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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麻木的伤口与意外的篮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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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喧嚣在白昼褪尽后沉淀为一种粘稠的寂静。初衍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散发着陈旧木头和劣质酒精混合气味的家门,像是逃离一座令人窒息的活棺材。父亲震天的鼾声从里屋传来,伴随着酒气,每一次起伏都像是砸在初衍紧绷的神经上。家里狭窄、昏暗、杂乱,空气里弥漫着绝望和暴力的余烬。墙壁上或许还残留着昨日争吵的裂痕,角落里散落着空酒瓶的碎片,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家”的真相。
他无法呼吸。胸腔里像塞满了浸透水的棉花,沉重、冰冷、挤压得他心脏生疼。手腕上那些藏在袖口下的旧伤痕,在死寂的夜里仿佛活了过来,开始无声地尖叫、灼烧、诱惑。画画带来的那一点点虚幻的慰藉早已消散,苏曼描绘的曼陀罗艺术空间更像是一个遥远的、用来嘲讽他现实的幻梦。他需要更直接、更彻底的宣泄,需要一种能穿透这厚重麻木的痛感,来证明自己还“存在”。
没有犹豫,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一枚薄如蝉翼、在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下闪烁着冰冷寒光的剃须刀片。这是他藏匿的“秘密武器”,是他与无边黑暗对抗(或者说沉沦)的唯一方式。
他悄无声息地走出家门,将自己融入浓重的夜色。老旧小区的路灯昏黄无力,勉强照亮坑洼的水泥路面,投下幢幢扭曲的树影。夜风带着凉意,吹动他过于宽大的旧校服,勾勒出里面过于单薄的身形。他低着头,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手腕处的衣袖被他粗暴地向上卷起,露出底下触目惊心的景象——新旧伤痕如同丑陋的藤蔓,纵横交错地缠绕在那过分苍白瘦削的手臂上。有些是暗红色的、结了痂的旧疤,像干涸的河床;有些是颜色鲜红、微微翻卷的新伤,边缘还带着一点湿润的痕迹。这些伤痕无声地诉说着他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绝望。
他停下脚步,站在一盏光线更加黯淡的路灯下。昏黄的光勉强勾勒出他低垂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他抬起右手,那枚冰冷的刀片稳稳地夹在食指和拇指之间,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悸。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刀片锋利的边缘,精准地、缓慢地压在了左前臂一处相对干净、尚未被伤痕覆盖的皮肤上。
用力。
向下划拉。
一道清晰的、细长的血线瞬间浮现。鲜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从裂开的皮肉中渗出,汇聚成一条细小的、蜿蜒的红线,顺着苍白的手臂缓缓流下。
痛吗?
初衍的眼神空洞地望着那道新生的伤口,感受着皮肤被割裂的触感,以及随后涌上的、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液体。然而,预期的、能刺穿麻木的尖锐痛感,却迟迟没有到来。或者说,那痛感已经被更深沉、更庞大的绝望所吞噬、所覆盖。他只感到一种奇异的、冰冷的麻木。仿佛割开的不是自己的血肉,而是一块无关紧要的木头。血珠滚落,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绽开一小朵暗色的花,旋即被黑暗吞噬,不留痕迹。
不够。
还不够深。
还不够痛。
不足以驱散那笼罩在灵魂上的、无边无际的灰暗和窒息感。
他面无表情地再次抬起手,刀片的寒光在昏暗中一闪。这一次,他打算在刚才那道伤口旁边,再划下一道更深、更长的口子。让这冰冷的金属,彻底割开这令人作呕的麻木!
就在刀尖即将再次刺破皮肤的刹那——
“嘭!”
一声沉闷而突兀的巨响,裹挟着凌厉的风声,毫无征兆地从侧前方猛地袭来!
初衍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烈的、骨骼几乎要碎裂的钝痛!夹在指尖的刀片瞬间脱手飞出,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微弱的银光,“叮”的一声轻响,不知掉落在了哪个角落的阴影里。
击中他手腕的,是一个沾满了灰尘和夜露的篮球。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手臂都麻了,手腕更是火辣辣地疼。他痛得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被击中的手腕,身体因为冲击而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他惊惶地抬起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谁?!是谁?!
昏黄的路灯下,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从篮球场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深色的运动服,额发被汗水微微濡湿,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他的脸在背光处有些模糊,但那清晰冷硬的下颌线,那挺拔如松的站姿,以及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拒人千里的冰冷气场……
是柏闻屿!
初衍的血液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他卷起的袖子?看到了手臂上那些丑陋的伤痕?看到了他手里的刀片?看到了……他正在做的事情?!
巨大的羞耻感和被看穿一切的恐慌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他甚至忘记了手腕的剧痛,只想立刻消失!他猛地将卷起的袖子慌乱地拉下来,死死盖住手臂,仿佛这样就能掩盖刚才发生的一切。他低下头,不敢看柏闻屿的眼睛,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柏闻屿走到近前,在距离初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并没有立刻去捡那个滚落在初衍脚边的篮球,目光也没有第一时间落在初衍身上,而是极其自然地扫视了一下四周,仿佛只是在寻找脱手的球。路灯的光线终于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英俊却毫无表情的脸。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不起丝毫波澜。高挺的鼻梁下,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滑落,带着运动后的热意,却丝毫融化不了他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
他的视线,终于落在了初衍身上。那目光平静、淡漠,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又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没有惊讶,没有厌恶,没有同情,甚至没有一丝好奇。他的目光在初衍死死捂住手腕的动作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他慌乱拉下的、沾了一点新鲜暗红色痕迹的袖口(可能是刚才被篮球砸中时蹭到的伤口血迹),最后落在他因为极度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夜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初衍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柏闻屿什么也没问。关于刀片,关于伤痕,关于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做这种事……他一个字都没有提。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他迈开长腿,几步走到初衍面前,弯腰,动作流畅而自然,捡起了那个滚落在地的篮球。他的指尖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稳稳地将球抓在手中,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然后,他直起身,目光终于正视了初衍一秒。那眼神依旧冰冷,深邃得望不见底,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就在初衍以为他会说什么,或者至少会露出一个鄙夷的眼神时,柏闻屿只是极其平淡地、毫无起伏地开口了。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像淬了冰的刀锋:
“太吵了。” 只有三个字。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多看初衍一眼,仿佛他只是路边一块碍眼的石头。他单手抓着篮球,转身,迈开长腿,步伐沉稳而冷漠地朝着来时的方向——那个空旷黑暗的篮球场——走去。背影挺拔,孤高,很快便融入了更深的夜色里,只留下篮球在地面轻轻弹跳的、渐行渐远的“嘭…嘭…”声。
初衍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
手腕被篮球砸中的地方还在火辣辣地疼,提醒着刚才那惊魂一刻的真实性。被刀片划破的新伤口在衣袖下隐隐作痛,渗出的血似乎已经浸湿了一小块布料。但这些□□上的疼痛,都比不上此刻内心翻江倒海的混乱和冰冷。
“太吵了?”
这是什么意思?是说他制造了噪音?还是……指他内心的崩溃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吵闹”?还是……仅仅是一个让他出手制止的、随意的借口?
柏闻屿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看到了他的伤口,他的刀片,他的不堪!但他选择了无视!选择了用最冰冷、最漠然的方式处理!用一个篮球打断他的自残,然后丢下一句“太吵了”,像驱赶一只扰人的野狗!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将他彻底淹没。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示众的小丑,所有的狼狈、所有的丑陋、所有的绝望,都被那个高高在上、冰冷完美的人尽收眼底,然后被对方以最轻蔑的方式丢弃。
他猛地蹲下身,不顾手腕的疼痛,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疯狂地摸索着。找到了!那枚掉落在阴影里的、冰冷的剃须刀片!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甚至割破了他的掌心皮肤,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但这痛感此刻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扭曲的“安心”——这是属于他的东西,是他唯一的掌控。
他挣扎着站起来,不敢再停留一秒。他像身后有恶鬼追赶一样,踉跄着、跌跌撞撞地朝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夜风灌进他敞开的领口,冰冷刺骨。柏闻屿那句冰冷的“太吵了”和那个砸中手腕的篮球,如同两个烙印,深深地烫在了他的灵魂上。
壁垒?
那已经不是壁垒了。
那是一座冰山,一座将他所有不堪彻底暴露、然后施以极致冷漠和轻蔑的冰山!而那个名为柏闻屿的人,就是冰山本身。他不再是那个知晓秘密的“危险存在”,而是变成了初衍所有羞耻和恐惧的具象化身,一个他永远无法企及、却又被迫在他面前暴露所有污秽的、冰冷的神祇。
初衍冲进家门,反手死死锁上那扇破旧的门板,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因为后怕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黑暗中,他摊开紧握的掌心,那枚沾着新鲜血迹的冰冷刀片,在从门缝透进的微弱月光下,闪烁着幽幽的、绝望的寒光。
手腕上的新伤在痛,心口的地方,仿佛也被那个冰冷的篮球和那句更冰冷的话语,砸出了一个更深、更冰冷的窟窿。麻木被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刺骨、更无处遁形的恐惧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