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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死人的季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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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潇带着云鹿赶往梨园小区。骤雨初歇,借着一路车程,苏潇大概说明了这宗案件。
这梨园小区位于萍城市中心,交通便利,周边邻近各大热门公司,由此,梨园成了许多毕业生租房优选。
既是位于市中心,租房价格自然也是昂贵。
在此租房的学生多是互相招揽,选择了合租。但各方因素下来,总有学生是想租但找不到人的。于是,梨园大手一挥,很快推出单身公寓。单身公寓也很快被租满,且广受好评。
梨园有心再建一栋,不久前就又推平了一方草坪。然而,就在八月初,一起骇人惨案让这个项目不得不停止。
八月九日清晨,单身公寓六楼407室房门大开,房内有名中年女性平静躺在血泊中。这名女性腹部被利器霍开三个窟窿,黑红的血从那开始凝结,一直到门边。
报案人是407室斜对门的住户,他声称夜里睡得沉,并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死者名叫谢丽香,43岁,萍城人;单身,与前夫育有一儿一女,儿女都在外省工作,两人是和平离婚。
办案人员查了死者近期的社会关系,十分平常。
较为特别的,是她的职业——她是一名“儿童看护员”。这个职业警察愣是打听了好久,才弄清楚是干嘛的。简单来说,即谢丽香帮梨园小区里有急事出门又不方便带孩子的家庭照看孩子。一小时收费五十。
一方面,谢丽香“生意”挺好的,梨园小区里,所有“顾客”都称赞她,未发生过矛盾,被带过的小孩聊起她也都很喜欢。另一方面,跟谢丽香有交集的熟人作案可能性都很小,她本人又几乎不出门。
因此,警方重点将注意力转向外卖员、快递员之类,以及这栋单身公寓的所有住户。
十分棘手的是,由于单身公寓建得匆忙,物业、监控、电梯统统都还没配备好。警官无奈,只能挨家挨户排查问询。
案情进展到第七天时,终于有些眉目。警方将凶手锁定在407室下的307室住户。
嫌疑人名叫许岚,24岁,萍城人,去年毕业于萍城大学中文系,无业。
警方苦于没有关键性的直接证据。几次以嫌疑人的身份将她扣押回警局,也都问不出什么。
虽没抓捕,但社会大众已经公认许岚是凶手了。这也便是为什么沈江园会说快要水落石出了。
现在,各方就等着许岚松口认罪了。
而公安局求助萍城电视台的原因,则是此案被一些报社媒体添油加醋得火热,谣言满天飞,导致社会舆论极端一边倒。
谴责杀人者本也无可厚非,但许多极端人士借这个案子,不怀好意地在网络平台流窜生事,引导公众批评指责刚毕业的年轻人,造成恶劣影响。
比如,前几天的一个菜市场,一群中年人与一群年轻人就大打出手,矛盾从一筐打折鸡蛋上升到中年人垄断资源压榨年轻人、年轻人不思上进空有脾气上,场面实在难看。
……
出租车缓缓停下。
车门对着梨园小区的深灰色铁大门。
下了车,苏潇边走边说:“307的许岚,挺有礼貌的,但就是不喜欢开口多说出点信息。看看你今天这趟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梨园小区的铁门,几乎有一半匍匐在绿树的阴影中。这会风细细吹来,几片残缺的叶子在铁门附近七上八下地飘着。
“一个兢兢业业的妇女,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一个热情但很少出门,一个安静礼貌不喜欢开口说话,他们根本不可能有交集。究竟会有什么矛盾,能让一个杀人,一个被杀?”由于想得深入,云鹿的眼神定格在了一片飘零的树叶上,随它起伏。
苏潇拉开铁门,在前面开路:“所有媒体正是奇怪这点。作案动机根本想不出来,导致一些无良的报社媒体凭空捏造事实,弄出腥风血雨。”
如果在之前,胆敢有人在网络上造谣生事,有媒体无视官媒编造事实,萍城公安局肯定会予以严肃处罚的。
但这方,公安局处理各种案件已经弄得头顶冒烟,管理的效率不得已大大下降,只能依靠电视台这类稳靠的官媒了。
离小区大门几步远的保卫室紧闭着门,悄无声息。于是,两人没有阻拦地进去了。
单身公寓矗立在一片土黄色中,周围有些枯枯的,绿树草坪都被铲平了。三条往不同方向走的路在楼前胡乱延伸开。
比起梨园的其他房子,这里修得挺不厚道的。一个天一个地。
但租金几乎低了一半,也能算理解了,不要是什么豆腐渣工程就好。
两人根本不用上去307,在公寓门前,他们就不期而遇了许岚。
许岚僵了一下,随后看着苏潇说:“你又来了?”她的表情淡淡的像一片正在消失的晚霞,嘴边浮着惨惨的认命了似的笑。
苏潇点点头:“你要出去么?”
“出不去,警局有人盯着呢,我就是随便走走。”许岚看向右边,随后往右走,“到时候进去了,这样的风景我可就看不到了。”
后边两人一左一右跟着她,都不好说些什么。苏潇便介绍道:“这是云鹿,我的同事。”
“梦绕云山心似鹿。”许岚侧过头看去,“……这名字好听。”
云鹿报以一笑:“谢谢。许同学。”
“你也是萍大的?”许岚依旧侧头看着。
云鹿:“萍大新闻系。我们是同一届的。”
“哦,我是萍大中文系。”虽说面前的新闻记者已经知道了自己所有的“底细”,但许岚还是一来一回地答着。
走了几步,几月没上班的云鹿着实有些生疏。尤其是面对杀人犯,他经验为零,就怕说错话令她情绪失控。想了想,还是决定打“岁月感情牌”,于是说:“许同学,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学校有条路?萍大的学生都称它为‘坦途’,毕业了,都喜欢从头至尾地走上一圈。”
“记得。那条路很直很宽,从校门口直达法学院,中间没有拐弯。”许岚看着脚边的路,神情怅惘。
云鹿停下来,真诚地看向她:“许同学,我见过你,有一天傍晚,你就在那条路上走着。姿态昂扬,很青春。”
许岚这次没有回话,眼眸低垂了几分。
三人这会正走到梨园的西墙,墙面上不时分布着几个空窗格,颇有园林味。
路过其中一格时云鹿不由得微微一顿。
伍树和陈涧也看见了他们,已经从前方不远的梨园西门绕进来了。伍树笑着走来:“这么巧?你回去上班了?”
一行人停了下来。云鹿笑回道:“是的,警官。你们来梨园是?”
伍树看向许岚:“放心,不是来抓人的。”
“那这附近?”云鹿猜测着是不是又出人命了。
伍树摇了摇头。顿了顿又说:“哦,说起这件事,我想问问,你们电视台最近是不是有报道一起坍塌事故。”
云鹿有些迟疑。苏潇替他回道:“有的。就在梨园西边的十四巷,那栋民居两层楼,渗水加上未及时排水导致了墙面塌陷。不过幸好户主长期在国外,房内并无人居住,并未发生伤亡事故。”
陈涧补充了一句:“梨园的工程也都是新叶承包的,包括单身公寓。”
苏潇道:“也?……哦,对,是的,十四巷那一片都是新叶早年的工程。”
云鹿的心里有些发僵,不经意扫了眼伍树。伍树也在看他,不过马上移开了眼神,问许岚:“许姑娘,单身公寓住得如何?环境好不好?”
“一般。隔音挺差的。”许岚语气平平地说。
云鹿的心更僵了,风云莫测,新叶怕是要出问题。伍树显然有些惊讶于许岚的诚实,他点了点头转而看向云鹿:“云先生,你们的房子呢,也是新叶的工程吗?”
云鹿否认道:“西山这边的民居,新叶貌似没有参与。”
貌似……
伍树笑了笑:“好吧。你们忙,警局还有事。”
陈涧和伍树原路返回,许岚也是,面色疲倦地离开了。
这一上午,云鹿和苏潇悻悻而归。
午间休息时,云鹿查了所有有关新叶的报道,无不是夸赞和预言新叶美好未来的报道,除了两则——
第一个是伍树所提起的那起坍塌事故,没有人命伤亡所以水花不大;第二个是新鲜报道出来的“山城路货车藏尸案”,有些水花,不过也不大。
云鹿惊道:“藏尸案,这么严重为什么会被挤到版面之下?不应该是头版头条么?”
伊元叹气说:“你再看看藏尸案上面报道的是什么——”
分别是一起残忍的连环杀人案和一起灭门惨案。
云鹿头疼:“这都是什么世道啊……”
“疯子的世道。”伊元说,“比起这些披着人皮的恶魔,我倒觉得精神病院里的那些人才可爱。现在这局面,如果让一个不了解地球文化的外星人来辨别谁是疯子,祂一定指认精神病院外的这些人……”
藏尸案底下,有个匿名人士的评论跳进云鹿眼帘——“要我说啊,得一车都是尸体,这案子才火得起来!”
云鹿重复读了几次,可悲地回伊元:“认同。都是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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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过,萍城雨势倾盆。
电视台一楼,下班人潮拥挤。人脚落在瓷砖上,如雨般淅淅沥沥。
白苹稳稳立在离外出人流不远不近的地方,身后的白炽灯很亮,他身上稀稀疏疏环了一层光圈。这个恰到好处的柔光加上他这个好看的样子,引得忙着下班的人纷纷侧目。
苏潇和伊元一出电梯,还没走近就隐隐绰绰地看了几眼众人视线的聚集处。
伊元惊叹:“哇塞。快看门边,那有个大帅哥!”
苏潇赏心悦目地笑了笑:“还真是好看啊!大雨天的站在这,来接人的吧,也不知道是谁家男朋友……”
朋友两字颤颤落下,因为那帅哥挂着春风和煦的笑容,朝着他们走来了!他二人还没来得及发出惊讶声,一旁久未出声的云鹿就尴尬地说:“我、我男朋友。”
哈???!!!
白苹走近,对云鹿旁边的两位礼貌地笑了笑,那两人还在错愕中,机器人似的也回了傻呵呵一笑。
在这微妙的来不及反应的空档,云鹿快快地说了句:“我先走了,明天见。”
两人说不出来话,傻愣愣看着大帅哥牵着他们郎心似铁、似乎不太可能谈恋爱的同事走了。
站定十秒,终于把眼睛圆溜溜一睁,急忙跟上。
出来时,只见那高大帅哥撑着伞将他们的同事送上了副驾驶,绕过车前时,转头看着二人又笑了笑,二人又赶忙笑了回去。
不多时,黑色的车子悠悠闲闲驶入了暴雨中。
电视台大楼的阴影下,伊元还在受着惊吓。隔了几秒钟,他惨兮兮地说:“我说为什么台里那么多美女追他,他都不答应,原来是……”
苏潇正往包里拿伞,无语道:“这跟他谈了现在的恋爱有什么关系……是美女追他,他就得答应吗?我也有很多帅哥追啊,不照样不答应。”
伊元很不解,追着走出几步远的苏潇问:“为什么啊?现在这个社会不仅节奏快而且颜值当道,谈婚论嫁跟开了光速一样,要是有好看的人追我,我指定答应。价值观合不合的,后头说呗。怎么着也是个机会缘分,谈一段,才不亏啊!”
苏潇嫌弃看他一眼:“你单身单魔怔了吧。颜值固然是锦上添花,却比不过灵魂与灵魂的共鸣……而且,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为什么要因为他长得好看而感到错失机会、感到遗憾万分呢?伊老兄啊,没想到,你在爱情这方面还挺……束缚。”
苏潇没入大雨中,她的话飘飘袅袅,伊元随着这话出神,也撑伞加入了雨中的人潮人海。
暴风雨的黑暗和西山的阴影的双重笼罩之下,各院民居已经是黑夜光景。
二层楼的书房内,黄黄的灯光下,两道靓丽的身影挤在一起忙着。
白苹忙完后,又像往常一样看着云鹿忙忙碌碌。他安安静静地看着,心里总是十分满足又十分亲切。
但是今天,他越看越觉得小寒心不在焉。于是,摆个倾听的姿势后,温柔地问:“小寒,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云鹿微微一愣,他感觉心里有根线被白苹狡猾地攥住了。他抿了抿唇,含糊地摇了摇头。
白苹凑近他。
视野忽然被一张英俊张扬的脸庞占据,云鹿下意识就是往后退开。谁知,白苹一只手往他脑后一搁,一只手温柔却颇有压迫感地放在他的肩膀上,令他难以动弹,也下意识不敢动弹。
白苹盯了一会,嗓音沉沉绵绵:“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我为你解决。”
云鹿脸渐渐发烫,他分明能感受到他们各自吐出的气息在他们之间游移、难以散去。他微微偏头,面红耳赤道:“我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白苹放开了他,微微后靠在桌边,等着他的话。
想了片刻,云鹿问道:“苹哥哥,你们公司的藏尸案子,有没有什么内部的信息?”
苹哥哥。苹哥哥。白苹兴奋于这个称呼,先是亲了亲他的脸颊,才说:“警方那边是伍警官在负责,看样子是毫无进展。”
云鹿的耳根子上的温度怕是降不下来了,他清晰感受到白苹正看着那儿,不舍又暧昧。云鹿赶紧捂住了耳朵,说:“警方没进展,公司内总该有吧?”
白苹收回眼神,正色道:“这件事挺恶毒的,之所以没跟你提起,就是怕影响你的心情,怕你又做噩梦。”他显得犹豫不决,“……我不想你听。”
云鹿无奈地笑道:“我又不是玻璃瓶子一碰就碎。”
再三央求下。白苹说:“前天发生了一起坍塌事故,跟新叶有关。”
“我知道,十四巷的。不过可大可小,总归没死人。”
白苹微微摇头,这样子看得云鹿大感不妙。果然,白苹说:“死人了的,死了三个人。”
稍微关联了一下,云鹿简直后背发凉:“所以货车上的……”
“嗯。”白苹点点头,“三具尸体被转移到了货车上,本来打算送往墓园悄悄安葬掉,结果不好不坏的,发生了昨天早上的事情。”
“悄悄安葬就是无名无姓地埋掉三具尸体,哪个墓园啊,这不是违法乱纪么?”云鹿越想越气愤。
白苹声音有些悲凉:“小寒,他们并不怕。”
任何行业都是一座冰山,冰面上是辉煌的灿烂的光明的,冰面之下则是大大小小的利益勾结、罪恶牵连。
只是你想不到和看不到,不代表它们不在发生……
“萍城墓园,从山底下起,越往上死者身份越尊贵,灵位越辉煌。”说着,白苹拿出手机,划到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苍黄的、冰凉的一堆土,“这是公司里流传的图片。这里,是墓园的最底层。流浪汉之类没名没姓的人会被埋在这。”
云鹿盯了一会,那黄土平平整整,略有湿意,看着很苍凉。他道:“这个我倒是知道。但流浪汉毕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埋葬的,这三具尸体,可是不明来由的。真是……真是胆大包天。”
说完隔了几秒,云鹿反应过来,有些惊悚地说:“不会……这三位无名无姓吧???”
只有这个解释了。昨日事发到今天早晨,如果有身份信息的话,警方破案进程肯定能快些。坏就坏在,死者身份空白……
白苹道:“这个城市有些人还在饿着肚子。不过街上那么多餐馆,餐馆里那么多人在浪费食物,他们吃一顿两顿的剩饭,混一混也就过去了。可是糟糕的是,他们没有住的地方,寒冬腊月,炎炎夏日,暴风骤雨,要想活下去,他们总要找个地方避一避。”
“那户人家长期居住国外,房子空着交由我们公司管理。发现他们进去住时,公司讨论了一上午,最终只派人去交代了一些要注意的地方,剩下的,就随他们去了。”
没想到这样的退步会葬送他们的生命。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唯有唏嘘天意。
“如果这件事水落石出了,会牵连到你吗?”云鹿担忧地问。
白苹猜想着云鹿要干嘛,毕竟,他的爱人是一名有理想有正义的记者。他立即宽容地说:“归根结底是房子的质量问题,那些人本就该承担责任。你放心,做你想做的事情,牵连不到我的。”
“你把我想成什么了。”云鹿有些生气,无奈道:“我是记者,我也是人。人都有恻隐之心,这些信息你们公司内肯定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若是我揭发了,作为家属作为新叶的高层,你泄露公司机密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虽然是正义的,但是被公司开除后,谁还敢要你?嗯?……”
云鹿分析得头头是道,旁边那人心软成了一滩水,越看越着迷,心里鼓鼓囊囊装了一匣子话,但千言万语最终只有这一句话最能准确表达现在的心情。
“小寒,我好爱你。”
云鹿还在喋喋不休,被这炙热的话一烫,慌慌忙忙的,乱了会,赶紧起身去倒水喝了。
白苹笑吟吟,撑着下巴看他。一杯水下去,总算把温度降下去了一点。云鹿返回原位:“按理说,他们在那个房子里住,周围邻居总不可能没有察觉吧?”
白苹正色,缓缓摇了摇头:“你不知道,他们非常小心翼翼。天还没亮就跑出房子,等到天黑邻居关了灯,才从后院的一个洞口爬进去。进去以后全靠摸索,睡一觉,又摸索着爬走。”
云鹿打消了念头。他能想到的,警方肯定也想到了。不久前偶遇的伍树与陈涧,或许就在为着这件事。
“不过,总有例外的时候。我很希望他们会在某一刻被人瞧见过。”白苹说。
云鹿忧心忡忡:“我也是。希望有那么一刻,有人瞧见过他们活着的样子。”
夜深了,雨势缓了下来。
窗外面像一块静止的黑布,偶尔有车声零星。
临睡前,白苹怕他做噩梦,又宽慰了一句:“我已经跟伍警官提到了墓园,我相信他,他会查出来真相的。”
云鹿睡意很浅,但声音朦胧不清:“我也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