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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羽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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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早些年山里来了一位官人,姓君名羽,于此感天地灵气,朝闻道,夕为仙,从此这山便有了山神。
这世上没人见过山神,祭祀照样二十年一次。
“敬赠羽山神,望年年风调雨顺,家宅安宁。”山脚下,一老者主持祭祀,领着全村人叩拜。
村中大小几十口人一一敬香,香烟成团,飘了一丈高,顺着风涌入林间小路。
“山门开了!”老者见状,大喜,“快把人带来!”
人群从两边散开,几个男人护送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上前。
少年瘦瘦弱弱,走路也有气无力的,穿着一身洗遭了的褐衣,身上最显眼的,当属那个绣鸳鸯合欢的红盖头。红盖头与身量不符,像是哪家新娘子用过后借他盖了,四个角长长地垂在了少年腰间。
“进了山,沿着路,一直往前走,别回头。”老人拍了拍他的后背,絮絮叨叨地嘱咐着他,“拿着吧,用它探路。做了山神的人,这辈子就衣食无忧、无病无灾了,你父母也算给你谋了个好前程。好孩子、好孩子,上路吧。”
大红盖头下的孩子似乎想回头看看,又忍住了,只是缓慢往上山的方向挪。
大人们在后面看着,看着那抹鲜红色随着青灰色的烟,渐渐消失在山林掩映处。
郎世微微喘着气,听着后面的人声消失,耳边只有风吹树叶沙沙声,打了个寒颤。这里又冷,他又看不见,老人们常说羽山里有吃人的野兽,哪怕知道自己是送给山神的祭品,不用担心路上有不测,他还是一阵恐慌。远方好像传来了小鬼阴森森的怪笑……和女人呜呜的哭声,树上好像要什么东西在看他……是蛇吗?郎世心跳越来越快,前面会不会有什么吃人的妖怪在埋伏他——
“呼”地一下,他扯下了盖头。
四周寂静,没有吃人的野兽,没有幻听的鬼怪,只有参天大树和自己,连阳光都被树冠遮住。这山里,明明是白天,却阴冷得吓人。
等到引路的香烟也消失不见,他想看看身后,又想到村长说的“别回头”,生生止住了动作,僵在原地,又冷又怕动弹不得。
好像过去了很久,郎世又打了一个寒颤,如梦初醒一般想起来,自己该继续往前走的。
走了两步,又停下。
只是说不让回头,那、他转身总可以吧。郎世眼前一亮,小心翼翼地转身向下看了看来时路。出口已经被树林挡住了,村里人好像看不见他了。
郎世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像没人看见他,于是小心翼翼展开了手里紧攥的红盖头,用力抹平了褶皱,披在身上,没有特别保暖,但是聊胜于无。
等到快到山神洞府的时候,他再盖到头上。郎世心里计划着,不会有人发现的。
正要往前走,一抬头,前面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也许不是人。
对方悄无声息出现,带着比隆冬风刀刺骨的冷气,只是站在对方面前,就如同三九天雪地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那是只在大人口中提到过的寒冷,如今,他觉得自己见到了。
郎世心脏骤停,不敢去想对方到底是什么。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整个人如坠冰窖,手脚冰凉,全身紧绷着,不敢动弹。生怕动一下,时间就继续、他就要面对这个骇人的问题一样。
君羽静静立在他身前。
一只漂亮的白鸟从君羽身后飞来,“扑棱扑棱”地落在郎世肩头,用鸟喙亲昵地蹭了蹭他脸颊。
鸟喙如同锋利的刀,划在他脸上有些凉,还有些刺痒,郎世刚才瞥见了,这鸟喙应该比村里牛屠户的刀还要锋利。村里老人说有人会把没人要的小孩剁碎了喂鸟,这样喂出来的鸟亲人又通人性,羽毛顺滑还漂亮……
郎世魂都要飞了。
……
君羽:“……”
眼前的小孩完全僵住假装自己是木头人,让人不知道如何相处。君羽没带过徒弟,只知掌门师弟领进门的小孩唤他师叔时,他应一下便不用管了。
“叫什么?”算是个中规中矩的开场。
不应。
君羽皱眉。
少年肩上还披着民间用的红盖头,这盖头也不知谁用过,布料和刺绣有些旧了,一角还皱着。
信风白色的尾羽落在红盖头上,白红间烙在君羽眼底。
君羽看向信风。
信风抖了抖尾羽,傲首挺胸,递给他一个“瞧着”的眼神,清清嗓子开口:“叽叽喳喳……吾名信风,你呢?”
不应。
信风歪过头去打量他。
君羽正暗忖这孩童莫不是个哑的,孩子出声了。
“郎、郎世……”小孩紧攥着拳头,声音颤抖,“我、我是山神的人,你不能吃我!!”
原来只是担心这个,君羽心中澄明,承诺道:“不吃你。”
郎世终于敢抬头一看。
只一眼,便呆住了。
那人……姑且称为人吧,他身形颀长,丰神俊朗,穿着一身不知是何质地的素白衣袍,衣袂飘飘,不惹尘埃,仿佛山巅月光织就,有微风拂过,衣摆如涟漪荡开,说不出的沉静。
郎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顺着衣袍的褶皱向上。
直到他看到那张脸,久久地顿住,忘了呼吸和言语。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郎世形容不出来。
他的皮肤像刚剥好的蒜,在幽暗的林间的光中,映出温润的疏离的颜色,光滑得仿佛没有经历过风吹日晒的孩童的脸,从未经历过俗世烟火。
一对眉毛仿佛让村里教书先生用墨描过,带着最遒劲的笔锋,长长的,斜飞入鬓,一定是有人写了一万笔,才能写出来这么好看的眉。
眉骨下压着一双眼睛,最好看的当属那双眼睛。眼睫低垂着,也是长长的,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的眼瞳是如此的黑,像没有灯火点亮的深夜,容不下人影,容不下人间;又像画眉之余,多了些墨,全倒进了眼睛里,形成一片黑色的湖,深不见底,可表面却映着呆滞的郎世。
再往下是笔挺如山峰的鼻梁,和浅粉色的不近人情的唇,以及利落的下颌。
那人站在参天的古木与深厚的山路之间,却仿佛独立于天地之外,阳光艰难地从树冠之间钻下来些许,顽皮地在他肩头停留片刻,却被他身上看不见的寒气沾染,徒留冷意。
俊美?不是,这个词太艳俗;飘逸?不是,这个词太单薄;威严?不是,这个词太沉重……似乎只有一个词能形容出来,郎世贫瘠的认知里闪过两个字:神仙。
哪怕是妖怪变成的神仙,要来吃他。
所有的恐惧都抛诸脑后,郎世甚至忘了身在何处,世界只剩下那一个风雪浇筑的身影。他只是想着,精怪也好,妖魔也罢,哪怕摄了他的魂,他也不会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