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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七个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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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乐毕业后到山区当村官了,说是待够两年就能转回县城,没准还能转到市里。
他们一家对他期望都挺大的,邻居也都特会聊天,说李文乐以后能当李市长。爸妈再谦虚低调听到这话也高兴,仔细想想自家孩子也不是没可能,前途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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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途一片光明的李文乐坐上去乡镇的大巴那天,身后还跟着觉得自己像被拐卖了、前途一片黑暗的陈晟。
大巴车在崎岖不平的山地一路颠簸。
“我脑浆都要被晃出来了,咱们那地方都够穷了,你念完大学还来这更穷的地方,精准扶贫你也该扶我啊。”
陈晟一路都抱怨不停,李文乐倒是什么都没说,拿外套给他叠成个靠枕让他垫着舒服点,看到服务区有卖肉蛋饼的下去又给他买了两块,就被吃的堵住嘴的时候陈晟能老实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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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乐能把陈晟拐过来这事也很让他自己感到意外,算是天时地利人和。
正好在他要上岗前一周陈晟突然失业了,也不算突然,陈晟就没长时间在哪儿呆过,他说射手座就这样。
李文乐深思熟虑之后把陈晟约出来吃饭,先试探地问,“你想好未来的规划了吗?”
他也没想到这一句话就给陈晟问破防了。
“我想好个屁。”陈晟没好气地说。
他眉毛紧皱,狭长的眼睛都覆盖了一层阴影,看着李文乐眼神像有深仇大恨似的。
陈晟这段时间都快烦死了。他比李文乐早一年毕业,这一年换了四份工作,最长的就做了两个月,要么是跟老板打起来被开除,要么自己干不下去收拾东西走。上一份工作快通过试用期的时候又做不下去了。
现在他在家呆了两周,早上睁开眼睛就听他妈唠叨“你以后该怎么办呀,你也二十多岁年纪不小了该为自己想想了,哪能还像以前那样混日子啊”,晚上他爸下班回来对他又横眉冷对,仗着自己是家里唯一能挣钱的人,对他颐指气使冷嘲热讽。
陈晟在家压力大的快窒息了,好像一个被吹到极限的气球,只要再施一点力就会爆炸。
他在家心烦,出门找朋友玩,发现宁西大厦的台球厅换了一批新人,以前的朋友都开始上班了,沈方辉看到他也会说“小陈哥你找点正经事做啊”,陈晟恍然觉得他仿佛是个在森林里抓着藤蔓晃荡的野人。
现在连李文乐都马上要被调到别的地方。
然后好不容易找到这人,还一见面就问他“未来的规划”。陈晟十分烦躁,没好气地说,“我有什么规划?活着,活够了就死,这就是我的规划,你还有什么不一样的规划啊?你想吃唐僧肉长生不老是不是啊。”
两人坐在饭馆,牛肉面还没端上桌,老板一直偷偷往这边看怕俩人打起来。
李文乐抬手给他顺了顺后背,像是摸一只炸毛的猫。两人都陷入沉默,陈晟还是烦,这会儿不是烦李文乐,是烦自己,烦自己迁怒对方,所有脾气都只朝着一个人发泄。他又想说点别的,这事就算糊弄过去了,突然听见李文乐问他。
“那你想不想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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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晟一路上抱怨了那么多句,却没说过要回家,反正他在李文乐身边待惯了。
回家还心烦呢,跟李文乐在一起不烦,心情特别好。
陈晟学的专业是汽修,但上学这几年根本没修过车,全跟着同学一起研究汽车改装,摩托车改装。
他学了一身好本领,毕业的时候才知道干这行违法,他两眼一黑觉得全完了天都塌了。
所以再找工作就什么都干了,在车厂当过学徒,浑身机油味,辞职又换下一个,跑房地产销售给同事打一顿,当客服把用户骂一顿,做运营把老板气得犯心脏病。
除了李文乐,没人觉得他好,没人上赶着收留他。
陈晟觉得兴许是李文乐上辈子欠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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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乐年后任职,俩人来的时候正好赶上冬天,隆冬烈风,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雪。
他们住进被分配的筒子楼,新装修过,看着还是挺破。
陈晟过来没几天就感冒了,感冒半个月又有了鼻窦炎,天天擤鼻涕,日均能擤出一垃圾桶的卫生纸。
和他们一起过来的年轻男生有个叫庄然的,就住在隔壁。
庄然很喜欢钓鱼,除非跟镇长一起去河边,否则每次都能钓回来一大条。他做的红烧鱼肉特别好吃。
这几天庄然每回来做客看到垃圾桶里的卫生纸,都语重心长地让陈晟注意身体,养精蓄锐,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陈晟气得翻白眼,然后眼珠又转回来,一本正经地说,“这垃圾桶是小李主任专用。”
于是庄然看向李文乐时的眼神就有些意味深长,好几次从他身边经过还红着脸低头不敢看他,说话也磕磕巴巴,欲言又止。
李文乐还以为是自己英俊帅气的缘故,跟陈晟炫耀地说起这件事,“他没准对我有意思。”
但是预想之外的是陈晟听了半点都没吃醋,趴在床边笑得地动山摇,差点把铁架床晃塌。他笑到快缺氧断气了,看李文乐跟个傻逼似的被蒙在鼓里,实在不忍心所以把实话告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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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乐为了不白被冤枉,特意买回来一箱避孕套说要跟陈晟用完。水短粮短的地方,十天半个月就能收到一次快递,李文乐能搬回来一箱避孕套。
“你是真傻逼。”陈晟如此中肯评价。
乡里分给李文乐的是单人间,就一个房间一张床,沙发最多也只能坐下两人。俩一米八多的男人天天挤在一起,冬天倒是能抱团取暖,夏天热起来陈晟就卷着凉席到阳台睡。
阳台也很窄,别人家在阳台养花养草晒茄子萝卜干,他们家阳台只有陈晟躺着晒月亮,晒出了一身蚊子包。
陈晟待了没半个月就闲不住,去乡村小学问“缺不缺老师”,校长告诉他要来也是算支教,没有工资,就是每天能管两顿饭,陈晟心中有大爱地爽快答应了。
他教小学生读课文,古诗背不下来就编成说唱,校长听见两回,颤巍巍让他去教音乐了。他就会弹吉他,带着小孩唱摇滚,小孩在屋里一蹦一蹦快把房顶震塌,校长被吵得神经衰弱,又让他去教体育。
他们学校一共就七个老师,陈晟来了之后一个能顶三个,所以他们现在有十个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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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日子总体来说是挺幸福的,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说是朋友也没人怀疑过。
大概民风淳朴也有点见识短的意思,压根没人往那方面想。
只觉得他们是关系非常好的好朋友。知根知底,无话不谈。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熬过生老病死,做一辈子朋友也未尝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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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变故是他们在这儿半年多的那时候,已经夏天了。
陈晟窝在沙发上午睡,听到敲门声坐起身,薄薄的夏凉被滑下去,他没穿上衣,踩着人字拖走过去开门。
他刚睡醒还困得迷糊,打着哈欠问,“谁啊?”门一拉开看见是谁立刻清醒了。他好像脊背挨了一鞭子似的,睁大眼睛喊了声,“阿姨。”
陈晟没想到李文乐妈妈会突然过来,李文乐也压根没说过这事。
李文乐妈妈是县城唯一重点初中的校长,当校长前每年都是模范教师,别的女人在县城有时会被叫“谁谁妈妈”、“谁谁老婆”,只有苏芸一直是“苏老师”,后来又是“苏校长”。她五十岁的年纪,看起来还是精神干练,长发盘得板板正正,还涂了颜色鲜艳的口红,见到陈晟后有片刻的不自然,随后很快恢复了笑容得体的样子。
李文乐的风度翩翩也许就是继承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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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您怎……您来了。”
陈晟看见她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他上学时候倒是没怕过老师,就是见到李文乐爸爸妈妈会害怕。
可能因为他哥哥在县城被传成锒铛入狱的罪犯,所以他从小就觉得自己跟李文乐家人格格不入。
苏芸步伐稳重地走进来,陈晟赶紧去找了件短袖胡乱穿上,又抬手抓了抓睡得乱糟糟的头发,立正站好。
“你和文乐就住在这里啊?”苏芸微笑着,却没有说这里简陋破旧,而是笑吟吟状似无意地说,“两个大男人也不嫌挤。”
陈晟跟出现幻听似的快昏迷了,半梦半醒,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好尴尬又沉默地站着,像一件放错进别人家的家具。
苏芸越过他径直走进客厅,打量了这里的布置,感慨似的说了句,“你们这儿也算是,芥子纳须弥,微尘藏大千。”
陈晟听不懂她说什么,但总觉得不是好话。
苏芸回眸笑眯眯地看着他,“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看到阿姨就紧张?”在陈晟鼓起勇气想要说“没有”的时候,她突然收起了笑容,目光像在调侃又显得很冷淡,“是因为心虚吗?”
好像有一道雷在脑海中炸开了,噼哩啪啦,他成了一块乌漆墨黑的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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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晟一直低着头,听到这句陡然抬起脑袋,喉咙滚动,一句解释的话也憋不出来。
“那么大老远也要跟过来,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做一对潦倒的苦命鸳鸯,真浪漫,”苏芸顿了顿,又习惯性地嘴角挂上微笑,声音温柔,“你这么痴情,倒像个女人,可是就算你想给文乐做妻子,也做不了呀。”
陈晟要被空气淹死了。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喉咙像堵着水泥,但没有任何立场让对方停下。
“别紧张,阿姨不是来兴师问罪。有你照顾文乐,真是多谢你了,文乐工作忙,平时都是你在做家务,打扫做饭吧?屋里也挺干净的,看起来很温馨,阿姨谢谢你,把文乐照顾得很好。”
陈晟木偶般地站着,苏芸说到哪,他的思绪就被牵引到那儿。
两人最开始搬到这儿,所有家务都是李文乐在做,洗衣服,拖地,扫地,做饭还要想办法用有限的食材满足他的胃口。
后来呢?后来他心疼了。他从洗自己的衣服到洗两个人的衣服,从没进过厨房到学会怎么泡血水、葱姜料酒去腥、菜里放多少盐和糖。阳台上飘着的衣服,每一件都是他用手洗的。
陈晟听着苏芸的话,仿佛自己真的像一个上赶着给李文生当老婆的男人了,没名没分,没有尊严。
风扇嗡嗡吹着,嘈杂的声音搅动着浑浊的空气,陈晟像是沉在浮满垃圾的烂水沟。他站得双腿都有些僵硬,苏芸经过客厅继续往房间走。这儿没有地板,水泥地上铺了棕色的地板革,高跟鞋踩在上面声音清脆有力。
苏芸笑意盈盈地看他,“不带阿姨参观一下吗?”
“……”陈晟麻木机械地抬腿跟过去,心脏在胸腔如擂鼓般咚咚撞,他有错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急火攻心吐口血倒地身亡,但是屋子安安静静,只有高跟鞋踩在地上稳步前行的声音。
“房间也很干净呢,你们两个在这张床上,挤得下吗?”苏芸的目光看向阳台,还有阳台上铺着的凉席,夏凉被和枕头,“这样啊,是你睡在那里吧?文乐对床还蛮挑剔,不喜欢睡太硬的地方。”她顿了顿又说,“还以为你们感情好到如胶似漆,原来也会分开睡。”
她看到床头放着几本书,最上面印着烫金的《资治通鉴》。苏芸神情骄傲又满意地笑起来,看向陈晟,“这是文乐的书吧?他平时喜欢看这些。”
“上学时候他虽然总被你们带去打游戏,但是该做的功课从来没有落下过,他自律,勤奋,你们出去玩到八点,他就回来读书到十一点,不然也不会考到重点大学。”
陈晟突然咽了咽口水,下意识认为这么多年自己都是拖后腿、耽误李文乐的存在,就连现在也是。
“这些书你都看不懂吧?我倒是很好奇,你和文乐会有共同语言吗,是不是都是他在迁就你、包容你,只聊你喜欢,你能听得懂的话题。你了解过他现在做的事吗?”
陈晟被逼问得好似节节败退的士兵,茫然无措地摇了摇头。
苏芸也没想要他回答,目光越过那摞书,突然看到方方正正地小卡片,拿在手里,在陈晟面前晃了晃,“这是什么?”
“……”
陈晟终于说出了话,“阿姨。”他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地看着苏芸,嗓音沙哑地喊完那声阿姨后就大脑一团混乱,然后他做梦都想不到,苏芸会这样直白干脆地问出来。
“你是下面那个吧?”
陈晟抿住嘴唇。
苏芸了然地笑了笑,没有再为难他承认,“做好安全措施是对的。”她扔掉了手上的避孕套,桌上只有两个,地上的纸箱却敞开着,装得满满当当。
她的脸色却是一点都没变,“文乐现在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但你也应该劝他节制一些。不然年纪大了,受罪的不是你吗?”
依旧是温柔的语气,像是老师在开导犯错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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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很小,两步就参观了个遍,苏芸快要离开时又看了一眼衣柜,滑动式的柜门打开一边,露出来那一半全都是陈晟的衣服。李文乐只喜欢穿黑白灰的颜色,衣服款式也都偏向稳重老成,但陈晟爱穿亮眼的颜色,蓝的绿的,还喜欢衣服上有点金属链挂件玩偶之类的装饰。
苏芸看着那些衣服,突然开口,“文乐平时对你也很大方,对吧?”
她以为陈晟的衣服都是李文乐花钱买的。
陈晟攥紧了手指。
——就算不是,但是他住在这里,所有生活用品,柴米油盐,水电通讯,各项费用都是李文乐在支付。
他们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成年人绕不开这些话题。
他没办法否认,没办法说自己没花过李文乐一分钱,自己没有依赖过李文乐任何事。
“我和他爸爸对文乐一直有很大的期望,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总愿意坐在一起幻想,儿子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会留在哪里发展,做什么工作,以后和什么样的女孩结婚,生的小孩要不要我跟他爸爸来带,我们到多大年纪会听到一声爷爷奶奶。”
苏芸说到这些,笑容带了些慈祥的意味,“你是文乐最好的朋友,等婚礼上,文乐一定希望你能当伴郎的。到时候他有孩子,也可以认你做干爹。”
“你和文乐一起长大,但是他的路更宽广些,阿姨知道你是光明磊落的好孩子,不会怀恨在心,不会去报复他。不过就算他不能走他爸爸那条路,我们也愿意送他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这么多年,我和他爸爸一直对他很好,也许是因为太好了,才会有现在的事。其实叔叔阿姨对你们这些小孩子也都很好,做人要知恩图报,是不是?我还记得你们小学毕业的那天晚上,你,文乐,小美,方辉,小许,夏夏,坐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吃西瓜。阿姨还说希望你们一辈子都做好朋友,你还记得吗?”
重音落在“好朋友”上,陈晟点头,哑着嗓子说,“记得。”
“不该发生的事就不要发生,做错的事就尽量弥补,”苏芸的神情又柔和下来,像是宽容慈爱的母亲,“小陈,阿姨相信你是好孩子,你也要体谅阿姨,哪个母亲都不会希望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小孩误入歧途,被人指着脊梁骂?”
“你们的事传出去了,别说你们有没有脸做人,阿姨还能做校长,做老师,在宁山县生活吗?要是你爸爸妈妈知道这些事又会怎么样呢?你哥哥已经几年没回家了,他们就剩下你这一个儿子。”
苏芸的神情微微低落,像是回忆起了当初是怎样撕裂的剧痛让孩子离开她的身体。她知道李文乐在和陈晟同居的时候,好像是能感觉到二次撕裂。她的笑容中终于有了些凄苦的意味,“阿姨不用你理解我,但是你要理解你的母亲。”
她像是句句出自真心,陈晟的思绪完全被她牵着走,已经不知道脑子里的声音到底是自己想的,还是鹦鹉学舌。
苏芸收敛了伤心的神情,像是要抓紧时机给他致命一击那样,继续缓缓开口。
“你想想,文乐以后的工作会需要很多社交的,他出席各种场合,身边的人都带着妻子,他会带上你吗?他工作上的事,你没办法为他分担,还很有可能给他添麻烦。以后你们都有了正式工作,收入拉开差距,接触的人拉开差距,身处的阶层都会慢慢有差距。”
“到时候你也想仰人鼻息,从他那里拿钱过日子吗?你也是个男人,不会觉得不公平,心生怨怼吗?你们会因为这些事情吵架,他可以低头一次、两次,但是到最后,你觉得如果你们还想在一起,会是谁妥协呢?”
“与其等到那个时候,不如现在还能体面收场。”
这是最后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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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和他一辈子做朋友,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挺好。”
记不住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想法。好像是十几岁高中时的操场,风卷落叶,阳光下看到这个人在朝着他笑。好像是烟雾缭绕的台球厅,人声嘈杂中总能清晰地捕捉到放软声音的“小陈哥”“一起吃饭好么”,他假装不情不愿地点头。好像是两年前宁西大厦发生火灾,警报尖锐刺耳,这个人用力握住他的手说跟我跑。
心脏里有轰然震动的声音,世界在一秒钟之内归于平静,能看到的只剩眼前的人,怦然心动是什么样的感觉,有过一次就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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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做朋友,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挺好——不做情人也没关系。
有这样的念头,是因为自由、潇洒、豁达吗。
还是在懦弱,害怕,又或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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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芸那天说了很多的话,结束时陈晟也微微觉得口干舌燥。他当时思路混乱,没办法把那些话全都记得并且消化掉。
但是他在苏芸走后立刻做了一件事,收拾好全部的行李,离开了不属于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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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们的第一段爱情,只有七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