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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是留守儿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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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的中秋刚过,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黄色、白色、褐色、红色,逐渐在土地上凸显出来。那是丰收的颜色,是成熟的玉米,是绽放的棉絮,是饱满的高粱穗,还有香甜的柿子……收获的季节,男女老少都在田地里忙碌。但有一户世代务农的人家,却在家里等待着什么。三间瓦房的木门半关着,一位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汉,蹲在门口的墙根前,不停地抽着自制的卷烟。还有一位精瘦的青年,双手紧握,倚着门框立在门口。约摸半个小时后,屋内传出婴儿的啼哭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匆忙出来,急切地说:“爸、哥,俺嫂子生了个小子!”
老汉将烟在地上按灭,欢喜地说:“好!太好啦!”
青年刹那间站直了身体,激动地说:“俺当爹啦!当爹啦!”
一个健康的男婴出生了,拥有高中学历的父亲给他取名马锦超。希望他长大后像三国时期的锦马超一样,既是伟丈夫,又是美男子。
八十年代末期,河南农村还有部分家庭在为温饱而发愁。原本马家的生活还过得去,一家人丰衣足食,其乐融融。三岁那年,马锦超有了妹妹。自妹妹出生后,马家的家境急转直下,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妹妹四岁那年的麦收季节,父亲福建的战友来信,说在厦门可以帮父亲找到进工厂的工作。父亲的战友在信中还说,厦门私营工厂里的工人,月薪有五百多。如果会开车的话,可以在厂里当司机。司机的月收入更惊人,能达到一千块钱。此时的马父,三十岁出头儿,正在贫困中煎熬着。战友的来信,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希望。他恨不得立即远赴厦门,做一名令人羡慕的司机。收了小麦,交完公粮,给妻儿留下八百斤口粮,父亲把其余的粮食全卖了。拿着卖粮得来的六百块钱,父亲骑上自行车直奔县城的驾校。到了驾校,一问才知,学开车要花半年的时间。更让人震惊的是,学费竟然要三千两百块钱。父亲把双手插进裤兜里,紧紧地攥着那六百块钱,远远望着驾校里停放的两辆解放牌卡车。最终,父亲还是摇着头、叹着气离开了。
回到家中,已是下午时分。父亲先进灶房盛起半瓢水,一饮而尽。他拿起一个馒头,又顺手在灶台上抓起一根大葱,啃一口馒头,咬一口大葱,就这样吃起了午饭。
这时,母亲也来到了厨房,她把蒜臼捧到父亲跟前。母亲笑着说:“蒜臼里还有蒜汁呢,蘸着吃吧。”
父亲把手中的馒头掰下一小块,在蒜臼里蘸一下,再送进嘴里,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父亲边吃边跟母亲说:“车学不成了,光是学费要三千多块钱,普通人根本学不起。”
母亲惊讶地看着父亲,生怕自己听错了,跟父亲再次确认:“学开车得三千多块钱?”
父亲回答:“是的,学不成了!”
“没有开车的命,咱就老老实实在家种地吧。”,母亲这样安慰父亲。
父亲只顾就着大葱吃馒头,不再蘸蒜汁,也不再说话了。吃完午饭,父亲用手抹了抹嘴,出了门,径直去了隔壁三毛爷爷家。三毛爷爷那时五十岁左右,在家排行老三,小名叫三毛。平时爱喝酒,嗓门又大,村里人背后都叫他“老三毛”。因为是本家,父亲平时称呼他三毛叔。三毛爷爷是退伍军人,身强力壮,生产队时期,他是村里的第一个拖拉机手。九十年代初,三毛爷爷家里已经有拖拉机了。父亲去三毛爷爷家,跟他说想学开拖拉机。三毛爷爷拍了拍胸脯,得意地说:“孩子,想学拖拉机,来找老叔,你算是找对人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不管是三毛爷爷家里有农活要干,还是自家的农活要干。父亲都把拖拉机加满油,然后跟着三毛爷爷下地。转眼间,秋收结束了,麦子也种完了,父亲已经能熟练驾驶拖拉机。那天,父亲吃了早饭,又骑着自行车去了县城,直到天黑后才回家。父亲到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红色塑料外壳的小本子。塑料外壳上有一行字,只可惜那时马锦超不识字。母亲看到小本子后,迫不及待地打开,激动地问:“机动车驾驶证,这是哪儿来的?”
父亲小声回答:“在县里花一百块钱办的。”
“假的!这能用吗?”,母亲担忧地问。
“听人说能用,我已经学会开拖拉机啦,开拖拉机和开汽车应该差不多,试试看吧。”,父亲如是回答。尔后,父母都陷入了沉默。
1994年年底,麦苗刚刚破土而出,父亲扛着一个大号的编织袋,里面装满了衣服、馒头、鸡蛋,踏上了南下厦门的路。父亲离家后,母亲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她带着年幼的马锦超和妹妹,收获了小麦,又收获了花生和玉米。1995年,同样是麦苗刚长出来的时候,爷爷牵着马锦超的小手,扛着编织袋,把母亲和妹妹送上了一辆去县城的拖拉机。母亲和妹妹也去了厦门,自此,八岁的马锦超跟随爷爷奶奶生活,彻底成了一名留守儿童。
因为叔叔早逝,留下一个比马锦超大一岁的堂哥,也由爷爷奶奶抚养。本来,兄弟两个是玩伴,理应是开心地共同成长。怎奈这两兄弟一个比一个顽皮,时常打架,争抢东西。记得有一次,两人在吃早饭,边吃边吵。吵着吵着,马锦超一脚踢翻了堂哥的饭碗。两个八九岁的孩子,都意识不到这种行为的性质。旁边的爷爷见状,瞬间暴跳如雷。他从灶台前的柴草堆里抽出一根杨树枝,狠狠地抽打在马锦超的身上。马锦超哭喊着跑了出去,爷爷还在后面追着抽打。正好有个远房亲戚来了,劝住了爷爷,这顿打才算结束。之后的日子,马锦超依旧顽劣,到池塘里游泳,坐在井沿上,往水井里丢土块,拔别人的庄稼……凡是熊孩子能做出的荒唐事,马锦超一件也没少。爷爷一开始是用树枝抽打他,后来干脆用皮带抽。再后来,只要爷爷一打他,马锦超就往地里的水井边跑,声称爷爷只要再打,他就投井。这一招还挺管用,爷爷以后再不打他了。
当留守儿童的第一个寒假,马锦超到姥姥家住了一段时间。马锦超的二姨家,距离马锦超家仅有五百米。二姨父是一个手艺人,他会用传统方法制作鞭炮。那年寒假,二姨父赶着骡车,拉了一车的鞭炮到姥姥家,准备春节期间在姥姥的村子里售卖。八九岁的孩子,看到整车的鞭炮,别提有多兴奋了!大人们告诉马锦超,不能去扯那些编好的鞭炮,扯下来一个炮仗,整盘鞭炮就散了。这一次,马锦超还算听话。对于那些诱人的鞭炮,他只看,从不敢碰。因为他知道,如果再不听话,姥姥家也嫌弃他的话,他就彻底没地方去了。由于经常去姥姥家,附近的几个孩子,跟马锦超也成了玩伴。有两个比马锦超大两三岁的孩子,跟马锦超玩耍时,看到房间里堆放的鞭炮,同样也是兴奋不已。那两个小子上前摸了摸鞭炮,问马锦超能不能扯两个下来玩。马锦超立马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紧张地说:“姥爷说了,不能扯,扯了会把屁股打烂的。”
那两个小子毕竟年龄比马锦超大,心眼儿也比他多。嘴上说不扯,等马锦超出门小便时,他俩偷偷扯下不少炮仗,装进口袋,再把扯过的鞭炮盖好。马锦超回来后,他俩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马锦超浑然不觉。
临近春节,二姨父来到姥姥家,准备去卖他的鞭炮。当二姨父揭开塑料纸,往外拿鞭炮时,发现有十几挂鞭炮都散了,明显是被人扯断的。这时,姥爷把马锦超叫进来,问是不是他扯断的。马锦超连忙摇头说不是,这下激怒了姥爷。姥爷一只手抓住马锦超的衣领,一只手脱掉马锦超的裤子,伸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马锦超的屁股上。巴掌声啪啪作响,直到姥爷打累了才停下。马锦超的屁股,先是火辣辣地疼,紧接着是麻,到最后完全没有了知觉。一顿狠揍后,姥爷推出自行车,把马锦超抱上后车座,嚷着要把马锦超送回爷爷家。临走前,二姨父对马锦超说:“以后你要是犯在了我手里,肯定把你打得更惨!”
马锦超当时敢怒不敢言,心想: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找你这个王八蛋报仇!
过完年后,刚开学没几天,马锦超和堂哥又打架了。两人从放学的路上,一直打到家里。爷爷把两个孙子拉开,骂了一通,就出门了。谁知爷爷前脚刚出门,马锦超和堂哥又撕扯到了一起。束手无策的奶奶,去二姨家搬来了二姨父。二姨父让马锦超去他家,马锦超不愿意去。只见二姨父把马锦超拉到院子里,从腰间抽出了皮带,用带金属扣的一头,狠狠地往马锦超身上抽去。马锦超一边跑一边躲,冷不丁脚下一滑,跌了个跟头。二姨父的皮带抽到了马锦超脸上,鲜血顺着脸颊,瞬间流到了嘴角。血肉模糊的马锦超,真是可怜极了!即便如此,二姨父举起皮带,还想再打。邻家大嫂见状,赶忙上前制止了二姨父。马锦超从地上站起来,用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想起了年前在姥爷家二姨父说过的话。爷爷出门回来后,看到马锦超被打成这样,额头上的皱纹像波浪一样在动,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奶奶抹着眼泪,拉上马锦超进了屋子。刚才还怒气冲冲的二姨父,这下像根木头一样,杵在了院子里。围观的人,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不说话,个个表情沉重。二姨父杵了有几分钟,把皮带又拴上裤腰,不声不响地走了。
自从挨了二姨父一顿痛打后,马锦超着实老实了一段时间。之所以老实,一方面他确实被打的够惨,但这不是最主要原因。马锦超的奶奶,平时最疼爱马锦超。奶奶当时六十四五岁,却已是满头白发,衰老的像八十多岁的老人。在堂哥两岁那年,叔叔因为意外去世,奶奶一夜白头。叔叔去世后不久,婶子就撇下堂哥改嫁了,奶奶的身体更是一天不如一天。那次马锦超被打得遍体鳞伤,奶奶掉了许久的眼泪。每次看到奶奶哭,马锦超就跟着一起哭。幼小的他,实在不愿再看到奶奶为自己流泪。
1996年,马锦超老实了整整一个春天。没有打架,也没有闯祸。犹记得那年春天,奶奶时常挎着一个小竹篮,带着马锦超和堂哥去田间挖野菜。挖回来的野菜,洗干净后,加入油盐搅拌,均匀地铺到事先擀好的薄面饼上,再在上面盖一张薄面饼,把两张薄面饼的边缘压紧,然后放进平底锅里。爷爷在灶前烧火,奶奶弯着腰翻锅里的面饼。翻呀翻呀,直到面饼被烙的发黄、变焦,并出现小糊点,才算是彻底烙熟了。这种饼叫菜馍,一直是马锦超和堂哥最爱的吃食。此外,马锦超兄弟俩最开心的事,莫过于爬到椿树上摘香椿芽。到了晚饭时分,爷爷会把香椿芽切碎,放入蒜臼,经盐水浸泡一会儿,用漏勺捞出来,盛到一个粗瓷大碗里。再用筷子在香油瓶里蘸两下,往香椿芽上滴两滴香油。搅拌后,一道上等菜肴就制作完成了。马锦超和堂哥,各自拿一个馒头,掰成两半,把香椿芽夹在中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待到两人吃完后,他们习惯性地在房前屋后追逐一番。偶尔,也会有附近的孩童加入。小孩多了,他们就玩老鹰捉小鸡,玩斗鸡等游戏。那些日子,是马锦超当留守儿童期间最快乐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