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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美术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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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初衍几乎是踩着预备铃的尾声溜进教室的。他低着头,像一只受惊的小兽,用最快的速度缩回自己的座位,尽可能地将自己嵌进墙壁与窗台的夹角里,试图用物理空间筑起一道脆弱的防线。他不敢去看身边的座位——柏闻屿已经坐在那里,依旧坐得笔直如标枪,侧脸的线条在晨光中显得冷硬而清晰。初衍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昨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他屏住呼吸,将书包塞进桌洞深处,连同那本承载着黑暗的速写本一起,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所有窥探的目光。
整个上午,初衍都像绷紧的弦。他努力将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视线只敢落在自己的课本或桌面上,连翻书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引起旁边那位的注意。柏闻屿的存在感太强了,即使他沉默得像一块冰,那无形的冷冽气息也足以让初衍坐立不安。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偶尔翻动书页时带起的微不可察的气流,每一次都让他神经质般地绷紧。那句冰冷的警告——“别再让我看见”——像魔咒般在他脑海中盘旋。他不敢画画,不敢有任何多余的举动,甚至不敢让自己的呼吸声太大。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透明的、无声的影子。
下午的美术课,似乎暂时打破了这种令人窒息的僵局。换教室的短暂喧闹让初衍得以暂时脱离柏闻屿身边那令人心悸的磁场。他混在人群中,低着头,脚步虚浮地走向美术教室,希望能在那个空间稍大的地方,找到一点喘息的机会。
美术老师姓张,是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太太,说话中气十足,对艺术有着近乎狂热的执着。她喜欢把课堂弄得热闹些,鼓励学生大胆表达。
“同学们,今天我们画星空!”张老师的声音洪亮,带着感染力,“梵高的《星月夜》大家还记得吗?那种旋转的、燃烧的、充满生命力的笔触!我们要学的不是模仿,是感受!感受宇宙的浩瀚,感受内心的激荡!”她在黑板上钉好了一张巨大的白纸,旁边放着几盒粉笔。
“谁愿意第一个上来试试?用粉笔,大胆地表达你心中的星空!”张老师目光炯炯地扫视全班,充满了鼓励。
教室里响起几声稀稀拉拉的应和,有几个平时活跃的学生举起了手。初衍则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课桌里。星空?他的世界只有永夜,哪来的星光?他只想躲藏,不想被任何人看见,更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任何属于内心的东西。
然而,张老师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扫过了角落,落在了初衍身上。她似乎对初衍有所耳闻,或者只是单纯想鼓励这个过分安静的学生。
“初衍同学!”张老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来,上来试试!别害羞,艺术就是要勇敢表达自己!”
初衍的身体瞬间僵硬了。血液仿佛一下子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冷的苍白。他感到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其中一道……来自斜后方那个靠窗的位置,冰冷而锐利,如同实质的针刺。是柏闻屿。他也在看。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比昨天在语文课上暴露画作时更甚。昨天是意外,是秘密被窥破的恐惧。而今天,是赤裸裸地被推到聚光灯下,被强迫展示自己。他不想,他不能!他只想把自己藏起来!
“报告…老师,”初衍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明显的颤抖,细小得几乎要被教室里的杂音淹没,“我…我不会画。”
“哎!不会画才要学嘛!上来试试,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张老师显然没把他的拒绝当真,只当是害羞,依旧热情洋溢地招手,“别怕,画得不好也没关系,重要的是参与!来,快上来!”
周围的同学开始低声议论,夹杂着几声善意的轻笑和催促。初衍感到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那道来自柏闻屿的视线似乎更冷了,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仿佛在等待他出丑,或者验证他内心的不堪。他想起昨天那幅绝望的画,想起那个警告……上去画,画什么?画他内心那片死寂的、扭曲的黑暗吗?那只会引来更多的注意和审视!
“老师…我真的……”初衍还想挣扎,声音带着哀求的哭腔。
“初衍同学!”张老师的语气加重了些,带着一丝教导的严厉,“课堂上要服从安排,勇敢一点!上来!”
最后的退路被堵死了。初衍绝望地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站起来。他低着头,脚步虚浮,像一个走向刑场的囚徒,在全班注视下,一步步挪向讲台。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柏闻屿的目光一直钉在他的背上,冰冷,沉重,让他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拿起一支白色的粉笔,指尖冰凉,微微颤抖。黑板上的白纸巨大而空白,像一张等待吞噬他的巨口。星空?他心中的星空是什么?是童年破碎后残留的、冰冷的碎片?是姐姐离去时模糊的背影消失在无边的黑暗?是父亲酒瓶砸下时眼前炸开的、带着血腥味的金星?还是……手腕上那些在暗夜里独自绽放的、疼痛的“星光”?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翻涌的绝望。画笔(粉笔)是他唯一能掌控的武器,也是他唯一的语言。既然躲不过,那就……画吧。画他唯一知道的“星空”。
他抬起了手。
当粉笔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面时,奇迹般地,初衍的手停止了颤抖。一种熟悉的、近乎本能的掌控感,顺着指尖流淌出来,覆盖了所有的恐惧和羞耻。他的世界瞬间缩小到只剩下眼前这张白纸和手中的粉笔。
他开始画。
动作一开始还有些生涩迟疑,但很快变得流畅起来,甚至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白色的粉笔线并非狂放不羁的旋转燃烧,而是极其细腻、极其精准地铺陈开来。
他先是用极浅的灰色铺陈出深邃广袤的宇宙底色,那灰色调得如此微妙,仿佛蕴含着无尽的虚空和冰冷。然后,他用白色粉笔勾勒出无数细碎的、大小不一的星辰。这些星辰并非均匀分布,而是疏密有致,如同散落在天鹅绒上的碎钻。他用笔尖的力度变化制造出星光的明暗层次——有的星辰璀璨夺目,光芒几乎要刺破纸面;有的则黯淡朦胧,仿佛隔着亿万光年的尘埃;还有的星辰周围,他用极淡的蓝灰色晕染出星云的痕迹,缥缈而神秘。
他没有画旋转的笔触,没有画燃烧的月亮。他画的星空,是静谧的,是浩瀚的,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星辰之间的距离感被他处理得极其精准,营造出一种令人屏息的宇宙尺度下的渺小与寂寥。画面中心偏下的位置,他用更深的灰色和黑色,巧妙地描绘出一片巨大的、形状扭曲的阴影区域,像一片吞噬光明的宇宙暗礁,又像一个蜷缩在星空下的、孤独守望的剪影。这片阴影与周围璀璨的星辰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充满张力的对比。
整个过程中,初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忘记了讲台,忘记了同学,甚至忘记了那道冰冷的视线。他的眼神专注而沉静,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光芒。粉笔灰簌簌落下,在他苍白的指尖和袖口沾染上些许白色痕迹。他时而退后一步眯眼审视,时而凑近细致刻画某个星辰的光晕。那份专注和精准,让整个教室渐渐安静下来。
张老师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的惊讶和难以置信。她抱着手臂,紧紧盯着初衍的每一个动作,眼中闪烁着发现璞玉般的兴奋光芒。
当最后一颗星辰的光晕被轻轻晕染开,初衍放下粉笔,退后一步。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刚刚那种专注的光芒瞬间熄灭,重新变回了那个苍白、阴郁、低着头的少年。他局促不安地绞着沾满粉笔灰的手指,不敢看任何人。
教室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幅画震住了。它没有梵高的狂放,却有着另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一种冰冷的、浩瀚的、充满诗意的孤独之美。那细腻到极致的笔触,那精准的光影层次,那深邃的空间感……这绝不是“不会画”的人能画出来的!
张老师第一个回过神来,她快步走上前,近距离仔细端详着这幅粉笔星空,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叹和欣赏。
“太…太棒了!初衍同学!”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这空间感!这光感!这层次!这…这简直是天才般的表现力!”她指着画面中心那片深邃的阴影,“这片暗部的处理,与周围星光的对比,形成的张力……绝了!你对明暗和空间的把握,简直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她猛地转身,看向依旧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初衍,语气充满了热切和不解:“孩子,你有这样的天赋,这样的灵气!为什么不去考美术学院?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美术学院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那里能让你这种才华得到最好的滋养和发展!”
“美术学院”四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初衍心上。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更深的苍白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那遥远的、只在陈墨口中出现过的梦,此刻被老师如此直白、如此热切地提出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冰冷的现实上。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能说什么?说他有一个酗酒家暴的父亲?说他连明天的饭钱都要精打细算?说他的手腕下藏着无法示人的伤痕?说他的灵魂早已破碎不堪,承受不起任何关于“未来”和“梦想”的重量?
最终,在张老师殷切的目光和全班同学好奇的注视下,初衍只是极其艰难地、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吐出了几个破碎的字:
“因为…一些原因。”
声音轻飘飘的,像一阵风就能吹散,却带着千钧重负般的疲惫和无奈。说完,他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任何目光的注视,猛地低下头,逃也似的冲下讲台,几乎是踉跄着跑回自己的座位,重重地坐下,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他左手下意识地死死攥住了右手的手腕,宽大的校服袖子被拉得更紧,仿佛要勒断那下面正在无声尖叫的旧伤。
张老师愣住了,看着初衍仓皇逃离的背影,又看看黑板上那幅堪称惊艳的星空图,眼中充满了惋惜和浓浓的困惑。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再追问,转而开始点评这幅画精妙的技术细节。
教室里重新恢复了讨论声,但初衍的世界已经一片死寂。他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再次落在了他的身上。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或警告。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埋起的头颅和紧攥的手腕,落在了那幅被他画在黑板上的、冰冷而孤独的星空上,也落在他那句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一些原因”上。
柏闻屿坐在窗边,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清晰的明暗交界线。他的目光从讲台上那幅充满孤独诗意的星空图,缓缓移向身边那个将头深埋、像鸵鸟般逃避的同桌。初衍紧攥手腕的动作,那细微的颤抖,以及那绝望的蜷缩姿态……一切都被他尽收眼底。
他没有说话,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那幅星空图里冰冷的孤独感,那句“一些原因”背后沉重的无奈,还有那本被课本盖住的、画满绝望伤痕的速写本……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似乎在他精密如仪器般的大脑里,开始了某种无声的碰撞和关联。
他重新垂下眼帘,目光落回自己的桌面。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白的草稿纸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极轻的一声“嗒”。那声音淹没在张老师激昂的讲解和同学们的议论声中,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这节美术课,对初衍而言,是天赋的被迫展示,是伤口的再次撕裂,是梦想与现实之间那道巨大鸿沟的残酷映射。
而对柏闻屿而言,则是一次无声的、却足够深入的观察和……解读的开始。那名为“初衍”的谜题,似乎在他冰冷的逻辑里,又增加了几个关键的、沉重而矛盾的碎片。壁垒依旧,但那壁垒之后隐藏的黑暗与光芒交织的真相,似乎正以一种无法忽视的姿态,强行闯入了他原本秩序井然的、漠然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