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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暗潮涌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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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营副食店的玻璃柜台前,排队的人群像一条蜿蜒的蛇。张小玉的父亲张老汉站在队伍末尾,耳朵却支棱得比谁都尖。两个妇女压低的议论声钻进他耳朵:“听说王建国家连个正式工都没有,光靠那几亩地刨食卖菜,能挣几个钱?”“那可不,张家大姑娘要是跟了那菜农,怕是以后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喽……”他攥紧了手里那几张薄薄的粮票,指节发白。柜台里油汪汪的熟食和雪白的精面馒头,此刻都成了无声的讽刺。回家的路上,街角国营副食店门口又有人喊:“老张家的闺女,模样俊手又巧,该找个城里有铁饭碗的才般配!”这话像根针,扎在张老汉心窝里。他想起女儿裁缝铺里那台日夜不停的“飞人牌”缝纫机,咔嗒咔嗒的声响是张家的体面,可再细密的针脚,此刻也仿佛缝不住这流言蜚语撕开的现实裂痕。
那夜,张小玉的姐姐张小梅提着昏黄的油灯,敲响了王建国家的门。门缝里透出煤油灯微弱的光,映着王建国蹲在门槛上啃冷馒头的侧影,手指缝里的泥还没洗净。张小梅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为你好”:“建国,吃饭了!我托人给小玉介绍了个城里的工人,李师傅,在国营机械厂上班,端的是铁饭碗!每月有固定粮票,还有五保户的指标,看病都不愁……,你也不要怪罪妹子,她也不知道我来找你这一趟,姐这就回去了,你继续吃啊!”王建国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咽下了一块带刺的石头,他没抬头,只是盯着自己沾满泥土的鞋面,那馒头在嘴里变得又干又涩。张小梅的话,像一阵冷风,吹散了白日里卖菜攒下的那点微薄暖意。
第二天清晨,张小玉踩着缝纫机的节奏忽然乱了。她抬头望向窗外,正看见王建国拖着沉重的平板车,载着满车翠绿的瓜菜,一步步走向通往镇上的土路。那背影在熹微的晨光里显得格外单薄又倔强。她想起姐姐小梅去王家后回来,喜气洋洋的模样,越想越不对劲。自己偷摸着跑去瞥见煤油灯下,他伏在桌上,用粗糙的手指捏着铅笔,在一张旧报纸的背面专注地画着些什么——张小玉不清楚,但王建国心里知道那是他心头酝酿已久、关乎两人未来的赌注:承包村集体那片荒废已久的菜园。这个念头并非凭空而来。暴雨天陷在泥潭里卖西瓜的狼狈,张文忠转述的张家对嫁妆的忧虑,还有镇上副食店人们对“菜农”身份的轻蔑,都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他算过无数次:靠零散卖瓜卖菜,猴年马月也凑不齐体面的嫁妆,更别提给张小玉安稳的生活。只有把规模做起来,把产量提上去,用实实在在的产出堵住悠悠众口,才能挣出一条活路。图纸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勾勒的是灌溉渠、育苗棚,是他用汗水浇灌希望的蓝图。这计划在他心头反复盘算,无数次想跟张小玉细说,却又怕这渺茫的希望在她眼里显得可笑,更怕给她带来额外的压力。昨夜的他和现在的他真的一样的懦弱,就像此刻满是被泥巴包裹的自己,只敢在泥巴里挣扎着走,一直往前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张小玉的心像被缝衣针猝不及防地扎了一下,细细密密地疼。
“你这是在耽误自己!”张小梅端着一碗热汤进屋,劈头盖脸就数落开了,“你看看人家机械厂的李师傅,穿的是崭新的的确良衬衫,吃的是国家定量粮票,旱涝保收!你再看看他——”她尖利的手指几乎要戳破窗纸指向王建国家的方向,“整天跟泥巴打交道,一身臭汗,能有什么出息?你以后就知道苦日子多难熬!”
“我爱的是王建国这个人,不是他那张粮票!”张小玉猛地站起身,衣袖带翻了缝纫机上的线轴,彩色的线团滚落一地。她盯着姐姐,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棱。可这话刚冲出口,心却猛地一沉,像是落进了无底的深潭。她知道,父亲那张沉默而忧虑的脸,才是横亘在她和幸福之间最厚实的墙。
那天傍晚的集市早已散尽,王建国却还固执地蹲在自己的菜摊前,守着最后几把没卖完的蔫菜,直到清冷的月亮爬上树梢。张小玉偷偷寻来时,他正借着月光,用一块碎布费力地修补着平板车轮上磨破的大洞。粗粝的布边蹭着他手背上厚厚的老茧,蹭出一道道刺眼的红痕。他抬起头,月光落在他脸上,眼神像晒干后依然坚韧的麦秆,深处却压抑着灼人的火苗。
“你去见那个李师傅呢?”他的声音闷得像夏日暴雨前滚动的雷,不高,却一句一句沉沉地砸在张小玉的心坎上。她咬着下唇,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说不出辩解的话,更不忍心说父亲的压力。王建国猛地站起身,小心地抓起她的一只手。他指腹粗糙的触感,清晰地摩挲过她因连日赶工而布满细小针眼的掌心,带来一阵微痛,也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小玉,看着我!”他声音低沉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量,“我王建国认准了你,就是拼了这条命,豁出一切去干,也要让你以后穿得起绸缎,吃得上白面!绝不会让你跟着我喝西北风!”
张小玉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热又冰凉。她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那力道里是沉甸甸的决心和不容置疑的爱意。她望着他沾满泥土、布满茧痕的掌心,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暴雨倾盆的午后,他也是这样不顾一切地握住的时候仍然小心翼翼地怕抓疼她那被碎玻璃划伤的手,又用他自己的衣襟碎布笨拙却温柔地包扎。那一刻,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她多想告诉他:“别这样逼自己了,建国,我不在乎什么铁饭碗,什么绸缎白面,我只在乎你这个人,只在乎你平平安安,别太苦了自己……”
可她终究没有说出口。现实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她只是轻轻地、带着无限的疼惜,将自己的手从他滚烫的掌心抽了回来,低垂着眼睫,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别太勉强自己。”王建国脸上那因激动而泛起的红潮瞬间褪去,笑容僵在嘴角,化作一片苦涩。他转过身,肩膀上的泥浆随着动作簌簌掉落。他沉默地蹲下身,更加用力地拉扯着手中的碎布去堵那个破洞,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和憋闷都缝进去,再也没有说一句话。空气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布片摩擦的沙沙声。
这份沉重的压力,也传导到了王建国的母亲身上。隔天,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颤巍巍地攥着张小玉的衣角,未语泪先流:“好孩子啊,你爹妈……都是实心实意为你好,怕你跟着建国吃苦受罪……我们这穷家破院的,实在……”张小玉看着老人浑浊泪眼里深切的担忧,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老太太下意识护住的手腕上——那里,一只磨得发亮的旧银镯子半隐在袖中。张小玉心头猛地一震,她认得这镯子!那是王母压箱底的、准备给未来儿媳的唯一像样嫁妆。这个发现像一道闪电,瞬间刺穿了张小玉心中的犹豫和委屈。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沉默,不能再让王建国独自背负所有的重量和质疑。她必须站出来,替他说出那句话,那个关于土地、汗水和未来的承诺!
她挣脱王母的手,径直走到堂屋中央,对着沉默抽烟的张老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不大,却清亮得像草叶尖上的晨露,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爹,我知道您担心我,怕我跟着建国受穷吃苦。可您看看,王建国种的瓜,是不是我们镇上最甜、最沙的?他侍弄的青菜,是不是最新鲜水灵的?他昨夜画的那些图纸,不是瞎胡闹,那是要让那片荒了的集体菜园活过来,让咱们全村人以后菜篮子更满、饭桌上更香的计划!爹,您说,一个肯下死力气、心里装着大伙儿、能让土地生金的男人,难道不比一张轻飘飘的粮票更靠得住、更有奔头吗?”
堂屋里一片死寂,只有旱烟袋里烟丝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张老汉捏着烟杆的手指关节泛白,沉默如同沉重的铅块,压了整整一天。夜深人静时,他独自坐在门槛上,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集体劳动的号子声,记忆被拉回到自己年轻时在公社热火朝天扛麻袋的岁月。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粮票,第一次觉得,这曾经视为命根子的东西,此刻竟轻飘飘得像几张废纸,远不如女儿口中那个年轻人用汗水浇灌的土地来得实在。
当王建国带着熬红的双眼,把那份墨迹未干、还带着他手心汗湿印记的《村集体菜园承包申请书》郑重地放到村支书油腻的办公桌上时,他的手微微有些抖。他指着图纸上精心规划的灌溉渠和育苗棚位置,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干,却努力保持着磐石般的沉稳:“叔,您看,按这个法子弄,这片地不光能养活咱村自己吃的菜,我算过了,至少还能多出两成的产量,拉到镇上去换布票、换日用品都行!我们家……我们全村都能得实惠!”村支书眯着眼,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他递图纸的手——那双手布满厚茧,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土颜色,掌心纹路深刻得像犁铧在土地上划出的沟壑,里面仿佛埋着倔强不屈的种子。半晌,村支书“噗”地吐掉嘴里的烟蒂,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嘿!你小子,有股子愣头青的胆气!行,这想法有点意思……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点促狭的笑意,“这菜园子能不能到你手里,光我说了不算。你得先把老张家那座大山给搬开喽!人家闺女跟你,总得图个安心吧?”
王建国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点中了命门。他转身就朝镇粮站跑,他知道张老汉常去那里。果然,在粮票兑换窗口前长长的队伍里,他看见了张老汉的身影。老人手里紧紧攥着两张宝贵的粮票,眼神却有些茫然地落在前方,迟迟没有挪动脚步,背影透着一股无言的沉重和彷徨。王建国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过去,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蹲在了张老汉脚边,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汗水洇得有些模糊、画满各种符号和数字的草稿纸——那是他反复核算承包菜园收支的底稿。“张叔,”他抬起头,眼神灼灼,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诚恳,“您看这个。这菜园要是真承包下来,好好经营,光算多出来的菜钱,张家一年……至少能多分两袋上好的白面!实实在在的!”
张老汉的目光从王建国汗湿的额头,移到他沾满泥点的裤腿,最后落在那张密密麻麻写满数字、承载着一个年轻人全部身家和未来的草稿纸上。那些数字在他眼前模糊又清晰。他仿佛又听到了女儿裁缝铺里那永不停歇的“咔嗒、咔嗒”声,那声音里,似乎真的缝进了一种名叫“希望”的东西。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晨曦微露。远处的田野上,新翻的泥土在晨光中呈现出湿润的深褐色,散发出春天特有的、混合着青草和泥土芬芳的气息,清新而蓬勃。那气息,似乎比粮票油墨的味道,更让他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安稳。
深夜,万籁俱寂。张小玉的心却像揣了只兔子,咚咚直跳。她摸黑起来,将一件自己偷偷赶工、用边角好料精心缝制的短袖旗袍——虽不是嫁衣,却倾注了她全部的心意和手艺——叠得整整齐齐,轻轻放进了王建国放在院角的、明天一早要拉去集市的空菜筐最底下。她站在冰冷的月光里,看着他那辆熟悉的平板车轮廓,直到他拖着它吱呀呀地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缝纫机那冰凉的铜纽扣的触感。白天争执时,王建国紧攥她手的力度仿佛还在,那小心翼翼护着自己的样子,他紧紧抱住自己的样子,都是他压抑了太久、厚重得几乎要溢出来的爱意和决心。这爱意像一把钝刀,在她心头反复研磨,既痛楚又甜蜜。
王建国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卸下车,习惯性地准备整理菜筐时,手指触到了一片意料之外的柔软光滑。他疑惑地拨开盖在上面的干草,那抹熟悉的红绸和金线在昏暗的油灯下映入眼帘。他心头猛地一颤,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指尖抚过那细密匀称的针脚,袖口处精心绣制的金线纹样在灯下闪着微光。算命先生那句“金木相生”的卦辞毫无预兆地跳进脑海。他蹲在冰凉的门槛上,就着月光啃着早已冷透的硬馒头,目光却久久流连在那件旗袍上。最终,他像藏起一个最珍贵的秘密,将它仔细地叠好,偷偷塞进了熟睡中妹妹的枕头底下。月光如水,静静流淌过他年轻而坚毅的侧脸,他对着虚空,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小玉,等着我。等我把菜园子弄起来,等咱有了钱,我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穿上它。”
第二天清晨,薄雾尚未散尽。张小玉早早地等在了裁缝铺门口,心绪难平。当熟悉的吱呀声由远及近,王建国拖着平板车的身影出现在石板路尽头时,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在他经过铺子门口的瞬间,她像是鼓足了勇气,轻声开口:“建国,昨夜你回来收拾东西……有没有发现菜筐里,多了件东西?” 王建国拉着车辕的手猛地一顿,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仿佛也停滞了一瞬。他转过头,目光撞上她带着探寻和一丝紧张的眸子。清晨的微光里,他清晰地看见,她袖口那道曾经让他心疼的裂痕,已经被细密匀整的针脚妥帖地缝合好。而她的目光,正温柔地落在他那因连夜劳作、又添了新泥和刮痕的手背上。
“我……” 王建国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紧,那句“看见了”在舌尖滚了几滚,最终被他咽了回去。有些心意,说出来反而显得轻飘。他不想用廉价的承诺去回应这份沉甸甸的温柔。张小玉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忽然就懂了。一丝了然的笑意,像初绽的花蕾,在她唇边缓缓漾开,那笑容里带着包容,带着默契,更带着缝纫机咔嗒声里独有的、细水长流的暖意。“你不说也没关系,”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拂过麦田的风,“我明白的。”
王建国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车辕,木头的纹理硌着指腹,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种踏实。他忽然想起那个暴雨天,她毫不犹豫撕下自己衣襟为他包扎伤口的碎布。他深吸了一口清晨带着凉意和泥土芬芳的空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笃定:“小玉,再等等。等菜园承包的事彻底落定,等第一批新菜下来……我请你,踏踏实实、饱饱地吃上一顿饭。就咱俩。” 张小玉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那抹了然的笑意在她眼底化开,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更深,更暖。“好,”她看着他沾满晨露和泥土却格外明亮的眼睛,清晰地应道,“我等着。” 晨雾在他们之间缓缓流动,车轮的吱呀声再次响起,碾过石板路,也碾过流言蜚语,坚定地驶向那片在晨光中苏醒、孕育着无限可能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