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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秘密 ...

  •   初衍的新座位在靠窗的第三排。窗外是几棵枝叶繁茂的梧桐,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影,本该是令人心旷神怡的角落。但对初衍而言,这光太亮,这位置太“中心”。他像被强行钉在聚光灯下的囚徒,浑身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不适。尤其是身边那个存在感极强的身影——柏闻屿。

      他坐得笔直,像一柄未出鞘的剑,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即使只是安静地摊开书本,翻动书页时指尖带起的微风,都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秩序感。初衍几乎把自己缩进了墙壁里,恨不能化作墙上的一块霉斑。他屏住呼吸,尽量减少任何可能引起对方注意的动作,连翻书的力气都吝啬到极点。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他不敢看柏闻屿,余光都不敢扫过去,只能死死盯着自己摊开的、一片空白的笔记本。

      讲台上,语文老师林静正在讲解苏轼的《赤壁赋》,声音清亮,抑扬顿挫。“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词句优美,意境开阔,描绘着超脱与豁达。然而,这些字句落在初衍耳中,却像一把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须臾?无穷?
      他的生命何尝不是须臾?灰暗、压抑、看不到尽头,却又仿佛下一秒就会被父亲砸过来的酒瓶终结。飞仙?明月?那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光明与自由,是困在泥沼里的他连仰望都觉得奢侈的幻梦。老师口中描绘的壮阔山河,在他心里激不起半点波澜,只映照出自己内心那片无边无际、死寂沉沉的荒原。手腕上昨夜留下的伤痕在衣袖的摩擦下隐隐作痛,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脉搏,提醒着他存在的虚无与痛苦。

      讲台上林静的声音渐渐模糊,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初衍的世界开始坍缩,只剩下手腕上那熟悉的、带着诱惑的刺痛感。教室里同学们专注或偶尔走神的面孔,窗外摇曳的树影,身边柏闻屿若有似无的清冷气息…一切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只有身体内部那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黑暗情绪是真实的。他需要宣泄,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将这无边的绝望和痛楚具象化、暂时剥离出去的方法。

      他的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再受大脑的控制。它悄悄伸向桌洞,摸索着那本藏在最深处、边缘早已磨损卷起的速写本。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面,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将本子抽出一小半,小心翼翼地压在摊开的语文课本下面。课本像一道脆弱的屏障,遮住了他正在进行的“亵渎”。

      铅笔的笔尖无声地落在纸上。

      一开始是混乱的线条,毫无章法,像狂风中凌乱的蛛网,又像心脏被攥紧时迸裂的血管。这些线条纠缠着,撕扯着,在纸面上刮擦出沙沙的轻响,这声音在初衍听来却如同惊雷。他一边画,一边用眼角余光警惕地扫视四周,尤其是身边的柏闻屿。谢天谢地,对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是对课堂之外的一切漠不关心。他修长的手指握着笔,正在课本的空白处做着精准而简练的笔记,字迹清晰有力,如同他本人一样一丝不苟。

      确认了暂时的“安全”,初衍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淹没。笔尖开始有了方向。不再是混乱的宣泄,而是精准的描绘——描绘他内心那片无人能懂的地狱。

      他画了一个蜷缩在角落的男孩。男孩的轮廓极其瘦削,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被巨大的阴影吞噬了大半个身体。阴影扭曲着,像狰狞的鬼爪,又像父亲挥下的皮带和酒瓶碎裂的幻影。男孩的头深深埋在膝盖里,看不见脸,只有那弓起的、嶙峋的背脊,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濒临崩溃的压抑。在男孩蜷缩的脚边,散落着一些破碎的、看不出原型的物件——或许是玩具,或许是书本,象征着早已被碾碎的童年。

      接着,他的笔不受控制地移向了男孩裸露的手臂。铅笔的线条变得异常沉重、滞涩。他画下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线条,刻在那瘦骨嶙峋的手臂上。有些线条是旧的、结了痂的疤痕,有些则是新鲜的、带着暗红色泽的伤口,甚至能“看到”渗出的、粘稠的血珠。每一道线条落下,初衍手腕上真实的伤口就仿佛呼应般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感奇异地混合着一种扭曲的快感——一种将内在的痛苦外化、证明自己“活着”的扭曲方式。

      他的笔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他画下了缠绕在男孩脖颈上的荆棘,象征着窒息的家暴阴影;画下了窗外铁栏分割的天空,象征着永无出路的囚笼;画下了远处一个模糊的、女性离去的背影(那是被带走的姐姐),背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只留下更深的孤独……画面越来越满,越来越压抑,黑灰色的调子几乎占据了整张纸,只有男孩手臂上那些象征伤口的线条,带着一种刺目的、病态的“亮色”。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外界的声音彻底消失了。手腕的痛感和铅笔在纸上刮擦的触感,成了他唯一能感知的现实。每一次笔触落下,都像一次微型的自我割裂,将一部分沉重的黑暗转移到纸上,换来短暂的、虚假的喘息。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握着铅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麻木。

      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忘记了身边那个散发着冷气的人。

      就在这时,林静老师的声音穿透了他自我构筑的壁垒:“……所以,苏轼在这里表达了一种超脱物外的豁达情怀。大家试着体会一下,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有没有类似的感悟?哪怕是很小的瞬间?”她微笑着,目光温和地扫过全班,似乎想鼓励大家分享。

      这突如其来的提问像一道惊雷,瞬间将初衍从沉浸的深渊中炸醒!

      他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困兽,下意识地就要将速写本塞回桌洞。然而,巨大的恐慌让他失去了对手指的控制力。动作过于仓促和猛烈,压在速写本上的语文课本被手臂猛地一带,“啪”地一声轻响,滑落到了地上。

      那本摊开的、画满了绝望图景的速写本,就这样毫无遮掩地、赤裸裸地暴露在了桌面上!暴露在了午后明亮的阳光下!暴露在了……身边那个人的视线里!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初衍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僵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停止了。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灭顶。完了!全完了!他最大的秘密,最不堪的内心,最丑陋的伤口……就这样被血淋淋地摊开在这个光芒万丈、干净得像水晶一样的人面前!他会怎么想?厌恶?鄙夷?嘲笑?还是……立刻报告老师?

      他不敢动,不敢呼吸,甚至连眼珠都不敢转动一下。他能感觉到一道目光,冰冷、锐利,带着穿透性的力量,落在了那幅画上。那目光的来源,正是他身边那个一直沉默如冰的同桌——柏闻屿。

      柏闻屿的确看到了。
      课本滑落的声音并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课堂里足够引起附近人的注意。他原本低垂的眼睫微微抬起,视线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扫向了初衍的桌面。

      然后,他看到了那幅画。

      即使是以柏闻屿那近乎冷酷的定力,瞳孔也在那一瞬间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画面强烈的冲击力扑面而来。
      那浓郁的、几乎要滴出墨汁的绝望感。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瘦得不成人形的男孩。那布满手臂、触目惊心的、象征着自残的伤痕线条……每一笔都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呐喊。这绝不是一个普通高中生随手涂鸦的产物。这分明是……一颗在黑暗中沉沦、濒临破碎的灵魂,用颤抖的笔尖在纸面上留下的求救信号,或者说,是绝望的墓志铭。

      柏闻屿的目光在那一道道象征着伤口的线条上停留了足足两秒。那线条画得如此真实,如此用力,仿佛能感受到作画者落笔时手腕的颤抖和那种扭曲的痛感。他几乎能想象到,铅笔尖是如何深深陷入纸面,如同刀片划破皮肤……这个念头让他的眉头下意识地蹙紧,一股极其陌生的、类似烦躁的情绪在他冰冷的胸腔里极快地掠过。

      他见过很多事,母亲的歇斯底里,父亲的冷漠无视,同龄人虚伪的奉承或嫉妒……但如此直观、如此赤裸地将痛苦和自我毁灭呈现在他眼前的,这是第一次。

      这个叫初衍的同桌……他苍白的脸,过长的刘海,永远低垂的头,不合身的宽大校服,以及此刻僵硬如石雕、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姿态……所有之前被柏闻屿漠视的细节,瞬间被这幅画赋予了触目惊心的含义。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那些藏在长袖下的秘密。
      柏闻屿的目光终于从画面上移开,落在了初衍因为极度恐惧而绷紧的、几乎能看到青色血管的侧颈。初衍的头垂得极低,刘海完全遮住了眼睛,只能看到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瓣在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他整个人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碎裂的枯叶。

      时间只过去了短短几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教室里,有同学在小声讨论苏轼的豁达,林静老师鼓励的目光还在逡巡。

      柏闻屿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一页普通的几何习题。他既没有露出惊讶、厌恶,也没有表现出同情或关切。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再波动一下。他只是极其自然地、动作流畅地微微俯身,捡起了滑落在自己脚边的那本语文课本。

      初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都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僵硬疼痛。他等待着审判的降临——也许是嫌恶地推开课本,也许是冷冷地瞥他一眼,也许是举手向老师报告这个“心理变态”的同桌……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柏闻屿捡起课本后,并没有立刻还给初衍,也没有看向他。他只是用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指,轻轻拂去了课本封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他动作平稳地,将那本语文课本,重新放回了初衍的桌面上。

      不偏不倚,正好盖住了那幅摊开的、画满了深渊的速写本。

      厚重的课本落下的瞬间,隔绝了那刺目的画面,也仿佛隔绝了初衍暴露在外的、血淋淋的灵魂。

      初衍愣住了。极致的恐惧之后,是一种巨大的茫然。他……他没看?还是……他看到了,却选择了……无视?或者……是某种更可怕的、等待秋后算账的平静?

      就在初衍大脑一片混乱,身体还僵硬着无法动弹时,他听到身边传来一个极低、极冷、几乎不带任何温度的声音。那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收好。” 只有两个字,像冰珠砸在初衍的耳膜上。

      紧接着,柏闻屿像是完成了任务,重新将视线投回自己的课本,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两个字,笔迹依旧沉稳有力,仿佛刚才那几秒钟的插曲从未发生。他微微侧头,用只有初衍能听到的音量,补上了后半句,声音冷冽,却像一道无形的锁链,瞬间捆住了初衍的心脏:

      “别再让我看见。”

      这句话没有威胁的语气,只是陈述。但正是这种毫无波澜的陈述,反而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别再让我看见——无论是那幅画,还是……那些伤口?

      初衍像是被这句话烫到,猛地一个激灵。他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用最快的速度、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将被课本盖住的速写本死死塞回了桌洞最深处,仿佛那是什么会咬人的毒蛇。然后,他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抓住了那本语文课本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恐惧并没有消失,反而混合进了一种更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是劫后余生的虚脱?是对柏闻屿意图的茫然?还是……一种被最不堪的秘密被窥破后,反而被对方以这种近乎冷漠的方式“处理”掉的……荒谬感?

      他依旧不敢看柏闻屿。但眼角的余光,却无法控制地瞥见了对方放在桌角的笔记本。在刚刚写下笔记的地方,柏闻屿似乎写下了两个与课堂无关的字。那字迹力透纸背,清晰而冷硬:

      **初衍。**

      他写下了他的名字。
      不是“新同桌”,不是“那个画画的”,而是清清楚楚的两个字——初衍。

      这个发现,让初衍本就混乱的脑海更加轰鸣。他是什么意思?是记住这个名字以便报告?还是……仅仅是一种确认?

      讲台上,林静老师还在继续着关于豁达人生的讲解,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但对于初衍来说,世界已经彻底颠覆。身边的这个人,不再是那个遥不可及、只是让他感到压力的“第一”。他成了一个危险的、冰冷的、看穿了他所有不堪的、却又以最沉默的方式对他发出了警告的……未知存在。

      那幅画被课本盖住的瞬间,那冰冷的“收好”和“别再让我看见”,如同两道烙印,深深烫在了初衍的心上。壁垒依旧冰冷坚固,但在那无声的审视和警告之下,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死水般的绝望里,第一次被投入了一块名为“柏闻屿”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足以将他淹没的惊涛骇浪。

      他坐在那里,身体僵硬,灵魂却像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酷刑。手腕上的旧伤和新痕,在衣袖下灼灼发烫,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而身边那个重新专注于课本的冰冷少年,则成了他未来日子里,最大、也最无法预测的恐惧与……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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