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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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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辅府邸,静室深处。紫檀佛龛前,那枚刻着“言冰云死”四字的阴沉木牌,被一根浸透桐油的麻绳悬挂着,如同诅咒的符咒,在摇曳的孤灯下微微晃动。木牌上,“死”字的最后一笔,刀锋深峻,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毒,仿佛随时要滴下黑色的血。
首辅盘膝坐于蒲团,枯瘦的手指捻动着几颗新换的乌木佛珠,闭着眼,鹰钩鼻下的嘴唇无声翕动。这一次,他念的不再是静心咒。浑浊的眼底深处,翻涌着冰冷而精准的算计。灰衣仆人垂手立于阴影中,如同没有生命的石雕。
“时机到了。”首辅的声音如同毒蛇滑过枯叶,干涩而阴冷。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钉在晃动的木牌上。“[妖书]沉寂,[青天]自缚,病骨支离正是千刀万剐时!”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书案上早已备好的一卷密函,对灰衣仆人道:“传信给都察院的周御史、户部清吏司的刘主事、还有通政司的赵经历。按计划行事。明日朝会,便是那[青天大人]身败名裂、永堕地狱之时!”
灰衣仆人无声上前,拿起密函,如同鬼魅般消失在静室的阴影里。
尚书府。内室药味依旧浓重,但窗棂透进的阳光,似乎比前几日更暖了几分。
言冰云靠在软枕上,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的青黑浓重,但眼神却沉淀着一种经历风暴后的平静。他左手握着那枚小小的泥塑“青天大人”,粗糙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右手则执笔,在一本普通的宣纸簿子上缓慢地书写着。不再是玄黑奏折,只是普通的公文纸。他在梳理《救命馒头指南》后续推广中,各地反馈的疑难杂症,以及可能的改良方案。笔迹清瘦工整,一丝不苟。
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长睫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而平和。仿佛朝堂的暗流、首辅的怨毒,都已离他远去。只有偶尔压抑的轻咳,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昭示着这具躯壳承受的重创。
老管家端着刚煎好的药,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到言冰云专注书写的侧影,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却又夹杂着浓浓的心疼。他将药碗轻轻放在床头小几上,低声道:“大人,该用药了。”
言冰云“嗯”了一声,并未抬头,笔尖依旧在纸上游走,直到将最后一个关于“杂粮配比与发酵时长”的要点写完,才放下笔。他接过药碗,眉头微蹙,却依旧仰头,将那浓黑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外间可有事?”言冰云放下药碗,拿起温热的湿巾擦了擦嘴角,声音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
“回大人,并无要事。只是”老管家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忧色,“府外似乎多了些生面孔,在附近巷口晃荡。老奴瞧着,不像善类。”
言冰云握着泥塑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平静。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掩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意。“知道了。不必理会。”首辅的爪牙终于按捺不住了么?他摩挲着掌心的泥塑,那粗糙的触感仿佛在提醒他,淤泥之下,还有需要守护的东西。他不能倒。
翌日,宣政殿。
金砖墁地,蟠龙柱巍峨。文武百官按品肃立,玄黑的衮龙袍高踞御座之上,丹凤眼低垂,扫视着下方,带着深不可测的威仪。
朝议伊始,气氛便透着异样。几件无关痛痒的常例奏报后,队列中,一个穿着青色七品御史补服、面白无须、眼神却透着几分刻意激昂的年轻官员周御史,猛地一步跨出班列!
“陛下!臣周清远,有本启奏!臣要弹劾户部尚书言冰云!”周御史的声音尖利而高亢,带着一种急于表现的亢奋,瞬间打破了朝堂的沉闷。
满朝目光瞬间聚焦!御座上的时影,眼帘微抬,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潭。
“哦?弹劾言尚书何事?”时影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周御史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壮胆,从袖中抽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奏折,朗声道:“臣弹劾言冰云三大罪!”
“其一,贪墨渎职!言冰云主持运河工程期间,利用职权,伙同工部营缮司主事王德海,虚报工料,克扣民夫工钱,上下其手,贪墨白银三百万两之巨!”他刻意加重了“三百万两”几个字,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其二,构陷忠良!为掩盖其贪墨罪行,言冰云竟指使其心腹,伪造账册,栽赃嫁祸于已故工部员外郎李正明大人!致使李大人蒙冤下狱,含恨自尽!”
“其三,亵渎神器!言冰云身负妖异之能,其奏折蛊惑君心,扰乱朝纲,更以妖术反噬自身,致运河险情,祸及百姓!此乃天降灾殃之兆!妖人不除,国无宁日!”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尤其那“三百万两”的惊天数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在朝堂上炸开了锅!
“三百万两?!!”
“我的天!这比国库一年岁入还多?!”
“李正明是去年在狱中自缢的那个?竟是冤案?!”
“妖术果然是妖术招祸!”
低低的惊呼和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在殿内蔓延。不少官员脸色剧变,看向言冰云的目光充满了惊疑、恐惧和幸灾乐祸。保守派官员更是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噙着冷笑。
户部清吏司刘主事立刻出列,躬身道:“陛下!周御史所言,绝非空穴来风!臣掌管清吏司账目,对运河款项支出早有疑虑!奈何言尚书一手遮天,账册皆由其心腹把持,臣等有心无力啊!”他一脸痛心疾首,仿佛受了天大委屈。
通政司赵经历也紧跟着出列:“陛下!臣亦能作证!去岁工部员外郎李正明大人被抄家问罪前,曾向通政司密递血书鸣冤!言明遭人构陷!奈何血书被截!李大人死得冤啊!”他声音哽咽,演技精湛。
三人成虎,证据链似乎瞬间“完整”!
矛头,直指那个站在文官队列前列、依旧穿着深绯官袍、却脸色苍白、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影!
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聚焦在言冰云身上!有惊疑,有鄙夷,有愤怒,有幸灾乐祸,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压下!
言冰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胸口熟悉的撕裂痛楚再次袭来,喉头涌上熟悉的腥甜。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口血咽了回去。握着泥塑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周御史那张因亢奋而扭曲的脸,扫过刘主事“痛心疾首”的表演,扫过赵经历“悲愤”的控诉,最后落在了御座之上,那双深不见底的丹凤眼上。
没有惊慌,没有辩解。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和那平静之下,压抑到极致的冰冷风暴。
“言爱卿,”时影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喜怒,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落在言冰云苍白的脸上,“周御史等人所奏,你有何话说?”
言冰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眩晕。他走出班列,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动作因虚弱而显得有些迟缓,但脊背依旧挺直。他抬起头,声音嘶哑却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
“陛下明鉴。臣,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周御史像是抓住了天大的把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言冰云!你这是认罪了?!贪墨三百万两!构陷忠良!祸国殃民!你还有何面目立于这朝堂之上?!”
“认罪?”言冰云缓缓转头,看向周御史。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如同在看一个跳梁小丑,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让周御史亢奋的表情瞬间一僵。言冰云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毫无温度、近乎嘲讽的弧度。“周御史好口才。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朝神色各异的文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自会向陛下自辩。”
说完,他不再理会周御史等人,对着御座再次躬身:“陛下,臣恳请暂退片刻,亲书自辩奏折,以呈御览。”
“准。”时影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早已预料。
尚书府。内室。
门被紧紧关上,隔绝了外界所有窥探。老管家忧心如焚地守在门外,听着里面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老泪纵横。
言冰云伏在书案上,单薄的身体因剧烈的咳嗽而蜷缩、颤抖。每一次咳嗽都如同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暗红的血沫溅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如同盛开的、绝望的梅花。胸口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攒刺,眼前阵阵发黑。污名!三百万两!李正明的血债!妖人祸国!首辅这一刀,又狠又毒!直指他最无法容忍的贪墨和构陷!更将他呕心沥血的工程污为妖术祸端!
愤怒!如同岩浆在血管里奔涌!
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口鼻!
还有那滔天的、无处宣泄的悲愤!
他挣扎着,用那只颤抖的、沾满自己鲜血的手,伸向怀中。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封皮的刹那,一股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灼热感猛地传来!封皮上那枚死寂许久的火焰纹,仿佛感应到了宿主濒临崩溃的滔天情绪,骤然变得滚烫!
他猛地抽出那本玄黑奏折!将它狠狠拍在书案上!沾血的宣纸被扫落在地。
笔!他需要笔!
他沾满血污的手在书案上胡乱摸索,抓起一支狼毫,笔尖狠狠戳向砚台里早已研好的浓墨!墨汁飞溅!他却不管不顾,饱蘸墨汁,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近乎自毁的决绝,朝着那冰冷滚烫的玄黑纸面,狠狠戳了下去!
他要写!写清白!写证据!写这构陷的肮脏!写这朝堂的污浊!写尽这无处诉说的冤屈和愤怒!
笔尖落下的瞬间!
“嗡!!!”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冰冷与灼热的狂暴力量,猛地从玄黑奏折深处爆发出来!那枚火焰纹瞬间亮起刺目的红光!不再是之前的金红,而是如同泣血般的暗红!光芒瞬间照亮了言冰云惨白如纸、沾满血渍的脸庞!
“哗啦!”
奏折无风自动,猛地自行摊开!
暗红色的光芒如同粘稠的血浆,在纸页上流淌、凝聚!不再是动态图影!这一次,是三幅并排的、如同烙铁般深深印入纸页的静态画面!
第一幅:一只极其简陋、线条歪歪扭扭、却惟妙惟肖的简笔猫咪头像!猫咪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晶莹欲滴的巨大泪珠!那眼泪夸张得几乎占据了半张猫脸!旁边一行歪歪扭扭、仿佛带着哭腔颤抖的文字,如同泣血的控诉:
“冤枉啊!.JPG”
第二幅:画面骤然转为冰冷严肃!一个标准的、方方正正的、用极其工整的线条勾勒出的文件图标,上面清晰地标注着:“证据在此!.PDF”。图标下方,一行小字冰冷而清晰:“内含:王德海贪墨原始账册影印件、李正明鸣冤血书真迹扫描档、三百万两流向追踪图。”
第三幅:画面风格再次突变!一个同样简陋、却充满嘲讽意味的捶地打滚的小人剪影!小人旁边,用极其粗犷、充满愤怒和质问的字体,狠狠戳着:“老登,你良心不会痛吗?(捶地小人)”
三幅画面,三种情绪!极致的委屈控诉!冰冷的铁证如山!狂暴的愤怒质问!如同三道性质迥异却同样猛烈的精神冲击波,被强行压缩在这小小的奏折纸页之上!
言冰云握着笔的手剧烈颤抖!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书写这三幅画面时,那强行灌入他脑海的、对应画面的强烈情绪!写“猫猫流泪”时那灭顶的委屈和悲伤!写“证据在此”时那冰冷的、抽离事实的清醒!写“老登良心痛”时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滔天怒火!三种情绪在他本就千疮百孔的识海里疯狂冲撞、撕扯!
“噗!”
又是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抑不住,狂喷而出!尽数溅洒在摊开的奏折之上!暗红的血液迅速晕染开,将那只流泪的猫猫、冰冷的PDF图标、捶地的小人都染上了一层凄厉的血色!
鲜血浸染的刹那!
“嗡!!!”
奏折上那三幅静态画面,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猛地爆发出更加刺目、更加妖异的血光!一股混合着极致委屈、冰冷铁证和狂暴怒火的情绪海啸,如同失控的核爆,以言冰云为中心,朝着整个京城,朝着宣政殿的方向,疯狂席卷而去!
宣政殿内。
周御史、刘主事、赵经历三人正口沫横飞,添油加醋地罗织着言冰云的“罪证”,试图将这“妖人”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不少官员已被煽动,窃窃私语,看向言冰云空位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和恐惧。
突然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粘稠的巨大委屈感,毫无征兆地、如同无形的巨浪,狠狠拍入了每一个人的识海!
“呃!”周御史正说到激昂处,声音猛地一哽!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天塌地陷般的巨大委屈瞬间淹没了他!他眼前仿佛看到自己寒窗苦读却被权贵子弟顶替功名、看到自己兢兢业业却屡遭上司打压。所有积压的、真实的委屈被无限放大!他鼻子一酸,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我冤枉啊” 他竟当众带着哭腔,失声喊了出来!
紧接着!一股冰冷而沉重的、如同铁块般的事实感狠狠砸下!无数清晰的、带着墨迹的账册影像、一封字迹模糊却透着绝望的血书残页、一条条指向清晰的银两流向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刘主事和赵经历的脑海!那是无法辩驳的、赤裸裸的证据链条!是他们构陷谎言中最致命的破绽!
“不,不是,账册、血书” 刘主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篡改账目时颤抖的手,看到了王德海狰狞的脸!巨大的恐惧和谎言被戳穿的冰冷事实感让他语无伦次,身体不受控制地筛糠般抖了起来!
“李大人血书真的被”赵经历更是如遭雷击!他仿佛看到李正明在狱中咬破手指写血书的场景!那绝望的眼神如同鬼魅般死死盯着他!他双腿一软,竟“噗通”一声瘫跪在地!迅速洇开一片深的湿痕!
最后!一股如同火山喷发般的、狂暴到极致的怒火和质问,狠狠冲入首辅及其核心党羽的识海!
“老登!良心痛吗?!”
“玩忽职守!构陷忠良!贪得无厌!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看着堤坝塌!看着百姓死!看着忠臣含冤!你晚上睡得着吗?!良心不会痛吗?!!”
一声声无声却震耳欲聋的狂暴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首辅的心口!他枯瘦的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盘在手中的乌木佛珠“啪嗒”一声断裂!乌黑的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他死死捂住胸口,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捏!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烦躁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刺痛感,瞬间攫住了他!
“呃呃”首辅张着嘴,如同离水的鱼,发出嗬嗬的怪响,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血腥味!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言冰云空着的位子,充满了怨毒、惊骇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这感觉比之前的“燃”意更可怕!这“妖书”竟能引动他良心上的刺痛?!不!不可能!老夫没有良心!
整个宣政殿,陷入一片诡异的混乱!委屈的哭嚎,恐惧的颤抖,瘫软的失禁,以及首辅党羽们骤然难看、心神不宁的脸色。各种丑态百出!原本肃穆庄严的朝堂,瞬间成了情绪崩溃的修罗场!
“肃静!!!”御座之上,时影猛地一拍龙案!声音如同惊雷炸响!蕴含着帝王的震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他深邃的丹凤眼扫过殿内群魔乱舞般的景象,最后,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落在了殿门口。
那里,言冰云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重新出现。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绯官袍,脸色比离去时更加惨白,身形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倒下。嘴角,残留着一抹未曾擦拭干净、刺目的暗红血渍。他的手中,紧紧攥着那本散发着不祥暗红血光的玄黑奏折。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回自己的位置。每一步,都牵动着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和那尚未平息的混乱情绪。
他站定,对着御座,深深一揖。抬起头时,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血丝,疲惫得仿佛下一刻就要阖上,但眼底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冰冷的、玉石俱焚的火焰。
他没有看哭嚎的周御史,没有看瘫软的赵经历,也没有看脸色铁青、死死捂着胸口的首辅。他的目光,只平静地投向御座之上,那个掌控着一切生杀予夺的帝王。
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清晰地响彻在死寂下来的大殿:
“陛下。”
“臣,自辩奏折在此。”
“所有构陷,所有冤屈,所有蛀虫”
“证据皆在其中。”
“请陛下御览。”
他将手中那本散发着暗红血光、如同刚从血池中捞出的玄黑奏折,高高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