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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转校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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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里的空气粘稠得像凝固的糖浆,混杂着粉笔灰、未散尽的早餐味和青春期身体特有的、难以名状的微酸气息。老旧吊扇在头顶徒劳地嗡鸣,叶片搅动的气流拂过皮肤,非但带不来丝毫凉意,反而像隔靴搔痒,更添一层烦躁。
林逸坐在靠窗最后一排,那是他主动要求的角落。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吝啬地投下一块不规则的亮斑,恰好落在他摊开的、几乎空白的物理练习册上。他垂着头,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纸页边缘一道被反复描画的、深深的折痕上。长袖校服洗得发白,袖口被他不自觉地往下拽了拽,严严实实地盖过手腕,一直遮到手背的一半。布料下,是几道新旧交叠、微微凸起的疤痕,像丑陋的藤蔓,缠绕着他苍白瘦削的小臂。那是他痛苦无声的宣泄,也是他竭力隐藏的秘密,是他与这个世界的隔膜。
父亲昨晚又没回来。或者说,回来了,带着一身廉价的酒气,像一滩烂泥摔在客厅的旧沙发上,鼾声震天。林逸习惯了。他像幽灵一样穿过客厅,回到自己那间除了床和一张旧书桌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锁上门,隔绝外面的世界,也隔绝自己。无所谓。能呼吸,能熬过今天,就行。姐姐林薇昨天发来的短信还躺在手机里,只有简单的三个字:“还好吗?”他盯着看了很久,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一个字也没回。回什么呢?说“还好”?太虚伪。说“不好”?徒增她的担忧,况且,她又能如何?被母亲带走后,她们的生活也未见得轻松。他的存在,对所有人来说,大概都是个负担。算了。他按灭了屏幕,把手机塞进枕头底下,连同那一点点微弱的情感波动一起埋葬。袖口下的皮肤隐隐作痒,提醒着他昨晚那短暂的、用以对抗虚无的锐利痛感。他用力抿了抿唇,将袖口又往下拉了一毫米。
就在这时,班主任陈老师略显疲惫的声音打破了教室固有的、带着倦意的嗡嗡低语,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浑浊的死水。
“同学们,安静一下。”陈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或好奇或漠然的脸,“今天,我们班转来一位新同学。”她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进来吧。”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所有的目光,无论带着什么情绪,都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一道身影走了进来。
林逸没有立刻抬头。新同学?无所谓。谁来都一样。这个教室就像一个巨大的、缓慢运转的机器,多一个零件,少一个零件,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区别。他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目光停留在练习册上那道折痕,仿佛那才是宇宙的中心。直到那身影走上讲台,站定,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感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像初冬清晨的第一缕寒气,无声无息地渗透进粘稠的空气里。
这种异样的感觉,迫使林逸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抬起了眼皮。
讲台上站着一个少年。很高,肩线平直,穿着簇新的、熨帖的蓝白校服,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与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旧校服形成刺眼的对比。他的站姿挺拔得像一棵雪松,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神——平静,锐利,像结冰的湖面,清晰地倒映出教室里的景象,却又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的温度。那目光扫过全班,速度快而精准,像精密的雷达扫描,不带好奇,不带紧张,更不带一丝初来乍到的讨好或怯懦。那是一种绝对的、彻底的审视,居高临下,却又冰冷地置身事外。仿佛他不是站在一个陌生的教室里,而是站在某个观测台上,冷静地评估着眼前的一切。
林逸的目光与那道冰湖般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不到零点一秒。没有火花,没有好奇,甚至连一丝停顿都没有。沈憬的目光像掠过一片无意义的空白一样,毫无阻滞地滑过了林逸所在的位置,仿佛他只是一个背景板上的模糊像素。而林逸,在那目光触及的瞬间,只感到一种被无形之物穿透的凉意,下意识地,他又一次用力往下拉了拉袖口,将自己藏得更深。新同学像一块完美的冰雕,精致,冰冷,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与自己,是两个世界。林逸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再次垂下眼帘,重新将注意力聚焦在练习册那道深刻的折痕上。心跳平稳如常,毫无波澜。
讲台上,沈憬的目光已经完成了对整个教室的“扫描”。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穿透了吊扇的嗡鸣和窗外隐约的蝉噪:
“沈憬。”
两个字。清晰,简短,利落得像冰凌断裂。
没有“大家好”,没有“很高兴认识大家”,没有“请多关照”。甚至连名字是哪两个字都懒得解释。只有他的名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被掷入平静(或者说麻木)的湖面。
全班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习惯了新同学或多或少带点紧张的自我介绍,这样极致的简洁和冰冷,反而让人有些无措。
陈老师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干咳一声,试图缓和气氛:“嗯,沈憬同学是从市一中转来的,成绩非常优异,大家以后要互相学习。沈憬,你先坐到……”她的目光在教室里搜寻空位。
林逸的耳朵自动屏蔽了老师后面的话。沈憬。憬。一个带着冷冽气息的名字,像他这个人一样。市一中?那所传说中的重点中学。成绩优异?理所当然。看他那副一丝不苟、拒人千里的样子就知道了。林逸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练习册那道折痕的边缘,粗糙的纸纤维摩擦着指腹。他想起自己那永远徘徊在及格线边缘、毫不起眼的成绩单。无所谓。反正父亲从不过问,他自己也早已放弃。学习?那是什么?能改变他袖口下的东西吗?能改变那个空荡荡、冷冰冰的家吗?能改变父母早已碎裂成渣的过去吗?都不能。那何必费心。
他的思绪又飘远了。昨晚没写完的作业?算了,反正老师也不会特别点他名。中午吃什么?食堂最便宜的青菜和米饭吧,或者干脆不吃,省下几块钱。袖口下的皮肤又开始痒了,那是一种熟悉的、带着点诱惑的刺痒。他强迫自己停止抠纸页的动作,将双手规矩地叠放在桌下,藏在桌肚的阴影里,用力地互相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另一种更隐蔽的痛感压制住那份痒意。无所谓。忍忍就过去了。
讲台上,陈老师终于找到了位置:“……林逸后面还有个空位,你先坐那里吧。林逸!”她稍微提高了音量。
林逸像被从深水里突然拽出来,肩膀几不可察地一颤。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惯有的空洞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他看向老师,没有应声,只是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表示知道了。他甚至没有去看沈憬是否听到了安排。
沈憬对于座位安排没有任何表示。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一丝满意或不满,只是顺着老师手指的方向,精准地将目光投向教室最后排那个靠窗的角落,然后再次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刚刚抬起头、眼神空洞、穿着旧校服的男生——林逸。两人的目光第二次短暂交汇。
这一次,沈憬的目光在林逸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刚才多了那么千分之一秒。但也仅仅是千分之一秒。他看到的是一张过于苍白的脸,没什么血色,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嘴唇习惯性地微抿着,透着一股近乎颓废的漠然。那双眼睛很大,本该是明亮的,此刻却像蒙了尘的玻璃珠,空洞,无光,没有任何聚焦点,也看不到任何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生气或好奇。更引人注意的是那几乎遮住整个手背的长袖,在这个闷热的初秋显得格外突兀。
一个麻烦?一个怪人?一个……影子?
沈憬的脑海中瞬间掠过几个冰冷的标签,随即被更深层的漠然覆盖。无所谓。他对探究他人的秘密或痛苦毫无兴趣。他自己的世界里,冰层已经足够厚实,足够隔绝外界的一切噪音和麻烦。母亲的咒骂、父亲的漠视、那些围绕在他身边或嫉妒或仰慕的目光,早已让他学会了用极致的理性和冰冷的外壳来保护自己。情感是累赘,好奇心是弱点。他只需要专注:专注地学习,专注地训练,专注地维持自己无懈可击的表象,直到有能力彻底离开那个名为“家”的牢笼。
这个叫林逸的同桌(虽然隔着一段距离),看起来安静、无害,或者说,毫无存在感。这很好。总比那些聒噪、试图套近乎的人强。沈憬收回目光,不再看林逸第二眼。他迈开脚步,动作流畅而稳定,没有丝毫迟疑或局促。崭新的白色运动鞋踏在有些斑驳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像某种精准的计时器。
他穿过过道。前排有女生好奇地偷瞄他俊朗的侧脸和挺拔的身姿,又在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时迅速低下头。有男生看着他崭新的名牌运动鞋,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羡慕或嫉妒。沈憬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仿佛行走在一片真空地带。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个指定的空座位。
林逸在他走近时,身体下意识地往窗边又缩了缩,仿佛要将自己嵌进墙壁里。他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他闻到了一丝干净清冽的味道,像是某种冷杉混合着极淡的皂角气息,与教室里浑浊的空气格格不入。这味道很陌生,带着一种天然的、拒人千里的洁净感,反而让林逸感到一丝轻微的不适,像某种提醒,提醒着他自身的“不洁”和格格不入。他放在桌下的手攥得更紧了,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袖口下的疤痕似乎又在无声地灼烧。
沈憬目不斜视地走到林逸后面的空位,拉开椅子。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噪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林逸的背脊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听到身后传来书本被整齐放置在桌面上的声音,轻微而有序。接着是椅子被再次调整的细微声响,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沈憬坐了下来。他的坐姿依旧端正,背脊挺直,与椅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他拿出崭新的笔记本和钢笔,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他的目光落在讲台上开始讲课的陈老师身上,眼神专注而冷静,像一个最精密的仪器在接收信息。他完全屏蔽了前方那个存在感稀薄的背影,仿佛那里只是一团空气。
林逸也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练习册上那道深深的折痕。那道折痕,是他某次烦躁时,将书页狠狠对折又摊开留下的印记,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身后的存在像一块无形的冰,散发着寒意,却又因为那份彻底的漠视,反而让林逸紧绷的神经有了一丝诡异的放松。至少,这个人不会像某些人一样,用好奇或怜悯的目光打量他,不会试图跟他说话。这样就好。互不打扰,各自在各自的世界里沉浮。
陈老师的声音在讲台上继续着,讲解着牛顿第二定律。公式被清晰地写在黑板上,F=ma。力,质量,加速度。物理世界的规律清晰、冰冷、可预测。林逸的视线扫过那些符号,它们像天书一样遥远而陌生。他尝试着去理解,但思绪很快又涣散了。袖口下的皮肤持续传来一阵阵细微的、令人焦躁的刺痒,混合着身后那股清冽干净的气息,让他心烦意乱。他悄悄地将右手缩进桌肚,隔着厚厚的校服布料,用力地按压着左小臂上那些凸起的疤痕。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敏感的疤痕组织,带来一阵清晰的、带着钝感的痛楚。这痛楚像一道堤坝,暂时阻隔了内心翻涌的麻木和空洞,让他获得了一种病态而短暂的掌控感。
他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吁出一口气。无所谓。就这样吧。一天,又开始了。他只需要安静地坐在这里,熬过一节又一节课,直到放学,回到那个同样空寂冰冷的“家”。身后的新同学?沈憬?不过是一个名字,一个符号,一个和他人生轨迹毫不相干的过客。就像窗外偶然飞过的一只鸟,影子掠过地面,转瞬即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林逸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天空是灰蒙蒙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一只孤零零的麻雀停在光秃秃的梧桐树枝上,抖了抖羽毛,又飞走了。他的眼神再次变得空洞,像蒙上了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雾。身后的沈憬,正以一种惊人的效率和专注力,在崭新的笔记本上记录着板书,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规律而冰冷,如同他这个人。
两条平行线,在同一个空间里无限延伸。一个麻木地沉在深渊底部,用袖口掩盖伤痕,用无所谓对抗一切;一个高冷地筑起冰墙,用理性和优秀隔绝世界。他们的初次相遇,没有火花,没有好奇,只有彻底的漠然和视而不见。深渊依旧寂静,冰墙依旧坚固。谁也不知道,命运的笔锋,会在何时,以何种极其细微、极其缓慢的方式,让这两条看似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发生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的偏折。
教室里的空气,依旧粘稠而沉闷。吊扇徒劳地转着。老师的声音在回荡。两个少年,一前一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各自守着各自的孤岛,在无声的深渊里,独自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