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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声的祭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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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场外鼎沸的人声和车流喧嚣,如同隔着一个厚重的玻璃罩,沉闷地撞击着程砚的耳膜——或者说,是他残存的、对这个世界声音的模糊感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片令人窒息的阴影,又是怎么在司机沉默而略带同情的目光中,坐进那辆属于“霍太太”的、价值不菲却冰冷如铁壳的黑色轿车里的。
车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飞速掠过他苍白的脸,映不进那双空洞的眼眸。霍宴最后那句话,像恶鬼的诅咒,在他死寂的脑海里一遍遍回放,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刮擦着他早已血肉模糊的神经。
“哑巴……还能……说话……不成……”
他蜷缩在宽大的后座角落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掌心,试图用一点尖锐的疼痛来驱散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绝望。可掌心传来的刺痛,远不及心口那被反复践踏的万分之一。
车子平稳地驶入城中最顶级的半山别墅区,最终停在一座灯火通明、设计感极强的现代建筑前。这是他们的“家”,是霍宴爷爷和程砚爷爷当年亲手为他们挑选的新婚礼物,也曾短暂地盛放过一些温暖的光影。如今,这栋造价惊人的房子,对程砚而言,不过是一个更大、更华丽的牢笼。
司机为他打开车门。程砚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昂贵香氛的空气灌入肺腑,激得他一阵细微的颤栗。他推开车门,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一步步踏上光洁如镜的台阶,指纹解锁,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隔开两个世界的门。
意料之中的,客厅里空无一人。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屋内却弥漫着一种空旷的、了无生气的冰冷。昂贵的意大利沙发、限量版的艺术品、纤尘不染的大理石地面……一切都完美得如同样板间,也冷漠得如同停尸房。这里没有一丝属于“家”的温度,更没有一丝属于霍宴归来的气息。
程砚脱掉鞋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那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椎。他默默地走向厨房。厨房很大,设备顶级,却同样冰冷得不近人情。他打开冰箱,里面塞满了定期配送的有机食材,琳琅满目,却没有任何他真正想吃或者需要的东西。
他没什么胃口,但习惯性地拿出几样蔬菜和一小块牛肉。做饭,是他在这座冰冷宫殿里,为数不多还能证明自己存在感的事情。也是爷爷生前总叮嘱他的:“小砚啊,要照顾好自己,也要……照顾好小宴的胃。”
爷爷慈祥的叮嘱言犹在耳,可那个需要他照顾胃的人,此刻又在哪里呢?
程砚沉默地洗菜,切菜。刀锋落在砧板上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仿佛只有沉浸在这机械的劳作中,才能暂时逃离那无处不在的窒息感。
就在他准备热油下锅时,玄关处传来了指纹锁开启的“嘀”声。
程砚切菜的手猛地一顿。
紧接着,是两道脚步声。一道是霍宴特有的、带着点慵懒和掌控感的步伐,沉稳有力。而另一道……是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清脆、带着点欢快的“哒哒”声,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娇媚的轻笑声。
程砚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他僵在原地,手中的刀差点脱力落下。
“宴哥,你家好大!好漂亮啊!这设计感绝了!”林薇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叹和讨好,清晰地传入厨房。
霍宴低沉的笑声响起,那笑声里带着程砚许久未曾听过的、属于活人的温度,却像淬毒的针扎在他心上。“还行吧,随便住住。”他语气随意,像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脚步声朝着客厅方向移动。程砚屏住呼吸,像一尊石化的雕像,躲在厨房的阴影里,一动不敢动。他听见林薇在客厅里四处走动、赞叹的声音,听见霍宴随意地打开酒柜,倒酒时冰块撞击杯壁的清脆声响。
“累了吧?喝点东西。”霍宴的声音带着一种程砚从未体验过的温和,那是对外人才有的、营业式的体贴。
“谢谢宴哥!”林薇的声音甜得发腻,“今天演唱会太棒了!台下都快疯了!还有我们那个‘不小心’的对视,你看到热搜了吗?‘星月锁死’都爆了!粉丝都在刷屏说甜掉牙了!”
“嗯,看到了。”霍宴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也没有否认,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纵容,“效果不错。”
“宴哥,”林薇的声音忽然压低了些,带着点试探和好奇,“你家里……真的没人啊?那位……‘霍太太’呢?”她刻意加重了“霍太太”三个字,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挑衅和窥探欲。
厨房里,程砚的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印痕。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凉透了。
霍宴沉默了几秒。那几秒钟的沉默,对程砚而言如同凌迟前的倒计时。
然后,他听到霍宴用一种极其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的口吻说道:“大概在哪个角落待着吧。不用管他。”
“不用管他……”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具毁灭性。彻底否定了他作为一个人,甚至作为一个存在物的价值。程砚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扶住冰冷的流理台才能站稳。
客厅里的对话还在继续,夹杂着林薇娇俏的笑声和霍宴偶尔低沉的回应。他们谈论着圈内的趣事,谈论着接下来的合作,谈论着网上那些关于他们的甜蜜“爆料”……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盐的鞭子,抽打在程砚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
而他,只能像一个幽灵,躲在这间冰冷的厨房里,连发出一点声音的资格都没有。
他低头看着砧板上切了一半的蔬菜,那新鲜的翠绿此刻显得如此刺眼和讽刺。他在这里准备晚餐,像一个等待丈夫归家的妻子,而他的丈夫,正带着他的“荧幕情人”,在他的家里,谈笑风生,将他视若无物。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程砚猛地捂住嘴,冲到水槽边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他打开水龙头,让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水槽,也试图掩盖自己那无声的、狼狈的呜咽。
水流声哗哗作响。
客厅里的谈笑声似乎停顿了一下。
“什么声音?”林薇疑惑地问。
霍宴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清晰地传来:“厨房吧。大概是那个哑巴在弄东西。不用理会。”
“哦……”林薇了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优越感,“这样啊。”
程砚死死地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他关掉水龙头,巨大的、冰冷的寂静再次笼罩下来,将他死死地按在水槽边,动弹不得。水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自来水,还是屈辱的泪水。
他缓缓地抬起头,透过厨房磨砂玻璃门的模糊光影,能看到客厅沙发上那两个依偎得极近的身影轮廓。
霍宴高大的身影靠在沙发里,姿态放松而慵懒,林薇娇小的身体几乎依偎在他身侧,侧着头,似乎在对他巧笑倩兮。那画面,在程砚模糊的泪眼中,扭曲成一把把锋利的刀,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念想切割得支离破碎。
这里,从来就不是他的家。
他,从来就不是霍宴的“太太”。
他只是一个被遗忘在角落、连噪音都不配发出的哑巴,一个被霍宴用来衬托其无情和权势的、活生生的祭品。
程砚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膝盖里。空旷冰冷的厨房,成了他无声恸哭的墓穴。而客厅里那虚伪的喧嚣,是他葬礼上最刺耳的哀乐。他连逃离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在这绝望的深渊里,一点点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