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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11章 周钰 ...

  •   宁静到似乎只有风声的小村子里,炊烟袅袅升起,大牛的家中弥漫着质朴的饭菜香气。
      屋内狭小昏暗,只点着一盏油灯。一张老榆木桌被擦得发亮,崩缺的腿角用青石片仔细垫平,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饭菜。
      大牛和李承桢已经饿了许久,远途奔波,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一顿热饭更能舒缓疲劳。
      当两人的目光落在那桌饭菜上时,眼底骤然迸发的光亮竟压过了灯焰。
      桌上最显眼的是一大盘野菜饼。这些野菜不知道大牛从哪里挖来的,李承桢只认得有荠菜、马齿苋,还掺杂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菜。
      大牛将它们洗净、切碎,混入面粉中,加水搅拌,揉成一个个圆圆的菜饼,放在锅里烙得两面金黄。
      野菜饼散发着淡淡的麦香,夹杂着野菜的清新,咬上一口,外皮酥脆,内里软糯,野菜的汁水在嘴里四溢,带着一丝清甜。
      李承桢伸手从竹篾筐里拈起个野菜饼,焦黄的饼皮上还沾着几粒粗盐。热气扑在她瘦削的脸上,将长途跋涉的疲惫都熏化了几分。
      她等不及晾凉,就着烫手的温度咬下去,酥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脆。
      细碎的饼渣沾在唇边也顾不得擦,只觉着荠菜的清甜混着麦香在舌尖炸开,连指缝里渗出的汁水都忍不住吮了吮。
      “真香!”她将口中食物咽下,“大牛,你这手艺,”竖起大拇指“能把土坷垃都做出肉味来。”
      灶台前忙碌的油汗,柴火熏红的眼眶,都融在这一口热食里。
      李承桢深谙这道理——庄稼人夸饭菜,不需什么“玉盘珍馐”的雅词,只消鼓着腮帮子含混喊声“真香”,便是对掌勺人最高的礼赞。
      况且大牛确实是入得厨房,出得厅堂,实乃居家旅行必备伙伴。
      “好吃就行。”大牛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脸上浮起憨实的笑。他低头扒了两口粥,糙米粒硌着牙床,腌萝卜咸得发苦——分明是吃惯了的味道。
      可瞧着对面那人狼吞虎咽的架势,倒让他疑心自己碗里盛的是御膳。
      土陶盆里盛着的豆饭还冒着热气,暗红的腰豆与黄米纠缠在一起,像极了秋收时晒场上的谷堆。
      大牛拿木勺搅了搅,几粒豆子便调皮地蹦到桌面上——是去年霜降前抢收的那茬,晒得急了,表皮还带着些粗粝。
      大牛盛了一碗递给李承桢:“豆子皮是有点拉嗓子,但吃起来很实在,能填饱肚子。”
      李承桢自然接过,对于粮食,她必不可能嫌弃。至于可能会导致频繁放屁这事……闻的人都不在意,她在意个啥,就当给村里增加点人气。
      李承桢慢慢享受着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顿真正意义上的“饭”。
      忽然间,里屋传来木板床“吱嘎”的呻吟,让两人举着的筷子同时悬在半空——是那个被河水泡得发白的男人醒了。
      豆饭混着腌萝卜的咸香钻进里屋,在潮湿的霉味中撕开一道口子。男子眼睫颤动,恍惚间瞧见一张毛茸茸的脸悬在眼前
      猴子倏地立起身子,尾巴在床柱上绕出个圈,眼珠滴溜溜转了两转。忽然“噌”地蹿向门帘,布帘翻飞间露出半截毛茸茸的屁股,活像团被风吹乱的蒲公英。
      布帘子一掀,进来个精瘦人影。外间的昏光给她镀了层毛边,活像把钝剪刀剪出来的剪影——偏长的衣袖上卷了几层,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如竹节。
      偏生那双眼亮得惊人,像是把十里八乡的灵气都敛在里头了,却又温吞吞的不扎人。
      她身上穿着破旧的衣服,是从大牛那儿借来的。衣服虽旧,却洗得干干净净,补丁也补得整整齐齐,看得出大牛的娘是个勤快利落的干活好手。
      “醒了?”李承桢的声音带着一丝少年人的清润,她蹲身将粗陶碗沿轻轻抵在男人干裂的唇边,温水在碗中晃出细碎的光。
      男人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却只从干裂的唇间溢出一声嘶哑的气音。
      他皱了皱眉,青白的手指攥紧了床铺,手背上凸起的血管随着用力的动作愈发明显。
      左手颤抖着撑起上半身时,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当冰凉的碗壁贴上嘴唇时,他颤着手接过。
      等男人将水喝完,李承桢就开始说明情况,“这里是石井村,我是石井村的村民,方才瞧你半个身子泡在水里,就将你救了回来。”
      其实哪谈得上相救?不过是把具还有热气的身子拖回茅屋,连包扎伤口的布条都是从裤脚现撕的。石井村早被洗劫一空,灶台上那碗混着糠皮的粥,已是全村最拿得出手的伤药了。
      李承桢将空碗搁在床头的破木箱上,发出“咔哒”轻响。
      她目光细细碾过男子脖颈处的箭伤——那翻卷的皮肉里还嵌着几粒河沙。
      “看你这伤口,”她突然伸手拂开男子肩头粘着的芦苇絮,动作轻得像在掸一尊裂了缝的瓷像,“莫不是从上游漂下来的?”
      男人的指节在粗布被面上蜷了蜷,喉间的血腥气混着温水的暖意翻涌上来。
      他开口时,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承蒙……相救。”话尾呛出半声咳嗽,震得胸前草草包扎的布条渗出新红。
      “在下周钰。”自称名姓时顿了顿,仿佛那两个字烫嘴——“周钰”在舌尖滚了半圈,终究还是吐了出来,轻飘飘落在霉斑遍布的土墙上。
      油灯芯突然爆出个灯花,“啪”地一声惊破了屋里的寂静。
      李承桢嘴角还挂着那抹笑,眼梢却微微垂着,余光扫过周钰不自觉摩挲被角的手指——那上头有道新鲜的勒痕,分明是常年挽缰绳留下的。
      周钰也在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瞳孔里映着对面人腰间若隐若现的暗器轮廓。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成了粘稠的米浆,每句客套话都像撒进去的糠皮,浮在表面打着转儿。
      “失礼了,在下李承桢。”她微微欠身,声音如清泉击石。短暂的静默在两人之间流淌,最终还是她率先打破了这份沉寂。
      这一次,她选择报上自己的真名,唇角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想来这个名讳,对这个陌生的时空而言,也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谜题罢了。
      她笑意微敛,嗓音如塞外朔风般清冷:“实不相瞒——”抬眸见,人畜无害的淳朴已荡然无存,“我原是西北战役时,被朝廷一纸敕令强征入伍的乡兵。”话音落地,似有铁马冰河在字句间铮然作响。
      “西北战役”四字入耳,周钰唇畔那抹礼节性的笑意骤然凝滞。
      李承桢掏出从周钰身上搜来的的玉佩,这枚玉佩通体呈淡青色,质地温润,长约五寸,宽约三寸,厚约半寸,整体造型古朴而大气。
      玉佩的正面雕刻着一只威武的麒麟——麒麟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神兽,象征着吉祥和权威。这只麒麟雕刻得栩栩如生,它昂首挺胸,双目圆睁,炯炯有神,仿佛随时准备腾空而起。
      麒麟的身上雕刻着精美的鳞片,鳞片的纹理清晰可见,每一处细节都显得无比精致。脚下踏着一朵祥云,周围环绕着几缕云雾,更显得神秘而庄重。
      玉佩的背面则刻着一行小篆:“郕·指挥使·令”。这行字虽然简洁,但却透露出一种威严和庄重。
      “关于那场战役……”李承桢眼底似有刀光掠过:“在下尚有些未解之惑,不知指挥使大人——”话音在此微妙地一顿,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可愿解惑?”
      周钰瞳孔骤然紧缩——那枚证明身份的白玉令牌此刻正被对方拿在手上。
      更令他心惊的是,眼前这个看似寻常的农家子,竟能轻易辨出令牌上繁复的云纹小篆。
      他面上不显,指节却在袖中缓缓收拢,暗流在眼底翻涌:这绝非寻常乡野村夫。
      “你到底……”周钰话音未落,李承桢已经问出她心中所求。
      白玉令牌在李承桢指间转了个冷冽的弧度,她忽地抬眸,眼底似有霜刃出鞘:“倒要请教指挥使——”
      声线陡然沉了三分,“在大郕禁军眼里,我们这些乡野征夫……究竟算个什么东西?”那抹寒芒在眼中稍纵即逝,转眼又化作古井无波。
      粮食有限,时间也不等人,如果这位指挥使大人不能提供有价值的讯息,也只能自生自灭了——一个被追杀的男人,对她和大牛来说是个烫手山芋。
      她得护着大牛些,这孩子心地纯善,若是被那素不相识的周钰牵连,平白遭了祸事,可如何是好?
      周钰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目光扫过李承桢粗布衣衫下的挺拔身姿,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深不可测,似乎能看穿他心底的狼狈。
      刹那间,那封染血书信的字句如刀锋般剜进脑海——每一行墨字都镌刻着吃人的不公。
      这些大郕的将士们——无论是金戈铁马的禁军,还是保家卫国的乡兵——都该是守护山河的利刃,而非权谋博弈的棋子,更不该沦为权力倾轧中最卑微的祭品。
      他喉头微动,像是咽下某种苦涩,半晌才挤出嘶哑的声音:“……抱歉。”
      指节在玉令上收紧又松开,仿佛在斟酌每个字的分量,“李兄弟的事……怕是和匡胥叛变脱不了干系。”话音突然沉了下去,像钝刀割开皮肉,“你们这些乡勇,在他眼里,不过是递给敌寇的——血契。”
      果然如此。
      其实李承桢心中早有答案,只是任何未经实证的推论,无论看似多么确凿,终究只是停留在假设层面,唯有通过严谨验证方能升华为真相。
      “这般说来,”李承桢眉梢微挑,眼底的审视毫不掩饰,“阁下竟是后知后觉?”话音裹着三分怀疑,七分讥诮。
      周钰只觉有团炭火卡在胸腔,喉间倏地涌上一股铁锈味。将门的傲骨在血脉里叫嚣,偏生此刻被这双“只向苍天问公道”的眼睛盯着,连辩白都显得苍白。
      他攥紧的掌心被指甲刺得生疼——这火气烧得他五脏俱焚,却又被事实硌得生生咽回去。
      在百姓面前,周钰认为,他所代表的就是大郕朝廷的态度。
      “我周子衡敢对天发誓,若我当日在场,必将匡胥斩于马下!”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仿佛在这一刻,所有的委屈与愤怒都化作了这句掷地有声的誓言。
      “秩秩大猷,圣人莫之。神鬼无灵,告尔皇祖。无曰予小子,召公是似。有椒其馨,胡考之宁。”
      衡者,有平衡、权衡之意,在战场上运筹帷幄、权衡利弊;亦为衡器也,处事当如衡器般公正严明。
      周钰绝不能容忍有人将他与匡胥视作同类,那不仅是对他的妄加之罪,更是对他军格的极大侮辱。作为一名军人,他的忠诚与热血绝非旁人可以随意践踏。
      李承桢目光如刀,却在看清周钰眉宇间那抹真切的愤懑时微微一顿。她眼底的锋芒悄然敛去,唇角那抹刻意为之的讥诮也如霜雪消融。
      片刻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余夜风卷着未尽的烟气。
      李承桢的目光在周钰脸上驻留片刻,眼底的锐利渐渐沉淀为深潭般的平静。
      她微微颔首,仿佛方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存在。“好,且信你三分。”声音中带着几分谨慎与考量。
      这三分信任,既是给周钰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留下足够的余地,毕竟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道,谨慎行事才是保全自身的不二法门。
      “咕——”一声绵长的腹鸣打断了周钰的回答。
      周钰耳根瞬间烧得通红,指节无意识攥紧粗麻床单,在他掌心皱成难堪的漩涡。
      一向恭谨自持的指挥使此刻恨不得化作一缕烟,偏生那不争气的肠胃又“咕噜”补上一声,惊得他睫毛乱颤,连带着投在土墙上的剪影都狼狈地晃了晃。
      这声腹鸣虽有些突兀,却也意外地让原本紧绷的气氛轻松了几分。
      李承桢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我去给你弄些吃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周钰耳中,李承桢的声音柔和了些许。
      指挥使也是人,也要吃饭的嘛。
      李承桢回来得比预想中快。粗粝的陶碗搁在床边时,周钰看见她拇指被烫红的痕迹。“趁热吃吧,虽简陋了些,可村里如今……也只剩这点了。”
      病人最好还是吃些好消化的,特别是受了内伤的人,脾胃的气机不一定顺畅。
      周钰双手接过陶碗,粗糙的触感下传来久违的暖意,只低声道了句:“多谢。”便埋首碗中,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只听得见勺沿轻刮碗底的细响。
      他出身贵胄,若在京中,平日里吃得自然精细许多,若是征战在外,再糙的粗粮他都咽的下。
      一碗不加盐的农家糊糊,他吃得津津有味。每一口都细嚼慢咽,不紧不慢,脸上没有丝毫嫌弃勉强之色,反而像是在品尝世间至味。
      他执勺的姿势极稳,指节微曲的弧度恰到好处。每一勺糊糊都沿着碗边无声舀起,连吞咽时喉结的滚动都带着克制的韵律。
      举手投足之间,教养自显。
      李承桢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中闪过几分满意——好养活的生物总是让人更有好感的。
      她原本还担心周钰是个不知分寸、娇生惯养的贵公子,如今看来——幸好是自己多虑了。
      “话说回来,追杀你的人……”毕竟人已经被救了回来,只是不知道那些杀手会不会紧随其后杀上门来。
      周钰的神色凝重起来,他缓缓说道:“羌渠人,我取走了他们一件……物事,便惹上了此番麻烦。”
      羌渠人,分明就是敌人,而敌人的敌人,自然就是朋友了,仅目前而言。
      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周钰那刚刚恢复了一些红润的脸色又渐渐褪去了暖意,“此处,石井村,是否归属河州?”
      李承桢见周钰神色凝重,心底不禁涌起一丝不安,她回答道:“不错,石井村所在的位置,正属于河州汤宁县的地界。”
      “秦凤路兵马钤辖匡胥,河州正是他的势力范围,此人在此地盘踞多年,即便叛变,恐怕尚有余党,如今他投靠了羌渠……”
      人若欲投靠他方,断然不会将多年积攒的资源悉数带走。往往会选择留下些许势力以作照应,抑或提供情报。
      如此一来,既能于新投靠势力面前增添自身筹码,提升自身价值;又能为自己预留一条后路,以防不测。
      “也就是说,匡胥的同党或许会协助羌渠?”李承桢想到村中遭遇的劫掠,“石井村恐怕并不安全,我等处境甚是危险。”尚未等周钰说完,已然推理出其言下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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