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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唯一的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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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铃声尖锐地刺破沉闷的空气,林逸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胃部的钝痛和身体的虚弱感依旧如影随形,但此刻都被一种更强烈的急切感覆盖——逸逸。他书包里揣着中午咬牙买下的第二小袋廉价猫粮,脚步虚浮却目标明确地奔向那个堆满杂物的街角。
暮色四合,巷口比白天更显阴冷破败。林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压低声音呼唤:“逸逸?逸逸?”
“喵……” 一声微弱的回应从纸箱深处传来,带着熟悉的依赖。灰白色的小脑袋探出来,看到林逸,立刻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急切向他挪来,用脑袋亲昵地蹭着他的裤脚。
看到小猫安然无恙,林逸长长松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他蹲下身,一边拆猫粮袋子,一边仔细检查逸逸的情况。伤口没有恶化,精神似乎也好了一些。看着逸逸狼吞虎咽的样子,林逸的心软成一滩水,但目光扫过周围肮脏的环境、呼啸而过的寒风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野猫嘶叫声,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这里太不安全了。
逸逸的腿伤还没好。
万一有野猫来抢食?万一有人驱赶?万一……下雨?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嫩芽,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刚吃完、正满足舔爪子的小猫抱了起来。逸逸似乎有些惊讶,在他怀里微微挣扎了一下,发出疑惑的“喵”声。
“逸逸……” 林逸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温柔和坚定,他低下头,额头轻轻蹭了蹭小猫脏兮兮的脑袋,“这里……有点不安全。” 他看着小猫懵懂的眼睛,像是在对它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喵?” 逸逸似乎没听懂,只是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林逸冰凉的手指。
“乖乖的,” 林逸收紧手臂,将小猫更紧地护在怀里,用校服外套的前襟裹住它瘦小的身体,只露出一个小脑袋,“以后……就在家里。” 他重复着,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郑重,“我带你回家。”
说完,他不再犹豫,抱着怀里温热的、微微颤抖的小生命,像守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转身快步离开了那个冰冷肮脏的角落,走向那个他同样厌恶、却在此刻成为唯一庇护所的“家”。
推开家门,意料之中的冰冷死寂和浓重的烟酒气息扑面而来。林逸的心沉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怀里的逸逸护得更紧,生怕这污浊的空气玷污了它。
然而,客厅里空无一人。沙发上没有瘫倒的身影,电视机也黑着屏。只有餐桌上,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被一个空酒瓶压着。
林逸愣了一下,抱着猫走过去。纸条上是父亲林国栋那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迹:
“出差。五六个月回。生活费打你卡。”
短短三行字,冰冷得像机器指令。没有称呼,没有交代,没有归期,只有“生活费打你卡”这五个字,算是尽到了最后的“责任”。
出差?
五六个月?
林逸捏着纸条,足足愣了好几秒。一股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混杂着狂喜和解脱的情绪,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蹦出来!父亲不在家!而且长达五六个月!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个冰冷的牢笼,暂时成了只属于他的空间!
意味着没有醉醺醺的指责,没有震耳欲聋的电视噪音,没有令人窒息的酒气和漠视!
意味着……逸逸可以安全地待在这里!
巨大的惊喜让他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连带着胃部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不少。他几乎是颤抖着将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仿佛扔掉一个沉重的枷锁。
“逸逸!听到了吗?” 他低头,看着怀里有些不安、正用小爪子扒拉他衣服的小猫,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真实的雀跃和轻松,“他走了!要很久才回来!这里……暂时是我们的了!”
“喵?” 逸逸似乎感受到了他情绪的变化,也放松下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充满陌生气味的空间。
林逸立刻行动起来。他先将逸逸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房间相对干净的地板上,然后飞快地关紧客厅和厨房的门,隔绝掉外面残留的烟酒味。他冲回房间,反锁上门,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的不安全因素都隔绝在外。
他开始忙碌地给逸逸布置一个临时的“家”。他用一个干净的、铺了旧毛巾的纸箱做了一个温暖的窝,放在房间避风的角落。他找出一个洗刷干净的小碟子装水,又拿出一个小碗,倒上刚买的猫粮。他还翻出一条最柔软的旧毛巾,铺在窝里。
“看,逸逸,这是你的家。” 林逸将还有些怯生生的小猫抱到窝边,指着小碗,“饿了就吃,渴了就喝。” 他轻轻抚摸着逸逸的脊背,语气温柔得不可思议,“乖乖的在家,这里很安全,没人会赶你走,没人会伤害你。”
逸逸似乎听懂了“吃”字,立刻凑到小碗边,试探着嗅了嗅,然后再次埋头吃起来,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看着小猫在自己布置的小天地里安心进食的样子,看着这个暂时只属于他和逸逸的、没有父亲阴影的空间,林逸靠在床边,缓缓滑坐在地上。胃部的疼痛依旧存在,身体的疲惫感也汹涌袭来,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解脱感和微弱希望的暖流,正缓缓地注入他冰冷干涸的心田。
父亲出差的消息,像一道意外降临的赦免令。这个他痛恨的“家”,此刻因为逸逸的存在和父亲的缺席,竟然显露出一丝……庇护所的意味。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逸逸温热的小耳朵。小猫抬起头,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他的手指。
“逸逸……” 林逸低声呼唤着,嘴角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真实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带着泪意的弧度。他将脸埋在膝盖上,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是疲惫?是解脱?还是一种久违的、名为“安心”的情绪?
深渊依旧存在,冰墙的倒影依旧在远处。但在这个小小的、暂时只属于他和一只流浪猫的房间里,一盏微弱的、名为“逸逸”的灯,正用它懵懂的存在和温热的呼吸,固执地、真实地照亮着一方小小的黑暗。而那个蜷缩在深渊边缘的少年,第一次,在这个冰冷的“家”里,感受到了一丝……可以暂时喘息、可以小心呵护一点什么的、带着疼痛的温暖。
他不知道这庇护能持续多久,五六个月后父亲回来又将面临什么。但此刻,看着逸逸吃饱喝足后,蜷缩在铺着旧毛巾的纸箱里,发出安稳的呼噜声,林逸疲惫地闭上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逸逸安全了。
暂时……安全了。
清晨稀薄的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勉强照亮了林逸冰冷的房间。逸逸蜷缩在铺着旧毛巾的纸箱窝里,睡得正香,小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发出细微而安稳的呼噜声。
林逸靠着床边坐在地板上,一夜未眠。父亲出差的狂喜和解脱感,在寂静的深夜里迅速冷却、沉淀,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根植于骨髓的不安和焦虑。
他看着熟睡的小猫,眉头紧锁。
这里真的安全吗?
父亲虽然不在,但这个“家”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牢笼。
万一……父亲提前回来了?
万一……邻居闻到味道投诉?
万一……他自己情绪崩溃,失控之下伤害了逸逸?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窜出来,让他瞬间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袖口。
万一……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保证逸逸一直有吃的?胃部持续的钝痛提醒着他现实的窘迫。
不行。
绝对不行。
短暂的庇护只是假象。这个冰冷的、充斥着负面记忆的空间,对他而言是深渊,对逸逸来说,也绝非真正的避风港。他不能冒险。他承受不起失去逸逸的代价——那几乎等同于掐灭了他心中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弱的光。
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必须把逸逸送走。送到一个真正安全、温暖、有保障的地方。
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拿起手机,拨通了苏晓晓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传来苏晓晓睡意朦胧、含糊不清的声音:“喂……谁啊……大清早的……”
“晓晓,是我。”林逸的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急切和不容置疑的郑重,“帮我个忙,很重要。”
苏晓晓似乎被他的语气瞬间惊醒了:“逸崽?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声音立刻清晰起来,充满了紧张。
“我……捡了一只猫。”林逸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它受伤了,很瘦弱。我把它带回家了,但是……”
“哇!你捡猫了?”苏晓晓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惊喜,“在哪在哪?什么样子的?可爱吗?” 她是个十足的猫控。
“它叫逸逸。”林逸打断了她的兴奋,语气异常严肃,“晓晓,听我说。我把它带回来了,但是放在我这里……不行,不安全。我照顾不好它。我……”他顿了顿,艰难地吐出那个让他心如刀绞的决定,“我想把它托付给你照顾。只有你能帮我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苏晓晓显然被林逸话语里的沉重和恳求震住了。
“托付给我?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它吗?还给它取名字了!”苏晓晓不解地问。
“是,我很喜欢它。”林逸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坦诚,“但正因为喜欢,才不能让它留在我这里。我这里……情况你知道的。它需要稳定的食物,安全的环境,温暖的照顾……这些,我现在都给不了,也给不起。” 他看了一眼纸箱里熟睡的小身影,心脏像是被紧紧攥住,“晓晓,求你。只有你能给它这些。它……离开我才能活得好。”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极其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电话两端。
苏晓晓沉默了更久。她能听出林逸话语里那份深沉的、近乎割舍的痛苦和无奈。她了解林逸的处境,也明白他做出这个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这意味着他亲手将自己刚刚抓住的那点微光送走。
“……好。”苏晓晓的声音终于响起,没有了之前的兴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郑重的承诺和心疼,“逸崽,交给我。你放心!我家你也知道,地方够大,我妈也喜欢小动物,猫粮猫砂管够!我保证把它养得白白胖胖的!你在哪?我现在就过来接它?”
听到苏晓晓毫不犹豫的答应,林逸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点点,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混杂着不舍和释然的复杂情绪。“嗯……在我家。地址你知道。麻烦你了,晓晓。”
“跟我还客气什么!等着!我马上到!”苏晓晓雷厉风行地挂了电话。
林逸放下手机,看着依旧熟睡的逸逸,眼眶有些发热。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它温热的小脑袋,声音沙哑地低语:“逸逸……对不起……暂时,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了。等……等以后……我好了……再……” 他哽住了,无法再说下去。以后?他真的有“以后”吗?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小心翼翼地开始收拾逸逸的东西——那个铺着旧毛巾的纸箱窝,小碗小碟,还有剩下的小半袋猫粮。每一样东西都承载着他对逸逸短暂的、却无比珍视的拥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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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一个小时后,苏晓晓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她背着一个大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崭新的猫包、一小袋高级猫粮和一小盒猫罐头,显然是接到电话后立刻去宠物店采购的。
“逸崽!我来了!”她推开虚掩的门(林逸提前打开了),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地板上守着纸箱窝的林逸,以及窝里那只被惊醒、正警惕地探出小脑袋的灰白色小猫。
“哇!就是它吗?逸逸?好小!好可怜!”苏晓晓立刻被小猫吸引,放轻脚步蹲下来,眼神里充满了母性的怜爱,“不怕不怕,小家伙,姐姐带你去住大房子!”
林逸默默地看着苏晓晓用极其温柔熟练的动作,将逸逸轻轻抱起来,放进那个看起来就舒适柔软的猫包里。逸逸显然有些害怕,在猫包里发出细弱的呜咽,不安地抓挠着透明罩子。
“它有点怕生。”林逸低声说,心像是被那只小猫爪一下下挠着。
“没事没事,熟悉两天就好了!”苏晓晓信心满满,她将林逸准备的旧纸箱窝、小碗和猫粮也塞进大帆布袋,“这些我都带过去,有它熟悉的味道,它适应得快。”
她拉好猫包的拉链,背好帆布袋,站起身,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脸色苍白、眼神复杂的林逸。
“放心吧,逸崽。”苏晓晓拍了拍林逸瘦削的肩膀,语气异常认真,“我向你保证,把它当亲儿子养!每天给你发照片视频!你想它了随时来看!我家大门永远为你和逸逸敞开!”
林逸点了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他看着猫包里那个小小的、不安的身影,那是他短暂的光,他亲手送走的光。
“走了啊!有事给我打电话!”苏晓晓又用力抱了抱林逸,然后背好猫包,提着帆布袋,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门关上的瞬间,房间里彻底陷入了死寂。残留的、属于逸逸的微弱气味,和猫粮的谷物味,在冰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和……空旷。
林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着空荡荡的角落,那里曾经放着逸逸的小窝。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被掏空般的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胃部的疼痛似乎也失去了参照,变得麻木。他缓缓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他亲手送走了唯一的光。
这个冰冷的“家”,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和那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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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小区楼下。
苏晓晓正小心翼翼地护着胸前的猫包,快步走向停在路边的自家车子。她刚拉开车门,准备把猫包放进去,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苏晓晓。”
苏晓晓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沈憬。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运动服,似乎刚晨跑回来,额发被汗水濡湿,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他站在几步之外,目光先是落在苏晓晓脸上,随即锐利地扫向她小心翼翼护着的猫包,以及她另一只手上提着的、那个林逸用过的、铺着旧毛巾的纸箱。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冰封的表面下涌动着难以解读的暗流。他认出了那个纸箱。昨天放学,他看到林逸抱着猫离开的方向……就是这里。
“这猫……”沈憬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是林逸的?逸逸?”
苏晓晓愣了一下,没想到沈憬会知道名字。她想起昨天群里的对话,看着沈憬此刻异常锐利探究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她抱紧了猫包,里面逸逸不安地“喵”了一声。
“是又怎么样?”苏晓晓语气带着戒备,她可没忘记沈憬那“冰山”属性,也记得林逸对他的“烦”。
沈憬的目光紧紧锁着猫包,仿佛能穿透那层布看到里面瑟瑟发抖的小猫。他薄唇紧抿,沉默了几秒,像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他抬起眼,目光重新看向苏晓晓,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混杂着一丝沉重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痛楚”的复杂情绪,他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他……为什么把它送走?”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逼问的力度,“他不是……把它当命一样吗?”
苏晓晓被沈憬眼中那不同寻常的情绪和直指核心的问题震住了。她看着沈憬,看着这个向来冷漠疏离的学霸,此刻眼中毫不掩饰的沉重和……心疼?她突然意识到,沈憬对林逸的关注,或许远比她想象的要深,要复杂。
她抱着猫包,迎着沈憬的目光,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无奈和叹息:“因为他觉得……只有让它离开自己,它才能活得好。”
只有离开我,才能活得好。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沈憬的心脏!
他瞬间明白了林逸那深不见底的自毁倾向和病态逻辑。他把那只投射了自己全部卑微希望的小猫送走,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爱到觉得自己是对方的灾难源头!爱到认为自己不配拥有任何美好的东西!
冰墙彻底崩塌后的废墟之上,此刻被这句话带来的、冰冷的绝望感彻底淹没。沈憬僵在原地,看着苏晓晓护着猫包坐进车里,车子启动,缓缓驶离。
阳光刺眼,他却感觉如坠冰窟。他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又抬头望向林逸家那扇紧闭的、冰冷的窗户。那个少年,此刻正独自蜷缩在怎样的黑暗里?他亲手送走了唯一的光,只因为他坚信,黑暗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而光……离开他才能存在。
沈憬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愤怒和沉重的无力感,如同巨浪般将他吞噬。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林逸深渊的底部——那是一片连希望之光都主动驱逐的、彻底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之地。而他,站在废墟边缘,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