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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权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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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刑狱之地,一扇铜门锈迹斑斑,门外也并无人把守。
身旁护卫上前拨弄机关,沉重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铜门渐渐开启。
刹那间,空气中弥漫的腥气扑面而来,姜莱下意识地用衣袖掩鼻,却仍被那气味熏得喉头发紧。远处隐约传来地惨叫声像钝刀般一下下刮着她的耳膜。
谢岁安率先迈入,护卫朝姜莱做了个请的姿势,都到了此处,只怕是硬着头皮也得进去了。
踏入刑狱的瞬间,寒意如附骨之疽般缠绕上来。
巡逻的士兵见到谢岁安纷纷行礼,铁甲的碰撞声荡出回响。
殿前司刑狱与那关押官员的诏狱不同,至少在诏狱里面,没人敢动用私刑,姜莱也不曾在里受到什么苛待,无非就是吃不饱穿不暖。
而这就不同了,受刑之人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姜莱只敢偷偷的用余光扫视,可她瞥见的那些人无一不是被用过刑的,身上看去没一块好肉。
“姜姑娘可得好好看看,说不定里面就有姑娘相识之人。”
谢岁安突然开口使姜莱吓了一跳,听完便身子一僵,愣在原地不敢上前。
“怎么?这就怕了?”男子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似乎很享受她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
她强撑着继续前行,只是这靴底像灌了铅,每一步都十分沉重。
转过拐角时,一个蓬头垢面的囚犯突然扑到面前,枯瘦的手指抓住铁栏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姜莱倒吸一口凉气,那竟是三司之一的度支使,曹勇!
幼时,姜莱便经常见这曹勇登府拜访爹爹,至晚方归,应当也是与爹爹交好之人。
印象中的他还是一位慈眉善目,喜穿洁白长衫,一副文人墨客之色。
如今的他,衣衫不洁,满头污发,与那街边行乞之人一般无二。
不过他不是数月之前因偷偷加征税收,畏罪潜逃了吗?海捕文书张贴了大街小巷,他怎么会在此处?
姜莱欲开口唤他,奈何身前男子已经往前,遂作罢。
一路上,姜莱瞅见多个朝廷要员,且越往里走,痛苦的呻吟及喊叫声愈发明显。
“哟,今日是刮得哪门子风,还把我们的指挥使大人给吹来了。”一道懒洋洋的声音自暗处响起,手摇折扇的男子缓步走近,目光在姜莱身上一扫,笑意玩味,“啧啧,还带了个姑娘,你就算不喜人家,也不必如此折磨吧?当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谢岁安并未理会对方的调侃,眼皮轻抬,“审的怎么样了?”
“老样子呗,那老家伙嘴硬得很。”折扇男子靠近后,看清姜莱的脸,故作惊讶,“原来是姜丞相的千金啊,难怪我远远瞧着,便觉得姑娘气度不凡...”他顿了顿,笑意更深,“哦,不对,该称“前丞相”了。”
姜莱隐于衣袖中的手渐渐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果真蛇鼠一窝,嘴里都说不出什么好话。
“祁行之。”谢岁安冷冷开口,“再多说一句,我不介意把你丢进水牢泡一泡。”
折扇男子听到谢岁安开口,微微一笑,识相地闭了嘴。
“殿帅究竟何意?”姜莱声音微微发颤,“你说要我看清如何争得公平,可我只见到一群被拷打的体无完肤之人。”
“世人都说姜三姑娘聪慧绝顶,今日怎的犯了糊涂?”男子双手背在身后,目光落在最深处的一间牢房。
那里关着一个年轻囚犯,乌发遮面,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姜莱看不清那人的脸。
“殿帅不妨直言。”
“你想不想替姜家翻案?”谢岁安收回视线,那双黝黑的眸子朝姜莱望去,“替你姐姐,替天下女子,争一份公道?”
姜莱读不懂男子眼中的深意,随即自嘲出声,“殿帅何必明知故问?我如今只是一平白布衣,又是一介女流,我不想,也不能。”
“你当真不想吗?”男子上前逼问道。
姜莱沉默了。她怎会不想?可她拿什么去争?在这权力倾轧的世道,她连自保都难。
“我如今无权无势,自身温饱都成问题,何谈替姜家翻案。”
“你也看见了,三品官员在我这也不过是条狗。”谢岁安指尖划过铁栅,“权力在我这一文不值,我想让谁死,谁就得乖乖给我留下性命,你若是想要,我也能给你。”
他看出女子心中动摇,接着开口:“姜姑娘,令尊与令兄守了一辈子大齐,却落得如今这个局面,只怕那史书所篆,也只为后人称一声乱臣贼子,令姊也不必多说,也只是背上一个祸乱朝纲,不知廉耻之名,你,甘心吗?”
“你想我怎么做?”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姜莱被他说动了,她不愿姜家背上骂名,即使不能名垂千古,定然也不能遗臭万年。
“我们合作,揪出诬陷丞相的人。”
“如何合作?你是禁军统领,长平候之子,而我什么都不是。”
“很简单。”谢岁安唇角微勾,“我娶你。”
“你疯了?!”姜莱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男子,连一旁的护卫也惊得瞠目结舌。
偏偏说这话的人一脸淡然,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在一旁听墙角的祁行之也是忍不住,摇着扇子就快步走来,“岁安,你可是在说笑?虽然你想娶妻我是万分欣喜的。”祁行之说着瞥了姜莱一眼,“你当真考虑清楚了?”
姜莱如今也自知配不上对方,“殿帅不必如此,可以再想其他办法。”
“对呀对呀,肯定有其他方法的,终生大事,岂可儿戏。”祁行之连忙附和。
姜莱心中无言,虽说如此,但看到祁行之这巴不得让对方和自己撇清关系的模样,实在是让人讨厌。
“好啊,那你们说说,还有何良策?”谢岁安倚在一旁,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
姜莱绞尽脑汁,一时间还真想不出其他方法。
一旁一直未开口说话的护卫忽然插嘴,“要不让祁公子娶姜小姐,这样不就皆大欢喜,各偿所愿了。”
姜莱额心一跳,这护卫出的什么馊主意。
谢岁安也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笑道:“不错,这也是个方法。”
“不行!”祁行之急了,他可不愿在一棵树上吊死,连连后退,“君子有成人之美,岁安看上的姑娘,自然是最好的,我岂能横刀夺爱!”
说完,生怕是下一秒姜莱就要嫁与他一般,逃也似的离开了。
最终,姜莱妥协出口,“我没什么能够给你的。”
“我自有我想要的,一年为期。”谢岁安取出帕子擦拭指尖,“一年后我会写下和离书,若是到时仍未寻出诬陷之人,我也会替丞相正名。”
谢岁安说的坚定,姜莱竟有一瞬想要依赖对方。
“你为何相信我爹是清白的?”姜莱声音很轻,隐约间有一丝颤意。
“就凭他甘愿为大齐赴死。”谢岁安回得亦是很轻。
*
不出三日,谢指挥使定亲的消息便如春风杨柳般传遍了盛京城的每个角落。
朱雀大街上,绣楼里的姑娘们绞碎了帕子,茶肆中的说书人更是将此编成了新段子。那些曾对谢岁安芳心暗许的贵女们,不是躲在闺阁垂泪,便是遣了家仆四处打探,究竟是哪家的小姐这般好福气?
长平侯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谢岁安!你竟敢娶个罪臣之女,老子还没死呢!”谢疆义抄起案上的青瓷茶盏就砸,茶汤在半空划出道弧线,堪堪擦过玄色官袍的衣角,在青石地上溅开一片狼藉。
“你赶紧跟那女子断了关系,我绝不会允许她入我谢家,败我谢家门楣!。”老侯爷拍案而起,胸口剧烈起伏,连花白的胡须都在颤动。
谢夫人忙上前为他抚背顺气,柔声劝道:“老爷,安儿长大了,何必再为他操心。”
“夫人,这次不一样。”谢疆义握住妻子的手,声音陡然低了下来,“可那是姜家的女儿啊。”
“有什么不一样。”站着的男子神色如常,并未因谢疆义说出的话有任何波动,“陛下都已大赦,将她放出,不再追究,谢侯爷何必一口一个罪臣之女。”
“你...”谢疆义被他气得哑口无言,指着他的手直颤,“反了你了!”
父子僵持间,忽闻环佩叮咚。
一袭杏红襦裙的女子提着裙裾跨进门来,鬓边的金步摇随着步伐轻晃,在斜阳里洒下细碎的光。
男子转身回望,眼中稍显讶异,但很快被他敛去,“姐,你怎么来了?”
“岁安。”她嗔怪地瞪了弟弟一眼,“你定亲的消息都传遍盛京了,我竟不知,若非今日下人议论被我听到,你准备何时告知于我?”
“我这不是没来得及么。”谢岁安小声嘀咕着,难得露出几分窘迫。
谢夫人见女子来了,满心欢喜,笑意盈盈,“宁儿回来了,今日我让厨房多做些你爱吃的,留下来用过晚膳再回。”
“好。”谢岁宁走到谢疆义身旁,朝弟弟使了个眼色。
谢岁安会意,扶着母亲退出花厅。
“爹~”谢岁宁挨着老侯爷坐下,亲昵地晃着他的胳膊,“女儿好不容易回趟家,您就摆着张阎王脸?”
谢疆义顿时泄了气,无奈地点她额头:“都是当世子夫人的人了,还这般孩子气。”
“便是当祖母了我也是爹爹最疼爱的女儿啊,这一点又不会变。”她笑嘻嘻地倚在父亲肩头,三言两语就岔开了话头,说起婆母赏的新头面,说起后花园那株西府海棠,说的老侯呀眉开眼笑,连声追问细节。
暮色渐浓时,谢夫人亲自来唤用膳。花厅里难得摆起了四副碗筷,谢疆义看着妻儿,到底没再提那桩婚事。
“去把我酿的青梅酒取来。”谢夫人吩咐丫鬟,又对老侯爷道:“只许浅酌两杯。”
“好,都听夫人的。”谢疆义满脸高兴,转头对谢岁安道:“你小子,陪你爹我喝几杯。”
酒过三巡,月影西斜,谢疆义终究不胜酒力,伏在桌上打起鼾来。谢夫人忙着张罗下人安置丈夫,又叮嘱车马送女儿回府,这才发现儿子仍立在廊下,月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老长。
“安儿。”她轻唤,从内室捧出个紫檀木匣,“这个给你。”
谢岁安打开匣子,里头躺着只羊脂玉镯,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镯子原是一对。”谢夫人指尖轻抚玉镯。声音柔得像在说一个遥远的梦,“你外祖母给的嫁妆。你姐姐出嫁时,我给了她一只...”妇人忽然抬头,眼角闪着细碎的光,“娘还以为,你这性子一辈子都不想娶妻了,我都怕送不出这镯子了。”
她抬手想如儿时般揉他的发,最终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安儿现在也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孩子了,你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为娘相信,你看上的女子,定然不会是个坏孩子,莫要将你爹的话放在心上,你知道的,他这人最是嘴硬心软。”
谢岁安喉结动了动,攥着木匣的指节微微泛白。
“去吧。”谢夫人替他整了整衣襟,“明日还要当值。”
月光如水,将青年离去的背影镀上一层银边,渐渐隐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