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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烬雪长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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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十二年冬,寒风裹着细雪掠过朱雀大街。沈欢柠蜷缩在温府后门的石狮子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能压住牙齿打颤的声响。三日前那场大火还在眼前灼烧,舅父叛国的消息如惊雷炸响,沈家满门抄斩的诏书落地时,老嬷嬷用沾血的帕子蒙住她的眼,从狗洞将她推了出来。
“吱呀——”朱漆门开了条缝,月光漏在玄色绣鞋上。沈欢柠慌忙往阴影里缩,却见提着食盒的少女突然停住脚步。豆大的灯笼光摇晃着,照亮那张苍白却温柔的脸,眉间朱砂痣在雪夜里红得惊心。
“你很冷吧?”温离枝蹲下身,将狐裘披在她颤抖的肩头。食盒里还温着的桂花糕被塞进她手里,甜香混着血腥味在舌尖炸开。这是沈欢柠此生最漫长的冬夜,却也是从这一刻起,温离枝掌心的温度成了她余生唯一的执念。
偏院里的日子清苦却安稳。沈欢柠学着劈柴生火,温离枝教她女红针黹。春日共折新柳,夏夜同数流萤,深秋酿桂花酒,冬夜围炉听雪。温离枝总把最好的留给她,自己却常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素衣。沈欢柠问她为何对自己这般好,少女只是笑着将她鬓角碎发别到耳后:“因为你是我的命。”
宣德十六年春,选秀旨意如寒霜落进温府。温老爷捧着圣旨的手都在发抖——圣谕指名要温家嫡女温絮棠入宫为妃。沈欢柠在回廊转角听见主母尖利的嗓音:“那丫头生得金贵,怎能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次日清晨,温离枝就被唤进了正厅。
沈欢柠隔着雕花窗棂,看见温离枝跪在青砖地上,晨光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老爷拍案的声响震得窗纸簌簌作响:“你既生在温家,便该为家族尽忠!”温离枝额角抵着冰凉的地面,单薄的脊背绷成苍白的弓。
深夜,沈欢柠摸到偏院时,温离枝正对着铜镜簪花。烛光摇曳中,那支鎏金步摇在她发间泛着冷光,映得人恍若隔世。“好看吗?”少女回头笑,眼角却凝着未落的泪。沈欢柠冲过去抱住她,滚烫的泪水浸透对方肩头:“我不许你去。”
送亲队伍从朱雀大街经过那日,沈欢柠混在人群里。花轿行至无人的巷口,她突然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逼退轿夫。轿帘掀起的刹那,温离枝与她对视,眼底翻涌的惊痛几乎将人溺毙。
“对不起。”沈欢柠颤抖着为她解开发间步摇,“这次换我护着你。”不等温离枝开口,她已将嫁衣披在身上,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呜咽,像把钝刀在剜心。
皇宫深似海。沈欢柠从最末等的答应做起,每日晨昏定省去给皇后请安,总要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半个时辰。妃嫔们明枪暗箭不断,她学着察言观色,学着在笑里藏刀的宴席上谨小慎微。唯有夜深人静时,才敢摸出贴身藏着的银镯——那是温离枝用半年月钱换来的,内侧刻着“岁岁平安”。
温离枝常偷偷进宫看她。御花园的梅树下,两人隔着重重宫墙相对无言。有次温离枝带来新酿的桂花酒,沈欢柠尝了一口便红了眼眶——还是记忆里的味道,却再也回不到从前。“等你出宫,我们去江南。”温离枝握着她的手,“那里有小桥流水,有开满蔷薇的院子……”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边疆战事吃紧,皇帝决定联姻安抚守将。沈欢柠跪在养心殿前求了整夜,额头染满鲜血,换来的却是一道冰冷的赐婚旨意。温离枝得知消息时,正逢宫门禁闭。她翻墙而入,被侍卫的箭射中肩胛,仍跌跌撞撞奔向沈欢柠的宫殿。
“跟我走!”温离枝浑身浴血,却死死攥着她的手腕,“我找了江湖中人,他们能带你……”话未说完,侍卫已将两人团团围住。沈欢柠看着温离枝被拖走时仍在呼喊自己的名字,突然想起初见那夜,少女也是这般执着地要将她从雪地里拽出来。
赐婚那日,漫天飞雪。沈欢柠穿着火红嫁衣,在寒风中登上马车。车轮碾过积雪的声响里,她恍惚听见温离枝在唱江南小调,声音穿过重重宫墙,穿过四年相濡以沫的时光,落在她冰凉的耳畔。
边疆的冬天比京城更冷。沈欢柠病得人事不省时,总看见温离枝站在窗前,披着那件褪色的狐裘,笑着向她伸出手。等她想抓住时,人又消失不见。临终前,她攥着那只银镯,用尽最后力气在掌心刻下“阿枝”二字,血痕蜿蜒,宛如那年春夜的海棠。
温离枝收到消息时,江南的梅花开得正好。她捧着沈欢柠的遗物——褪色的嫁衣,刻满划痕的银镯,还有一封未寄出的信。信上字迹潦草,写着“若有来生……”墨迹在某处晕开,像是被泪水浸透。
后来有人说,每逢雪夜,总能看见温府偏院的小屋里亮着灯。窗前有两个身影依偎着,一个在绣花,一个在煮茶,恍若时光从未走远。只是那盏灯,终究在某个清晨再也没有亮起,空留满地未化的雪,映着天边苍白的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