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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金石为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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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敲打着文渊阁工地上临时搭建的医庐棚顶,如同密集的鼓点。棚内,油灯昏暗摇曳,将崔静姝忙碌的身影长长地投在简陋的草帘上。浓重的草药味、血腥味和一种疾病特有的、令人不安的酸腐气息混合在一起,充斥在狭小的空间里。赵老七躺在角落一张铺着干草的门板上,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那条被崔静姝以惊人技艺和魄力固定包扎好的伤腿,依旧肿胀青紫得可怕。他陷入半昏迷状态,时而发出痛苦的呓语,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深深的皱纹滑落。
“……堤……快……堵不住了……石头……石头是酥的……黑……黑石滩……”破碎的词句夹杂着浓重的黄河口音,如同梦魇的呻吟,断断续续地飘散在压抑的空气里。
崔静姝刚为另一个被木刺扎伤的工匠处理完伤口,闻言立刻走到赵老七身边。她俯身,用浸湿的布巾轻柔地擦拭着他滚烫的额头,又仔细检查了他伤腿的包扎和固定情况,确认没有新的渗血和错位。听着那梦呓中反复出现的“黑石滩”、“酥石”,她清秀的眉头紧紧蹙起。昨夜谢垣那异常锐利、隐含巨大悲恸的眼神再次浮现在她眼前。这位老河工,显然背负着沉重的过往,而那过往,似乎与那位沉默如山的石师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起身,走到门口,掀开草帘一角。冰凉的雨丝立刻飘了进来。工地笼罩在沉沉的雨幕中,一片死寂。唯有远处值夜的兵丁偶尔走动,甲胄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她望向旧库房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谢垣,此刻是否也在这冰冷的雨夜里,守着他深藏的秘密?
崔静姝轻轻叹了口气,放下草帘。医者的职责是救治眼前的生命,但直觉告诉她,围绕这位赵老七,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正在酝酿。她必须保住他的命,这不仅是医者的天职,似乎也关乎着某种更重要的东西。
雨,下了一夜,又断断续续下了一日。文渊阁工地的气氛如同这阴郁的天气,沉闷而压抑。木料被劫的阴霾尚未散去,又添了人员重伤的惨剧。工匠们士气低落,后殿那根巨大的七架梁,在潮湿的空气里,似乎连呻吟都变得更加沉重。
谢垣依旧沉默。他穿着那身沾满泥点、边缘磨损的赭褐色粗麻短褐,攀爬在湿滑的脚手架上,仔细检查着每一处梁柱节点。雨水顺着他的额发、衣角不断滴落,他却浑然不觉。他的动作依旧沉稳,眼神专注,只是那专注深处,似乎凝结着一层化不开的寒冰。他像一块被雨水反复冲刷的磐石,沉默地承受着一切,也在沉默地积蓄着力量。
第三天清晨,天色依旧阴沉。一个更令人心悸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死寂的工地上陡然炸开!
瘟疫!
城西靠近漕河码头的几个贫民聚居的坊区,爆发了怪病!病者初起高热不退,头痛欲裂,继而浑身遍布紫黑色的瘀斑,呕血不止!短短两三日,已有数人暴毙!坊间恐慌蔓延,流言四起,有说水鬼作祟,有说天降灾殃!更可怕的是,工地上几个家住城西的工匠,昨日下工回家后,今早竟未能上工!有人看到其中一人的家人哭嚎着被官差带走隔离!
“瘟神来了!瘟神来了!”
“是黑死病!没救的!”
“快跑啊!留在城里等死吗?!”
恐慌如同燎原之火,瞬间吞噬了工地最后一丝秩序!工匠们再也无心劳作,纷纷丢下工具,哭喊着涌向工地大门,只想逃离这似乎已被瘟神标记的死亡之地!场面彻底失控!
“拦住!拦住他们!不能乱跑!”吴老掌案嘶声力竭地呼喊,却被汹涌的人流推搡得东倒西歪,几个试图维持秩序的工部小吏也被人群冲散。
混乱中,不知谁撞倒了一堆尚未固定的木料!沉重的原木轰隆隆滚落下来,砸向几个躲避不及的工匠!
“小心——!”惊呼声淹没在更大的喧嚣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赭褐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高高的脚手架上飞扑而下!谢垣!他人在空中,目光已精准锁定滚落原木的轨迹和下方惊恐的工匠!落地瞬间,他毫不迟疑地侧身猛撞,用肩膀和后背的巨力,硬生生将一根砸向人头的粗大原木撞偏了方向!
“砰!”原木擦着几个工匠的身体,重重砸在地上,溅起一片泥水!
“不想死的!都给我停下!”谢垣落地后毫不停顿,猛地站直身体,发出一声炸雷般的怒吼!那声音如同惊雷,蕴含着一种在黄河浊浪中搏命磨砺出的、足以震慑风涛的威严和力量!瞬间压过了混乱的喧嚣!
汹涌的人流竟被他这一声怒吼震得齐齐一滞!
谢垣大步走到人群最前方,赭褐色的身影如同定海神针,挡住了通往大门的路。他浑身湿透,泥浆裹身,额角有一道被木屑划破的血痕,正缓缓渗出血丝。但他那双深陷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如同熔岩般的怒火与一种令人心折的沉凝力量!他扫视着惊恐的人群,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一字一句砸在每个人心上:
“乱跑?往哪里跑?疫病当前,城门已闭!你们冲出去,是想把病带给家中妻儿老小?还是想被当成流民乱棍打死在城外?!”
这话如同冷水浇头,让许多红了眼的工匠瞬间清醒了几分,脸上露出茫然和更深的恐惧。
“留在工地,尚有一线生机!太医院已派医官进驻!朝廷不会坐视不理!”谢垣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但若自乱阵脚,踩踏伤亡,不等疫病上身,自己就先送了性命!想想你们家里的娃儿!想想等你们回去的爹娘!”
提到“娃儿”、“爹娘”,人群中的骚动明显减弱,许多工匠眼中涌出泪水,脚步迟疑下来。
“石师傅!我们……我们怎么办?”一个年轻工匠带着哭腔喊道。
“听令行事!”谢垣厉声道,目光转向气喘吁吁赶来的吴老掌案和几个勉强稳住心神的小吏,“吴老!立刻清点所有在册工匠,分列点名!凡有家住城西疫区者,或有发热、头痛、呕吐者,立刻单独隔离于东侧空棚!其余人等,以十人为一组,各组组长负责,严禁随意走动串组!工部吏员,立刻组织人手,按崔医官要求,准备大量生石灰、艾草、苍术、沸水!”
他语速极快,指令清晰明确,如同军令,瞬间为混乱的局面划出了条理。吴老掌案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嘶声应和,指挥吏员行动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一队盔甲鲜明、气势肃杀的骑兵,冲破雨幕,疾驰而至!为首一人,玄色劲装外罩半身皮甲,腰悬长刀,身姿挺拔如标枪,正是禁军校尉秦昭!他身后跟着数十名同样装备精良、神情冷峻的禁军士兵。
马蹄在工地大门前戛然而止,溅起大片泥水。秦昭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斗笠下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刃,瞬间扫过混乱初定但依旧弥漫着恐慌的工地。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浑身泥泞、额角带血、却如同砥柱般挡在人群前方的谢垣身上。
“禁军翊麾校尉秦昭!”秦昭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带着军令特有的穿透力,“奉上命,接管文渊阁工地防疫!所有人等,原地肃立!擅动者,以乱民论处!”
冰冷的命令和禁军士兵刀剑出鞘的寒光,瞬间让工地彻底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恐慌被一种更加冰冷的、来自权力的威压所取代。
秦昭大步走到谢垣面前,目光锐利地扫过他额角的伤口和一身狼狈,眉头微皱:“石方?此地发生何事?疫病消息是否属实?”他语气直接,带着军人的雷厉风行。
谢垣迎着秦昭审视的目光,不卑不亢,言简意赅:“确有工匠家住疫区,数人未至,疑有接触。方才因恐慌引发骚乱,已有数人轻伤。现已初步稳住,正按太医院崔医官要求,准备隔离防疫事宜。”他指了指远处正在指挥吏员搬运生石灰和草药的崔静姝。
秦昭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看到崔静姝月白艾绿的身影在灰暗的雨幕中忙碌,眉头稍展,但眼神依旧冷峻:“很好!禁军即日起封锁工地,许进不许出!所有人员,按你方才所言分组隔离!凡有可疑症状者,即刻报与崔医官及本官!工部吏员,全力配合,征调一切防疫所需物料!”
他雷厉风行地下达命令,身后的禁军士兵立刻分散开来,如同铁闸般封锁了工地所有出入口,森严的戒备让气氛更加凝重。
安排妥当,秦昭才再次看向谢垣,目光落在他依旧紧握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的拳头上,以及那双深潭般眼眸里尚未完全熄灭的、如同熔岩般的沉痛与坚毅。
“你受伤了?”秦昭的声音似乎缓和了一丝。
“皮外伤,无碍。”谢垣抹去额角的血痕,混着雨水和泥浆。
秦昭沉默片刻。方才他率军赶到时,远远便看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混乱的人潮,滚落的巨木,以及那个毫不犹豫飞身扑救、并以一声怒吼强行稳住局面的赭褐色身影。那份临危不乱的镇定,那份舍身救人的果决,那份在混乱中瞬间理清头绪、下达清晰指令的头脑……绝非寻常匠人所能拥有!这与他印象中那些唯唯诺诺、或只知埋头干活的工匠截然不同!
“方才……若非你当机立断,后果不堪设想。”秦昭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勇者的敬意。他出身军伍,最重胆魄与担当。谢垣方才的表现,已赢得了这位刚直校尉初步的认可。
谢垣摇摇头,目光投向远处隔离棚的方向,声音低沉:“职责所在。人命关天,不敢惜身。” 这八个字,与他在黑松林中对秦昭所言,如出一辙。
秦昭心头微震。他看着谢垣被雨水冲刷得越发显得棱角分明的侧脸,看着他赭褐色粗麻短褐上沾染的泥浆、汗渍和点点暗红的血痕——那是救人的印记,也是担当的勋章。一种奇异的共鸣感,在两位同样刚毅、同样将责任扛在肩头的男子之间悄然滋生。
“你的‘职责’……”秦昭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似乎比寻常匠人……更重。”
谢垣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工地上那些在禁军监视下、依旧惶恐不安、却又带着一丝求生渴望的工匠们。雨丝冰冷,落在他们粗糙的脸上、单薄的衣衫上。
就在这时,崔静姝快步走了过来,月白色的襦裙下摆早已被泥水浸透。她神情凝重,对秦昭和谢垣道:“秦校尉,石师傅,情况紧急。初步排查,有三名工匠出现低热、乏力症状,已单独隔离。但疫病凶险,传播极快,仅靠隔离和药物远远不够!当务之急,是彻底清洁消杀!尤其水源、污物、人员聚集之处!”
她指向工地中央那几处因连日雨水形成的浑浊积水洼,又指向工匠们临时搭建的、肮脏简陋的窝棚区:“这些污水横流、秽物堆积之地,皆是疫病温床!必须立刻清理!挖排水沟导流污水,填埋秽物深坑,所有窝棚地面洒遍生石灰!还有,所有人员,必须饮用沸水!接触污物后,需以皂角或石灰水净手!此乃阻断疫疠传播之根本!”
她的声音清晰有力,带着医者的专业与不容置疑的急迫。
谢垣立刻领会,接口道:“崔医官所言极是!排水沟走向,我即刻规划!填埋秽坑位置,亦可选定!只是……”他眉头微锁,“人手不足。大量工匠需分组隔离看护,能动用者,恐不足三成。且清理秽物,风险极高。”
秦昭闻言,剑眉一轩,没有丝毫犹豫,猛地转身,对着身后肃立的禁军士兵,发出一声斩钉截铁的命令:
“禁军听令!”
“在!”数十名士兵齐声应喝,声震雨幕。
秦昭目光如电,扫过自己这些年轻的部下,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一种身先士卒的决绝:
“着甲!戴面巾(简易口罩)!取工具!”
“一组、二组!随石师傅开挖排水沟渠!听他号令,不得有误!”
“三组!负责填埋秽坑!深挖三尺,石灰覆盖!”
“四组!辅助崔医官,搬运分发药物、沸水,监督人员清洁!”
“其余人等,严守岗位,但有玩忽懈怠、畏缩不前者,军法从事!”
一连串命令,清晰果断,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更令人震撼的是,他下达的并非驱使民夫的指令,而是命令自己麾下这些盔甲鲜明的禁军精锐,去从事最肮脏、最危险、最被常人避之不及的秽物清理工作!
士兵们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愕,但长期的军纪训练让他们没有丝毫犹豫,齐声应道:“遵命!” 动作迅速地从马匹上取下备用的铁锹、镐头等工具,并撕下衣襟或取出备用的布巾蒙住口鼻。
秦昭自己也一把扯下披风,随手从旁边一名士兵手中夺过一把铁锹,大步走到一片污水横流的洼地旁,对着谢垣和崔静姝沉声道:
“石师傅,指沟渠走向!崔医官,告知消杀要点!”
“禁军将士,亦是血肉之躯!但守土安民,除疫祛疠,便是吾辈之责!”
“今日,没有禁军,只有与尔等共抗时疫的同袍!”
“动手!”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铁锹已狠狠插入冰冷的污泥之中!黑色的泥浆瞬间溅上他玄色的劲装和刚毅的脸颊!他却浑然不顾,奋力挖掘起来!
这一锹,如同砸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工匠们惊呆了!看着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盔甲鲜明的禁军老爷们,此刻竟毫不犹豫地踏入污秽泥泞之中,挥舞起铁锹镐头,如同最普通的民夫般奋力劳作!污泥溅满了他们光亮的盔甲和年轻的脸庞,却无人退缩!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冲散了弥漫在工地上的绝望和冰冷!
谢垣看着秦昭那沾满污泥却依旧挺拔如松的背影,看着他手中翻飞的铁锹,看着那些沉默却坚定跟随的士兵,心中那层冰冷的坚壳,仿佛被这滚烫的、名为“担当”的铁锹,狠狠凿开了一道裂缝!一股久违的、带着酸楚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眼中爆发出锐利的光芒!他不再犹豫,大步走到一片地势较低处,手中炭笔在湿漉漉的木板上飞速勾勒!简洁有力的线条,瞬间规划出几条导引积水的沟渠走向和深度!
“此处!开主渠!宽三尺,深两尺!引向东南角低洼处!”
“此处!分沟!斜插,减缓流速!”
“填埋坑!选在西北角下风口!远离水源和窝棚!深坑需达一人深,底铺厚石灰,秽物入坑后,再覆石灰三尺,最后以净土夯实!”
他的指令清晰、精准、高效!如同在指挥一场关乎生死的战役!
早已等候的禁军士兵,在秦昭身先士卒的带领下,如同沉默而高效的洪流,立刻按照谢垣的规划,挥舞起工具!铁锹镐头破开泥泞,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浑浊的污水被引入新挖的沟渠,缓缓流淌。肮脏的秽坑被迅速挖掘出来,一担担污物被倒入深坑,厚厚的生石灰随即覆盖上去,发出滋滋的声响和刺鼻的白烟!
崔静姝则穿梭在士兵和工匠之间,大声指导着生石灰的配比、泼洒的范围、沸水取用的要点、以及接触污物后净手的规范。她月白色的身影在泥泞中移动,像一盏指引方向的明灯。
谢垣也没有袖手旁观。他挽起袖口,露出结实的小臂,抄起一把沉重的铁镐,走到一处需要清理的顽固硬土处,腰腹发力,狠狠砸下!镐头深深嵌入泥土!泥点飞溅到他赭褐色的粗麻短褐上,混着汗水,很快湿透一片。他的动作沉稳有力,每一次挥动都带着千钧之势,与旁边奋力挖掘的秦昭并肩而立!
雨水混合着汗水,泥浆裹挟着石灰。昔日壁垒森严的工地,此刻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悲壮而充满力量的景象:禁军士兵、工匠、工部小吏、甚至几位年老的掌案,在崔静姝的指挥和谢垣、秦昭的带领下,不分尊卑贵贱,共同在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土地上,奋力挖掘着生的沟渠,填埋着疫的温床!
秦昭一锹挖开一团散发着恶臭的污泥,溅起的黑点沾在他冷硬的嘴角。他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去,目光扫过身边沉默挥镐的谢垣。汗水顺着谢垣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滚落,混着泥浆,勾勒出坚毅的轮廓。他挥镐的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能开山裂石的韵律感,力量感十足,却又精准地控制着落点,效率极高。这绝非普通匠人的蛮力,更像是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锤炼出的、与大地角力的本能!
秦昭心中那点因谢垣“匠师”身份而产生的最后一丝俯视感,在此刻彻底消散。他看到的,是一个在危难时刻敢于担当、有勇有谋、且拥有惊人力量与坚韧意志的……真正的汉子!一种军人对强者的纯粹敬意,油然而生。
“好力气!”秦昭忍不住赞了一声,声音在雨声和挖掘声中依旧清晰,“石师傅这身筋骨,倒像是练家子!”
谢垣动作微顿,镐头重重落下,砸开一块硬土。他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泥水,看向秦昭。对方眼中那份审视已被坦荡的欣赏取代。谢垣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算是回应。他没有解释,只是再次挥起了铁镐。
信任,无需多言。它在冰冷的铁锹与温热的汗水碰撞中萌芽,在污泥浊水里并肩而立的沉默中滋长,在共同对抗死亡阴影的战斗中淬炼成型。
当最后一条导水沟渠挖通,浑浊的积水哗啦啦流向低洼处;当最后一个深埋石灰的秽坑被净土夯实封顶;当生石灰刺鼻的气味混合着艾草燃烧的烟气,弥漫在工地上空时,雨,不知何时停了。
一缕微弱的、金红色的夕阳,刺破厚重的云层,斜斜地照射在湿漉漉的工地上。泥泞中,无数疲惫却挺直的身影,如同经历了一场大战的士兵,拄着铁锹镐头,喘息着,望着被清理一新的营地。
秦昭拄着铁锹,胸膛微微起伏,玄色劲装上满是泥点,脸上也沾着污泥,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被雨水洗过的星辰。他侧过头,看向同样浑身泥泞、额角伤口已被泥水糊住的谢垣,伸出手,重重地拍了一下谢垣沾满污泥的肩头。
“石方!”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充满了力量,“从今往后,文渊阁工地安危,有我秦昭一份!凡有魑魅魍魉,敢伸爪牙……”他猛地握紧拳头,骨节发出咔吧轻响,眼中寒光迸射,“某手中刀,必斩之!”
字字铿锵,如同金石掷地!这是来自一位刚直军人最郑重的承诺!是将谢垣真正视为可以托付后背的同袍的认可!
谢垣感受着肩膀上那只沾满污泥却异常有力的手掌传来的温度和分量,看着秦昭眼中那份纯粹而炽热的信任与守护之意。一股暖流,混杂着酸楚、释然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汹涌地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冰封的堤防。
他抬起同样沾满污泥的手,没有言语,只是同样用力地、重重地回握了一下秦昭的手腕!
两双沾满污泥的手,一双属于握惯了刀剑的军人,一双属于丈量山河的匠人,在这一刻,在夕阳的余晖和尚未散尽的疫病阴影下,紧紧相握!
信任如金,百炼方坚。
担当如火,可融寒冰。
这并肩而立的温度,足以驱散最浓重的阴霾,照亮通往黎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