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暗巷 ...
-
商细眉并没有真的睡着。
他只是闭着眼,强迫自己陷入一种类似休眠的静止状态,耳朵却像最警觉的猎豹,捕捉着窗外、门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木板床硬得硌人,房间里弥漫的霉味挥之不去,枕边那把冰冷的匕首,是他此刻唯一的倚仗。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腾着后台血腥的一幕幕,程泊舟最后的目光,那未尽的“徐”字,像鬼火般跳跃闪烁。他试图梳理线索,判断形势,但思绪如同陷入泥沼,每一次挣扎都只会让绝望更深一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时辰,也许更短,一阵极其轻微、却不同于寻常夜行人或野猫的响动,从窗外的胡同里传来。
那是一种刻意放轻,却又带着某种规律性的脚步声,停在旅馆门口,然后是极低的人语声,模糊难辨。
商细眉瞬间睁开了眼睛,黑暗中,瞳孔缩紧。他无声地坐起,手握住了枕边的匕首,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再次撩开窗帘一角。
楼下,旅馆门口,昏黄的灯笼光晕下,站着三四条黑影。他们穿着普通的短褂,但身形精悍,站姿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紧绷。其中一人正和柜台里被叫醒的伙计低声交谈着,手里似乎亮了一下什么东西。
不是警察的制服,也不是城防团的军装。
但商细眉的心沉了下去。这种气质,他太熟悉了。是便衣,而且是身手极好的那种。要么是城防团侦察连的人,要么……就是南京方面派来的、比程泊舟更专业的清理人员。
他们来得太快了!
伙计似乎被吓住了,连连点头,伸手指了指楼上。
商细眉松开窗帘,身体紧贴着墙壁,呼吸屏住。他们上来了。
不能坐以待毙。
他迅速环顾这间逼仄的屋子。门不能走,楼梯是唯一的通道,此刻必然已被堵死。窗户是唯一的机会。
他推开窗户,一股冷风灌入。楼下是黑黢黢的胡同,高度不算致命,但跳下去难免受伤,而且动静太大。
脚步声已经清晰地踏上了二楼走廊,正在一间间房门排查,粗暴的敲门声和呵斥声响起。
没有时间犹豫了。
商细眉单手在窗台一撑,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翻了出去,在落地的瞬间团身一滚,卸去大部分力道,但脚踝处还是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闷哼一声,咬牙站起,顾不上检查伤势,立刻闪身贴向胡同的阴影里。
几乎在他隐入黑暗的同时,他房间的窗户被猛地推开,一只手电筒的光柱扫了下来,在刚才他落地的地方晃了晃。
“人跑了!从窗户!”楼上有人低吼。
“追!”
杂乱的脚步声和手电光柱立刻向胡同两端分散追索。
商细眉屏住呼吸,将自己完全融入墙角的黑暗,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他听着追兵的脚步声从离他极近的地方跑过,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等脚步声稍远,他立刻沿着阴影,向与追兵方向相反的胡同深处蹒跚走去。脚踝的疼痛一阵阵袭来,让他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离开这片区域,对方一旦在附近搜捕无果,肯定会扩大范围,进行拉网式搜查。
胡同错综复杂,如同迷宫。他凭着多年前模糊的记忆,七拐八绕,试图远离那家小旅馆。身后的喧嚣声似乎被甩开了一些,但北平的夜并未恢复宁静,远处隐约传来警笛的嘶鸣,还有零星的狗吠,仿佛整个城市都被惊动了。
他需要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一个能让他处理伤口、暂时喘息的地方。
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沈盼盼。
沈盼盼是他在广和楼搭班唱戏的花旦,扮相俏丽,嗓音甜润,在北平的戏迷中也颇有几分名气。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对程泊舟以及他们那个圈子的人并无太多好感,平日里对商细眉,除了台上的默契,台下也带着几分同行间难得的、不涉利益的关照。她独自住在城南一处相对僻静的四合院里。
去那里,风险极大。一旦他被发现,势必会连累她。
但他此刻,几乎走投无路。脚上的伤,让他无法长途跋涉,也无法进行更激烈的躲避。他需要药品,需要食物,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来思考下一步。
赌一把。
他咬紧牙关,辨认了一下方向,忍着剧痛,朝着城南沈盼盼家的方向挪去。他不敢走大路,只能穿行在一条又一条狭窄、肮脏、黑暗的胡同和小巷里,躲避着偶尔路过的巡警和可能存在的眼线。
汗水浸湿了他的内衫,冷风一吹,冰凉刺骨。脚踝肿痛难忍,每一次落地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他感觉自己像一条丧家之犬,在北平冰冷的肠道里艰难穿行。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几乎要脱力倒下时,终于看到了那座熟悉的、门楣上刻着模糊“福”字的四合院。院墙不高,里面黑着灯,寂静无声。
他靠在院墙外的阴影里,剧烈地喘息着,观察着四周。确认暂时无人跟踪后,他捡起一块小石子,用力抛向院内的窗户。
“啪嗒。”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等了片刻,里面毫无动静。
商细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她不在?或者…不愿惹祸上身?
就在他几乎绝望,准备转身离开,寻找下一个渺茫的机会时,院内传来了极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窗户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的声音。
一个压得极低、带着警惕和睡意的女声传来:“谁?”
“盼盼…是我…商细眉。”商细眉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
窗户那边沉默了一瞬,随即“吱呀”一声被完全推开。沈盼盼披着外衣,探出头来,借着微弱的夜光,看到了墙外阴影里那个狼狈不堪的身影。
她脸上瞬间闪过惊讶、疑惑,最终化为一种决绝。
“等着!”她低声道,随即缩回头。
很快,院门从里面被轻轻打开一条缝。沈盼盼探出手,一把将几乎站立不稳的商细眉拽了进去,然后迅速关上门,插好门栓。
院子里没有点灯,只有月光勾勒出房屋和树木的轮廓。
沈盼盼扶着商细眉,借着月光看清了他苍白如纸的脸色、满身的尘土以及那只不敢沾地的脚。她什么也没问,只是低声道:“进屋说。”
屋内,点燃了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了这间布置素雅、带着女性气息的屋子。
沈盼盼让商细眉坐在椅子上,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卷起他的裤脚。脚踝处已经肿得老高,一片青紫。
“怎么弄的?”她蹙着眉,起身去翻找药箱。
“跳窗…扭到了。”商细眉喘着气,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眼。
沈盼盼手脚麻利地拿出药酒和干净的布条,开始替他揉搓伤处。她的手法熟练而有力,带着梨园行里摸爬滚打出来的那种利落劲儿。
药酒刺激着伤处,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商细眉闷哼一声,额头上渗出冷汗。
“忍着点,不把瘀血揉开,明天更走不了路。”沈盼盼头也不抬,声音平静,仿佛只是在处理一次普通的舞台扭伤。
揉搓完毕,她用布条将伤处仔细包扎好。然后起身,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商细眉。
商细眉接过水杯,手指因为脱力和紧张,仍在微微颤抖。他仰头将水一饮而尽,干得冒烟的喉咙才稍微缓解。
“谢谢。”他放下杯子,声音依旧沙哑。
沈盼盼站在他对面,双手抱在胸前,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她看着商细眉,那双平日里在台上顾盼生辉的杏眼里,此刻充满了审视和凝重。
“外面…闹翻天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城防团程团长,今晚在广和楼后台…遇刺身亡。满城的军警都在搜捕凶手。”
商细眉的心脏猛地一缩,抬眼看向她。
沈盼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问:“是你做的吗?细眉哥。”
空气仿佛凝固了。
煤油灯芯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商细眉看着她清澈而直接的眼睛,知道任何谎言在此刻都毫无意义,也玷污了她在危难时刻伸出援手的这份情义。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
尽管已有猜测,但亲耳听到确认,沈盼盼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身体晃了晃,扶住了旁边的桌子才站稳。她的脸色瞬间也变得苍白。
“你…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惊骇,“那是程泊舟!城防团长!你…你为什么要…”
“他奉命杀我。”商细眉打断她,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硬,“南京的密令。我只不过…先动了手。”
沈盼盼愣住了,消化着这个更惊人的信息。程泊舟要杀商细眉?那个平日里对商细眉看似维护有加、甚至允许他继续登台唱戏的程团长?
她看着商细眉,看着他眼底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那一闪而过的、近乎破碎的痛苦,忽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这十年,台上台下的恩爱缱绻,或许并非全然是戏。也正因如此,这背后的刀剑相向,才显得格外残酷。
她沉默了很久,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她问,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奈,“我这里…恐怕也不安全。他们迟早会查到你我的关系,就算只是同行。”
“我知道。”商细眉低声道,“我只借你这里躲一晚,处理一下伤。天一亮,我就走。”
“走去哪里?”沈盼盼追问,“现在全城戒严,各个路口肯定都设了卡子,盘查来往行人。你的脚又这样…”
商细眉沉默了。这正是他最大的困境。他需要出城,或者至少找到一个更隐秘、更长期的藏身点。但以他现在的状态,几乎不可能。
沈盼盼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苍白的脸,咬了咬嘴唇,似乎下定了决心。
“我有一个地方…或许可以暂时躲一躲。”她犹豫着说,“是我一个远房表亲家的老宅,在城西琉璃厂附近的一条死胡同里,很多年没人住了,平时也没什么人去。钥匙在我这里。”
商细眉猛地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但随即又被担忧取代:“不行,盼盼,这太危险了。如果被查到…”
“如果被查到,我们谁都跑不了。”沈盼盼打断他,语气反而坚定起来,“但现在,你还有别的选择吗?难道要拖着这条伤腿,在街上被他们抓住?”
她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了看外面依旧沉静的夜色,又回头看向商细眉:“细眉哥,我不知道你和程团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你背后究竟站着谁。但我知道,你不是坏人,至少,对我从无恶意。今晚你来找我,是信我。这份信任,我沈盼盼不能辜负。”
她的眼神清澈而坦荡,带着梨园儿女特有的那种江湖义气。
商细眉看着她,心中百感交集。在这冰冷残酷的世道里,这一点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温暖,几乎让他有种落泪的冲动。
“谢谢。”他哑声道,这一次,包含了更多难以言喻的情绪。
“别说这些了。”沈盼盼摆摆手,“你先休息一下,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再找两件我表哥留在这里的旧衣服,你换上。你这身打扮,太扎眼了。”
她说着,便转身去了厨房。
商细眉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感受着脚踝处传来的、经过处理后变得温热的痛感,听着厨房里传来的轻微响动,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懈。
然而,这松懈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程泊舟临死前的话,再次浮上心头。
“小心…徐…”
徐明章。
程泊舟的副手,那个总是笑容可掬,却让人看不透的城防团参谋主任。
如果程泊舟的警告是真的,那么徐明章,很可能就是南京方面安排的、接替程泊舟执行清理任务,或者至少是知情并监督程泊舟的人。如今程泊舟死了,徐明章会怎么做?
他会相信程泊舟是死于意外或者别的仇杀吗?
还是会立刻将怀疑的目光,锁定在自己这个“失踪”的、程泊舟的“未亡人”身上?
以徐明章的谨慎和手段,他绝不会放过任何线索。调查广和楼后台的每一个人,追踪自己可能去往的地方…沈盼盼这里,真的安全吗?能安全多久?
还有那张戏单…“协议结婚”…
这背后,到底还隐藏着什么?
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中,每一个方向都可能是陷阱,每一步都可能是深渊。
沈盼盼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和几个馒头走了进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快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她将食物放在桌上,又拿出几件半旧的男式衣衫,“衣服可能不太合身,先将就一下。”
商细眉道了谢,拿起馒头,慢慢地吃着。食物温暖了冰冷的肠胃,也让他恢复了一些力气。
他必须尽快行动。在天亮之前,转移到沈盼盼说的那个老宅去。然后,想办法联系上组织。
他真正的组织,“星火”。
一个旨在打破这沉沉暗夜,追求截然不同光明的组织。他潜伏在程泊舟身边,利用身份之便传递情报,已经多年。如今,身份暴露,上线断联,他成了一颗孤悬在外的棋子。
他需要找到他们,或者,让他们找到自己。
否则,在这各方势力交织、杀机四伏的北平,他迟早会被吞噬得连骨头都不剩。
吃完东西,换好衣服。虽然略显宽大,但比起他之前那身标志性的长衫,确实普通了许多。
沈盼盼仔细检查了他的脚伤,又重新包扎了一下。
“能走吗?”她担忧地问。
商细眉试着站了起来,脚踝依然疼痛,但勉强可以支撑。
“可以。”
“那我们现在就走。”沈盼盼吹熄了煤油灯,屋内陷入一片黑暗。“趁天还没亮。”
她打开院门,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外面的胡同,确认无人后,才示意商细眉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融入北平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沈盼盼对道路极为熟悉,带着商细眉穿行在迷宫般的小巷中,尽量避开可能设有岗哨的大路。商细眉忍着脚痛,紧紧跟随。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两拨巡逻的警察,都提前躲藏在阴影或垃圾堆后,有惊无险地避了过去。气氛紧张得让人窒息。
终于,在天边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时,他们来到了琉璃厂附近的一条僻静胡同。胡同尽头,是一扇看起来颇为古旧、朱漆剥落的大门。
沈盼盼拿出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门上的铜锁。
“就是这里了。”她低声道,推开门。
院子里杂草丛生,房屋的窗棂上结满了蛛网,一副久无人烟的破败景象。
但对此刻的商细眉而言,这里不啻于一方暂时的避难所。
他走了进去,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
第一关,暂时闯过去了。
但北平城的黎明,正带着未知的杀机,缓缓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