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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9章 蜕变 ...

  •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却无一人成眠。三位汉家女子拭去泪痕,渐渐平复了心绪,将满腹辛酸娓娓道来。
      “我们虽来自不同村落,倒也相隔不远。”自称方二娘的女子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话音里犹带着三分哽咽,却比另二人更显镇定。
      她眸光忽而飘向锅中翻腾的沸水,眼底倏地掠过一抹惊悸之色,“原本一同被掳掠的女子,不止三人……”话音至此,竟似被那蒸腾的热气灼伤般戛然而止,只余下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未尽之言。
      李承桢心中早有预料,目光不自觉地掠过羌渠人腰间悬挂的骨刀。那些不见了的女子,怕是早已化作羌渠人腹中之物
      “今日得蒙两位恩公搭救,此恩此德,便是结草衔环也难报万一。”方二娘——正是方才险些遭辱的女子——领着其余二人盈盈下拜。
      她眼角犹带泪痕,却已显出几分沉稳气度。正是她急中生智,教同伴们以污泥涂面,将容颜尽数遮掩,有多埋汰整多埋汰。此刻那张斑驳的脸上,唯有一双明眸灼灼如星。
      此刻,她已然成为了三人的核心代言人。
      谁说“长得丑”就不会被□□,先不说“丑”由谁定义,禽兽的道德价值观可不能用人的一套来衡量。
      总有人天真地以为“相貌平庸”就能避开兽行,却不知施暴者眼中的猎物从来不分美丑。当兽性撕开道德的约束时,那些评判外貌的世俗标准不过是个可笑的笑话。
      在扭曲的欲望面前,任何活生生的血肉都只是可供践踏的玩物……也不一定,有时候排气口也可能惨遭蹂躏。
      “顺妞……”大牛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弯刀上的血痂,目光扫过那几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咱……不能撂下她们不管呐。”话尾的颤音暴露了他未说出口的顾虑——干粮、追兵、前路的凶险。
      话他说得斩钉截铁,却仍不忘先瞥向李承桢的神色。说来也怪,这膀大腰圆的汉子,不知何时竟将瘦削如竹的李承桢当作了主心骨,一举一动都要先探她的意思。
      “自然,”李承桢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人还是要送回去的,万一在路上又被羌渠人掳走,我们可就白忙活了。”她目光炯炯地看着三人,火光在她瞳孔中跳跃,显得格外明亮,“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事要做。”
      三名汉人女子坐在地上,神色依旧惊恐不安。方二娘紧紧抓住衣袖,她的衣服是从羌渠人身上剥下来的,虽然带着难闻的气味,但至少还算保暖。
      闻言,她抬起头,望着李承桢,眼中带着一丝迷茫和不安。
      “恩公,”方二娘的嗓音细若蚊呐,一触即碎。她枯瘦的手指死死绞着粗糙的衣料,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喉头滚动了几下,才挤出后半句:“有何吩咐?”
      李承桢环顾四周,地上全是羌渠人的尸体,她的眼神冰冷而坚定,仿佛这些尸体只是完成任务的工具。
      “割下首级。”李承桢的话音似三九檐下冰棱,清冷透骨。那平淡的语调,倒像是在吩咐明日收割庄稼般寻常。
      话音未落,方二娘身后两名女子顿时面如土色,踉跄着连退数步。其中年幼的那个更是双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她们死死攥住彼此衣袖的指节都泛了白,眸中映着篝火,却只余一片惊惶的寒光。
      “这、这如何使得……”那年长一些的女子结结巴巴地说道,瘦弱的肩膀剧烈颤抖着,嗓音里浸透了泪水的咸涩,“请,请恩公莫要为难我等。”她们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杀鸡已经是她们的极限,杀人……杀尸体,她们不敢。
      李承桢眸光如刃,缓缓掠过三人面庞。“大郕律令载明——凡斩羌渠首级者,匹夫可领赏银五两,行伍之士加倍。”只要割下羌渠人的人头,就可领取一笔赏银。
      方二娘倏然抬首,恰见月光为李承桢瘦削的轮廓镀上一层寒霜。这双眼睛——她心头猛然一颤——与方才温言安抚她们时判若两人,此刻竟似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
      待“赏银”二字入耳,她眼底的惧色渐渐沉淀,化作一片复杂的暗涌,连攥着衣角的指节都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恩公此言……当真?”方二娘嗓音里带着细碎的颤音,像是秋叶拂过刀刃。她眼底燃起一簇希冀的火苗,却又被谨慎压得忽明忽暗。
      不待李承桢作答,大牛已按捺不住抢道:“千真万确!”他蒲扇般的大手在空中划出银锭形状,“拎着这些腌臜货的脑袋往衙门一送,白花花的银子就到手啦!”那洪亮嗓门惊起林间宿鸟,扑棱棱掠过血色未干的战场。
      那几两碎银自然填不平她们□□和心灵的创伤,可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连痛楚都能称斤论两——既然横竖都要带着伤疤活下去,能攥住一点实在的补偿,总好过两手空空地咀嚼苦难。
      方二娘三人心中依旧忐忑不安,但隐约已经有些蠢蠢欲动。她们虽然渴望那笔赏银,但方二娘还是保持着谨慎:“可,这赏银应当归属二位,我等不能……”她虽然心中也想要赏银,但还是推拒,这点分寸她还是有的。
      夜风忽而掠过她泪痕斑驳的脸颊,仿佛将最后一丝混沌也撕得粉碎。方二娘顿觉眼前豁然开朗——被羌渠人所擒实属飞来横祸,她并非毫无戒心之人?此刻细看二人装束,竟是行伍打扮!她心头突地一跳:莫非这二人是逃兵,才要借她们之手去领赏银?指甲不觉又掐进掌心,面上却作婉拒状:“不若……”
      “五五分成。”李承桢的声音不轻不重却似铁铸的秤砣,将众人心思都压得沉甸甸的,“我二人与你们三人,各取一半。”月光流过她微微上扬的下颌线,在颈侧投下一道不容置疑的阴影。
      方二娘心头骤然一紧——那目光如封冻的湖面,分明不给半分转圜余地。她眼睫微颤,在李承桢纹丝不动的瞳孔里瞧见了自己的倒影,恍惚间竟像是被刀尖抵住了咽喉。
      先前种种揣测,此刻倒在这铁铸般的凝视中得了印证。
      但,五成赏银,这分明是极慷慨的分法。
      方二娘悄悄打量着眼前二人:大牛正老实地擦拭刀刃,李承桢虽面色冷峻,眸中却无半分淫邪之意。
      横竖自己这群弱女子,除却几副残破皮囊,还有甚么值得算计的?既得活命,又得分银,何必深究那军刀背后的故事。
      夜风掠过她舒展的眉梢,将最后一丝疑虑也吹散了。
      “这……”方二娘佯作踌躇,指尖在衣襟上绞出几道深痕,终是缓缓颔首:“恩公既如此说,妾身等自当从命。”
      她转身揽住仍在发抖的同伴,压低的嗓音里带着蛊惑般的力度:“姐妹们且看——”失去一枚指甲的指尖指着羌渠人的尸体,“这些畜生活着时作恶,死了倒能替咱们换条活路。”
      三名女子相视片刻,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看着那些怒睁的死人眼睛,恐惧犹在,却渐渐被某种更为炽热的情绪灼穿了:那是穷苦人嗅到铜钱腥气时,从骨髓里渗出来的狠劲——这竟是她们生平头一遭,能将白花花的官银实实在在地攥进手心。
      李承桢从地上捡起一把弯刀,递给方二娘:“你先来。”方二娘接过弯刀,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向最近的一具尸体。
      方二娘立在羌渠人尸首前,手中弯刀映着月色不住轻颤。那张敷着泥垢的脸此刻惨白如纸,连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她虽是三女中的主心骨,此刻却连指尖都在发抖——刀刃几次将将触及颈骨,又惊弓之鸟般缩回。
      夜风卷着血腥味扑来,她突然弯腰干呕,却只呕出满嘴酸苦的胆气。
      “恩公……”方二娘喉头滚动,嗓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非得、非得我们亲手……”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战栗,弯刀“当啷”一声砸在石头上。她仰起脸望向李承桢,湿漉漉的眼睛里盛满哀求,活像只被逼到悬崖边的母鹿。
      李承桢双臂交叠,身形在月光下凝成一道铁铸般的剪影。“动手。”她声音不大,却似军鼓般震得人耳膜生疼,“若不想再做两脚羊,就先学会握紧屠刀。”
      目光如淬火的钢针,直刺向方二娘手中颤抖的弯刀,“瞧——羌渠人的兵刃,现在正架在他们自己的脖子上。”她忽然俯身,冰凉的手指托起方二娘的下巴,“死人,比活着的畜生温顺多了。”
      “顺妞,要不俺来……”大牛纯净的眼里满是恻隐。他瞥了眼女子们青白的脸色,心想自己手起刀落不过眨眼功夫,何苦逼着这些弱质女流沾血?
      李承桢却轻轻摇头,月光在她眸中流转成温柔的波光。“二娘,”她忽然换了称呼,嗓音如化冻的春溪,“你比自个儿想的要勇敢得多。”
      唇角那抹笑意既似母亲凝视蹒跚学步的婴孩,又像老兵看着新兵第一次握紧刀柄——世间最难的事,从来都是挥出第一刀的决心。
      她指尖掠过方二娘发抖的手背,将羌渠弯刀稳稳按回她掌心。
      这跟学骑自行车一个道理,蹬出第一脚时最害怕,等轮子转起来就轻松了。
      方二娘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她猛地吸进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夜风。齿关咬得咯咯作响,竟将下唇咬出一排月牙形的血印。
      “不过、不过是颗冬菘……”她喃喃自语,忽然想起去岁腊月挥刀砍向菜畦里冻硬的白菜时,也是这般又脆又闷的声响。手腕突然不再发抖,刀锋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
      “呲!”一声闷响,弯刀砍在羌渠人的脖子上,却没有顺利地将头颅割下。方二娘的力气不够,人的颈椎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容易砍断。鲜血瞬间喷溅而出,溅在她的衣服上,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恐。
      李承桢忽然抚掌轻笑,掌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很好,”她嗓音里竟带着几分欣慰,仿佛在夸赞初学女红的少女,“这头一刀最是难捱。”
      “力道不够便慢慢磨……总能把颈骨磨断的。”这般温言软语,偏生说着最骇人的话,倒比厉声呵斥更教人毛骨悚然。
      方二娘深吸一口气,重新鼓起勇气。她告诉自己,既然已经落下了第一刀,那么便无惧第二刀。她再次举起弯刀,这次的动作更加果断。一刀,两刀,三刀……鲜血四溅,但她的动作却越来越熟练。
      另外两名女子怔怔望着方二娘染血的侧脸,眸中惧色渐渐被某种灼热的东西取代。
      较年长的那个突然抢前一步,抓起地上弯刀就往尸身上砍——刀刃歪斜地卡在锁骨处,她却疯魔似地又捅又锯。血沫飞溅到脸上时,她竟咯咯笑了起来,那笑声混着呜咽,在夜色中格外瘆人。
      最胆小的那个也颤巍巍举起刀,闭着眼朝尸身胡乱劈砍,活像在剁一块发了霉的腊肉。
      刀柄沾血的纹路烙进掌心时,某种陌生的力量突然在她们血脉里苏醒。
      方二娘砍下第二刀时已不再闭眼,刀刃破开皮肉的闷响竟让她想起儿时捣衣棒槌击打粗布的声响。
      三个女子围着尸首挥刀的模样,活像三只初次捕猎的幼兽,笨拙却凶狠。
      李承桢负手而立,月光在她眼角刻出浅浅的笑纹。
      大牛挠着头皮,恍惚间似乎抓住了什么,那念头却又如指间沙般溜走——他只隐约觉得,今夜过后,世上或许会少几只待宰的羔羊,多几匹呲牙的野狼。
      黄尘漫天的官道旁,三名女子如雕塑般伫立。
      方二娘将赏银攥得死紧,碎银边缘甚至硌进了掌纹。她们褴褛的衣摆还在滴落未净的血渍,眼底却燃着簇新的火苗——那是头一回尝到刀刃甜味的人才有的眼神。
      过往的惊惶犹在眉梢挂着,可脊梁骨里已悄然长出根看不见的钢针。
      “恩公,这些银钱……”方二娘捧着粗布包裹的手微微发颤,县衙库房里倒出来的碎银掺着铜钱,统共不过二十两出头。
      她深知下等县能凑出这些已属不易,却仍羞愧得不敢抬眼。
      待要将自己那份推过去时,李承桢已轻轻抵住她的手腕——那力道不重,却如铁闸般不容逾越。
      “好生收着罢。”李承桢唇角噙着罕见的笑意,指尖在方二娘肩头轻轻一点,像是将军为麾下新兵佩上第一枚军功章。“这血汗换来的银子,可比贞节牌坊实在多了。”
      在这个时代,女子从不是财产的主人,她们自己就是被登记在册的财产——或是父兄的,或是夫家的,总归逃不过一张契书的束缚。
      但昨日,她们提着血淋淋的头颅招摇过市,宛若三尊罗刹,那种威风凛凛的气势,让所有人都不敢靠近——这是李承桢计划中的,以方二娘她们的遭遇,必然会承受一些流言蜚语,所以贤妇不如悍妇。
      当刀锋第一次自主割开仇敌的咽喉时,某种滚烫的东西突然在她们血脉里苏醒——原来生而为人的滋味,不是跪着等别人赏口残羹冷炙,而是站着把属于自己的东西生生从世道牙缝里剜出来。
      方二娘摸着腰间沉甸甸的银袋,忽然觉得先前二十余年都像是活在别人的刀鞘里,而今才算真正听见自己铮铮的刃鸣。
      “那是我这辈子……最威风的时候。” 说话的是三人中最怯懦的那个——曾经差点被当作“两脚羊”拖进沸水锅的女子。此刻她嘴角抽动着,像是还不习惯这样放肆的弧度。
      她能够暂时直视李承桢和大牛的眼睛,但对方回望时,她还是会移开。
      从小到大,她所接受的教育都是“女子应当内敛”,她不习惯将喜悦表达出来,也从未说过如此“猖狂”的话,但如今她心中那股豪气实在很难憋住。
      “往后还有更威风的日子呢——”李承桢忽然展颜一笑,那笑意如破晓时分的剑光,倏忽即逝,“不过,且让这世道再煎熬些时日。”
      紧接着,便是告别,“各位,后会有期。”她转身,与大牛和猴子一起,重新踏上归乡的道路。
      “恩公保重——”三声哽咽的送别糅在晨风里。方二娘领着姐妹深深下拜,再抬头时,朝阳正为远去的三个背影镀上金边。
      她们望着那逐渐缩小的黑点,忽然觉得掌心残留的刀茧发烫——那不是送别的泪,是淬过火的种子,正在骨缝里噼啪作响。
      人生的转折往往只需要一个瞬间,而她们已经勇敢地踏出了那一步。
      臻至纯净的灵魂,却需要跨越三个本质性的维度。
      踏出第一步,需要一次破釜沉舟的爆发,像蝴蝶破茧,最初的挣脱需要一次决然的撕裂。
      第一步是勇气,第二步则是坚持——启程只是序章,人生没有永恒的abandon。
      最终,当攀至巅峰时,保持本心。再美的风景皆是外来之物,风景终会褪色,而审美的目光才是灵魂永远的坐标。
      尘世浮华如浊浪,愈濯愈见玉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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