那间冰冷的公寓。
公寓像一座被遗弃的、巨大的无菌舱,他每日在其中短暂停留,更换衣物,补充睡眠(在药物的帮助下),像一个完成必要生理循环的机器人。
林薇和同事们依旧能感受到他周身挥之不去的低气压和异常的沉默,但那份冰冷疏离中,似乎多了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而非濒临崩溃的紧绷。
他像一个经历了一场惨烈大战、侥幸生还的老兵,带着一身无法愈合的内伤,沉默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生活似乎进入了一种新的、死水微澜般的“正常”。
直到一份来自成都的会议邀请函,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第七届华西-国际肿瘤精准治疗前沿论坛暨川南医学院肿瘤中心成立二十周年学术研讨会”。
地点:成都。
时间:两周后。
沈屿盯着邀请函上烫金的字迹和熟悉的校徽,指尖冰凉。
他本能地想将它扔进碎纸机。
成都,那座埋葬了他所有爱恨和尊严的坟墓,他发过誓,永不回头。
然而,他看到了会议议程。
一个他追踪了两年、关于“循环肿瘤DNA(ctDNA)动态监测在晚期结直肠癌个体化治疗中应用”的国际多中心研究(III期)结果,将在本次论坛上由项目首席PI首次发布关键数据。
这是他目前主攻方向上的重磅研究,数据将直接影响他手头几个重要课题的设计和申请。
职业的需求像冰冷的镣铐,锁住了他逃离的脚步。
他需要那些数据。他无法缺席。
飞机降落在双流机场。
熟悉的湿热空气裹挟着火锅底料的气息涌来,瞬间唤醒了沉睡在药物和麻木之下的、刻入骨髓的痛楚记忆。
沈屿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部熟悉的痉挛,戴上墨镜,像披上一件无形的盔甲。
他没有选择会务组安排的酒店,而是自己订了远离川南医学院老校区、靠近会议中心的一家商务酒店。
会议日程紧凑而高效。
沈屿强迫自己全神贯注,像一个最精密的仪器,吸收、分析着每一个报告的信息。
他坐在前排,认真记录,偶尔提问,专业而冷静,扮演着完美的与会专家角色。
当那个关于ctDNA的关键报告发布时,他更是摒除了一切杂念,大脑高速运转,将每一个数据、每一张图表都刻入脑海。
会议间隙,他婉拒了所有叙旧和晚宴的邀请,以“需要整理数据”为由,将自己关在酒店房间里,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沉浸在冰冷的数字和复杂的分析模型中。
会议结束在第三天下午。
回杭州的航班在第二天清晨。
沈屿站在酒店房间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成都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林立的高楼。
任务完成了。他应该立刻收拾行李,像逃离瘟疫一样离开这里。
但一个念头,如同水底的暗流,悄无声息地浮了上来——都江堰。
那个地方,承载着他们大二暑假社会实践的记忆。
那年夏天,他们全班在都江堰水利工程附近的社区进行基础医疗服务和健康宣教。
白天顶着烈日走街串户,晚上就住在离鱼嘴不远的简陋招待所里。
闷热的夏夜,蚊虫肆虐,一群年轻人挤在狭小的房间里,汗流浃背,抱怨着,却也充满了青春的躁动和无畏。
鬼使神差地,沈屿拿出手机,预订了一张下午从市区开往都江堰景区的高铁票。
高铁飞驰,窗外的平原风光迅速后退。
半个多小时的车程,沈屿闭目养神,脑中却不受控制地闪回着碎片。
……闷热嘈杂的社区活动中心,陈烈扯着大嗓门,操着浓重的□□给一群老头老太太讲解高血压的危害,唾沫星子横飞,黝黑的脸上汗津津的,动作夸张得像在演小品,惹得下面笑声不断。
沈屿坐在角落负责分发宣传册,看着他那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傍晚收工后,一群人在路边苍蝇馆子吃豆花饭。
陈烈被辣得满头大汗,一边嘶嘶吸气,一边豪气地灌着冰啤酒,还不忘把自己碗里仅有的几片腊肉夹给旁边同样被辣得嘴唇通红的沈屿:“小白脸,多吃点肉!看你辣得脸都白了!”
……深夜,招待所狭窄的阳台上。
其他人都睡了。
沈屿睡不着,出来透气。
陈烈也跟了出来,只穿了条背心,身上还带着汗味和酒气。
两人并排靠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望着远处黑暗中岷江隐约的轮廓和都江堰工程模糊的剪影。
江风带着水汽的凉意吹拂,驱散了些许闷热。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夏虫的鸣叫和远处江水隐隐的奔流声。
陈烈点了一支廉价的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
烟草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年轻男性的汗味,在寂静的夜里弥漫。沈屿能感觉到陈烈偶尔落在他侧脸上的目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热和探究。
那一刻的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两颗躁动不安的心。沈屿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前方到站,都江堰站……” 广播声将沈屿从回忆中惊醒。
深秋的都江堰,游人不多。
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水汽和植物清冷的芬芳。
沈屿买了票,沿着熟悉的路径,走过安澜索桥。
脚下是奔腾咆哮的岷江水,浑浊而有力,裹挟着上游的泥沙和力量,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铁索桥在江风中微微晃动,每一步都踏在过往的虚影上。
他最终站在了鱼嘴分水堤的顶端。
眼前,是两千多年前李冰父子创造的奇迹。
奔腾的岷江水在这里被“鱼嘴”这个巧妙的楔形分水堤一分为二!一股汹涌的激流(外江)被驯服,沿着宽阔的主河道继续奔腾向下;而另一股相对平缓的水流(内江),则被引入宝瓶口,通过密如蛛网的灌溉渠系,温顺地滋养着广袤富庶的成都平原。
站在分水堤的尖端,感受着脚下江水奔涌带来的震动,看着眼前这被强行分流的、再无交汇可能的滔滔江水,沈屿长久地沉默着。
深秋的风带着寒意,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墨镜下的目光,复杂地注视着这壮阔而冰冷的景象。
二十年的执念、痛苦、爱恋、不甘、挣扎、绝望……如同眼前这汹涌的岷江水,裹挟着青春的记忆碎片,奔涌而来,又在分水堤前,被无形的、名为“现实”的巨手,冷酷地一分为二。
一股流向了他选择的、充斥着肿瘤细胞、冰冷数据和孤独的河道;另一股,则流向了陈烈选择的、充满了家庭责任、男科诊室和世俗圆满的河道。
从那个潮湿夏夜的“玩笑”开始,或者更早,从他们截然不同的性格和人生选择开始,命运的伏笔早已埋下。
两条河道,如同这被分开的岷江水,各自奔流,滋养着不同的土地,再无交汇的可能。
“陈烈,我们都错了。” 一个清晰而冰冷的声音在沈屿心底响起,带着穿透时光尘埃的了悟,“错的不是那个吻,不是那句‘敢不敢’……错的是,我们以为在分岔的河流里,还能回头。”
巨大的悲伤依旧存在,像这深秋的江风,冰冷刺骨。
但奇异地,在这震耳欲聋的江涛声中,一种更深沉的平静开始滋生。
那是一种认清宿命、接受残缺后的疲惫和解脱。
他终于明白,他和陈烈,就像这被分流的岷江水,从源头出发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不同的流向。
无关对错,只是人生残酷的分岔。
那个吻,那个玩笑,是青春懵懂的意外,也是命运无情的伏笔。
他们挣扎过,试图靠近过,最终却被现实这巨大的分水堤狠狠劈开,各自漂流向无法回头的远方。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沈屿没有立刻去看。
他依旧伫立在鱼嘴之巅,望着脚下分道扬镳的滔滔江水。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掏出手机。
屏幕上是一条短信。
没有署名,但那个号码,曾经刻骨铭心。
“我回了。保重。”
只有三个字。简洁,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
沈屿的目光在那三个字上停留了片刻。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太多波澜。
墨镜倒映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江水。
他仿佛看到陈烈带着一身疲惫和伤痕回到成都,回到那个或许已经布满裂痕却依然存在的家,回到那个喊他“爸爸”的孩子身边,继续扮演他“合法”的角色,背负着他选择的十字架,在属于他的河道里沉默前行。
岷江的水声震耳欲聋,带着永恒的、无情的冷静。
沈屿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停顿了几秒。
最终,他没有回复。
他按下了删除键。
那条信息,连同那个承载了二十年爱恨痴缠的号码,一起消失在冰冷的电子数据流里,如同从未出现过。
他收起手机,最后看了一眼这壮阔的分流景象,转身,沿着来路,步伐沉稳地离开了鱼嘴分水堤。
江风掀起他风衣的衣角,背影在深秋的暮色中显得有些单薄,却不再有那种被无形重负压垮的佝偻。
回成都市区的高铁上,他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逝的、灯火渐次亮起的城市轮廓。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航空公司APP发来的值机提醒:明日清晨,杭州。
这一次,他没有感到逃离的迫切。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调出今天会议上记录的关键数据和图表,专注地看了起来。
窗外的灯火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未来是什么?
依旧是肿瘤中心冰冷的机器,是孤独的公寓,是药物维持下的平静,是与死神无休止的博弈。
但此刻,这未来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至少,他看清了自己的河道。
飞机穿透云层,飞向杭州。
舷窗外,云海在晨光中铺陈开一片无边无际的金色。
沈屿靠在窗边,望着那片耀眼的、冰冷的金色光芒。
阳光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下唇。
那里,曾经破溃肿胀的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浅色痕迹,像岁月不经意间落下的一笔淡墨。
属于陈烈的浓烈气息、血腥味、泪水的咸涩,早已消散在时光的尘埃里。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投向云海尽头,那片属于他河道的前方。
未来依旧模糊,但至少,他决定真正地、不再回头地,看向那里。
一个念头,带着无解的宿命感和释然的平静,清晰地浮现:
“岷江没有回头浪,人生……也没得选。” (四川方言)
云海翻腾,金光刺眼。
飞机平稳地飞行着,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载着那个沉默的、背负着沉重过往却终于选择前行的灵魂,融入了无垠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