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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白蛇 ...

  •   “好做作。”

      “谁?老翡头?是你在说话?你能作人语了?你怎的是男人声音?”

      那玛瑙珠子静静垂着,不声不响,映着山色,似一滴雨要钻进衣领去。

      船慢悠悠行来,许仙撑一把伞,走出船舱,从暗里露了面。那船舱里的幽幽暗暗却像些美丽鬼魅,不肯离去,要在他身上浮浪着。

      这便是红尘吗?我不知道。我尝试着去想,我见到法海那天的西湖,是何种天色怎样湖光?可我什么也记不起了,只记得木鱼声停了,世界空空荡荡。

      舟到了眼前,雨好大,可许仙撑着伞,束发的带子飘在风里,好潇洒好俊逸。

      他说:“姑娘小心。”

      西湖逢雨,是浓妆艳抹,吐露含情,要借一叶小舟荡进人心里。我提起裙摆正要上船,却见船头除了船夫,还站着一个人。

      滚滚红尘一朝消散。

      “秃驴!怎么又是你!你做什么要坏我好事!”

      法海微微侧目,他没有伞,僧衣被雨淋了彻底:“白蛇,人与妖生来殊途,你得了菩萨点化本该一心修道,何故纠缠凡人?”

      我救过他,可他就这样在人前点破我身份。原来男人是这样忘恩负义。

      若再年长几岁,我该说“你凭什么污人清白”,该骂他“妖僧”,该颠倒黑白装作惊恐地求许仙庇护,叫他有口难辩,但那时我还是年少,我只觉得委屈,我不会撒谎,我觉得话要人说破不如我自己挑明。

      于是我跳上船,直接对许仙道:“许相公,这秃驴所言不错,我是个蛇妖,千年蛇妖。菩萨曾说我与你有缘,不过这缘不成便罢,我自去讨别的法子。”
      许仙长信一吐:“姑娘莫忧心。这年头,谁还不是个蛇妖了。”

      我大惊失色,一瞬间忘了自己也是妖。
      “有妖怪!秃驴!和尚!法老师救我!”

      一道金光闪过,转眼间许仙一条长舌已经被法海捉在手中。
      “一点障眼法罢了,他只是想泡你。”法海说。

      许仙顿时涨红了脸:“出家人怎可出此……”恰在这时,又见一道光芒,不知法海那和尚使了什么法术,许仙脸色一变,露了凶相,“秃驴!你就不想吗?”

      说完许仙自觉失言,他大惊失色,忙换了温声软语:“不是……姑娘……我……”

      法海眼中含着威压,许仙文文弱弱恰似一朵娇花,只能往后躲,忽地跌在船舱里。

      我忙上前锄强扶弱:“你……秃驴你想干什么……”
      湖上忽起风浪,小舟颠簸,法海脚下一滑,恰恰把许仙压在了船舱上:“施主,你越骂我就越兴奋。”
      我一时也站不稳,忙伸手扶住乌篷:“完了。”

      “什么完了?”法海扭头看我。
      我指着许仙:“这船晃成这样,那说书人又要说我与他在船上云雨。”

      法海对许仙道:“施主,你是个有慧根的,不该听此污秽之言,不如你出家吧?”
      船夫还在唱歌,这时我听得真切了。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
      船又是一晃,船夫连船也不撑,一步跳进来:“这就共枕眠啦?”

      当时船身不稳,许仙欲伸手来护我,却被法海禅杖一撞,两人跌在一处,手按着手,腿压着腿。那船夫见此壮丽之景,哀叹一声,摔了手中船桨:“这千年不修也罢!”

      我歪在一旁,只能摸着我的翠色项链,兀自做西子捧心模样。
      “老翡头,我的头好痛。”

      …

      雨很快就停,并无缠绵之意,人却不甘寂寞。说书人还在讲我和许仙的故事。他说法海困许仙于金山寺,白蛇欲要相救,被逼得一路跪行,真叫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我听得也要落泪,结果一扭头,就又看见了那个锃光瓦亮的脑门。

      法海饮着一盏茶:“你纠缠凡人,不会有好下场。”

      我气愤他扰我兴致,险些捏碎茶碗:“那你纠缠我也不会有好下场!”

      我预备着他再拿些歪理出来说嘴,可他竟没言语。说书人不知讲到哪里,听书的脸上忽都见泪痕,堂间一阵嘤嘤切切,哭得我心焦。

      “是菩萨说我已有千年道行,唯情之一字无所进益。许仙是我恩人,所以我得爱他,与他痴缠,为他抛却千年修为,在红尘里滚一遭,闹个两败俱伤,才能成仙。”

      说完又觉不甘。这和尚伤我一剑,又挡我成仙路,是仇人小人,我不知为何倒要向他解释。

      法海却不以为然:“菩萨说什么你都信?”
      我翻了个白眼:“不然信你?”
      “菩萨心里便没有偏私吗?”
      “那你有吗?”
      “我朋友有。”法海默了一会,又道,“两败俱伤,怕最后伤的只是你。”

      我托腮想了想:“能成仙,倒也值得了。”
      “真到了那境地,只怕你成仙又回头。”
      我反问他:“你出家做和尚,如今回头了吗?”
      “回不了头了。”

      “落枕了?”我不信,跑到他身后去,“秃驴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他不回头,还真是落枕了。
      我忽然想起一事:“你不是有颗断情绝爱丹吗?你这么看重许仙,怎么不给他用?”
      “那东西没有用。”
      “你又没用过,你怎么知道?”
      “你怎知我没……”
      话只说一半,他又不说话了。

      也许是在人间待得太久,就在那一天,老翡头忽然开口了。一把活泼清丽的女声,与我给她起的名字是一般的清逸出尘。
      “秃驴是什么意思?”她问。
      我想了又想,只能答:“你还小,你不明白。”

      过了两日,说书人又讲:那许相公入了金山寺,凭法海讲破三寸不烂之舌,唱遍西天佛祖之经,也依旧只念着山下白素贞。好忠贞好感人。

      我也觉得好忠贞好感人,可是总觉得身旁哪里藏了个秃瓢。我左右张望,上下扫视,掀起桌子,拉开幡帘,终而放下心来,可刚端起茶碗——

      一只秃瓢从海海碎叶中浮起,阴冷诡谲。

      “秃驴!你怎么如此阴魂不散!”
      碗中秃瓢看了我一眼,转而化作一缕青烟,施施然又成个全须全尾的和尚,坐在了我身旁。

      “他生来有慧根,你以情相逼,会误了他。”

      我没忍住拍了桌子:“我不误他,我们怎么成婚?不成婚我如何与他生子?我不生子,文曲星君如何投胎做人?仙君不做人,如何劈山救母?不劈山,如何能救出那个被压在山下的猴子?没有这猴子那猴子,你捉哪门子的妖呢?法老师,我这都是为你好。”

      法海显然心服口服:“白蛇,菩萨有没有跟你说过,书不要读得太杂。”

      “这倒没有。”

      “你一个蛇妖,去读人间书,能记得什么?”

      他看轻我。我极力思忖,那些故事云烟雾绕,总免不了终成眷属,魂归离恨,善恶有报……
      “倒是记得一个女子。”我说。
      “女子?”
      “一个女子,见了一个千里外来的和尚。”我从袖口拿出个小小话本,“书里讲,她对和尚说……”

      法海也凑过来看,他凝神时,眉目间仍有捉妖人的凛冽。我沿着那米粒大的小字摸索下去,想寻到女子当时当日在书里说了什么,却忽然觉得字字滚热。

      “说什么?”
      他离我好近。他轻声探问。

      我无端想起密林里的蜘蛛精来,吐气如兰地,看似温柔,实则不留余地。原来这就是红尘。是气息,唇舌,字句,在人口中牵扯不断。

      我回头望着他,只觉天地被人一呼一吸尽数填满,一不小心,就要被红尘绊住,原来天罗地网是这般模样。

      “她说……”

      说书人的故事讲完了。眼前是僧人,仇人,捉妖人。我开了口,便失了先机。

      “她说圣僧且参我不破,佛陀有什么好求?”

      那天的茶馆好静,静得像木鱼声刚停的时候。

      我还没从那静默里寻出滋味,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那卖酒的踉踉跄跄地冲进来:“白姑娘,不好了!许相公,许相公他……”

      我连忙站起,要逃开那和尚布下的红尘。
      “他怎么了?”

      “他昨夜从我这买了酒就再没回来,今早上我刚起了摊子,就见他昏倒在路边,此刻……此刻似是不行了……”

      “那……”我想起之后诸事,若没有许仙恐有不便,一时慌了神,“不行到何种地步?他还能生孩子吗?我还来得及和他生孩子吗?”

      法海身形一僵:“你有点禽兽了。”

      我觉出些不对,将那卖酒的拎到眼前:“早上就见他昏倒,为何此时才告诉我?”

      “我怕你讹我嘛。”

      “那现在怎么不怕了?”

      “死无对证,赔也赔不了多少嘛。”

      …

      我赶到时,许仙已面色青白,气若游丝。我连忙聚息凝神,将满身修为悉数运于掌间,却被法海拦下:“你干什么?”

      “我得救他。”

      法海皱眉:“你知道他是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当然知道。”我掀开许仙衣袖,“腕上缠丝,额间一点黑血,他是遇上蜘蛛精了。”

      “蜘蛛精常化作美妇,引诱青壮男子与其同宿,继而吸其精血,丰厚修为。这种境况还要救他?你就这样痴心?”

      我不懂:“何为痴心?”

      这句似有回声,忽地天地万物都在问。我望着那和尚。有什么东西在混沌中奔涌着,何为痴心?我几乎就要悟出来了,卖酒的却打断我思绪:“你二人再聊下去,许相公就真要死了。”

      “你不是盼着他死?”我奇道。
      “可我良心会痛呀。”
      “……”
      “我还有一事不明。”我说。
      说话间许仙魂魄又散了三分。

      卖酒的一片忧心:“不能等会再不明吗?”
      我看着许仙:“这样难得的精元,蜘蛛精竟肯手下留情,给他留了性命?”

      法海伸手钳住许仙下颌看了看:“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啊。蜘蛛精比你痴心。”
      卖酒的老泪纵横,怕今后没故事可听:“白姑娘!人都要死了啊!”

      我这才把修为推进许仙身体。

      …

      修为给了许仙,我就是普普通通一条蛇,虽还能化为人形,却已失了法术变化。我不敢再待在人间,怕遇上捉妖人,就必死无疑,可是成仙未竟,故乡亦是不愿回,只能暂时找个林子躲了,再做思量。

      “失了修为,还在此逡巡不去,你就这样喜欢那个书生?”在山林之中,法海这样问我。
      他还是坐在树下,好像很多年前,那些红啊尘啊都未曾吹向我们,他还只是个干干净净仇人。

      何为喜欢?我不懂,可我不想问了,我不想显得无知。我不过是想成仙罢了。
      许仙……我不会常常想起他,落在他身上的雨和别处的雨没有不同。我看向他时,木鱼声也不会停。

      “救了他就有功德。”我说,“有了功德便好成仙。再者我看着他和我一样。两只眼睛一条舌头,高兴会笑,疼了会哭,所以能救则救了。”

      说完我不顾心口元神撕扯的疼,对法海笑道:“不愧是我吧?不愧是观音菩萨点化过的我吧?”

      法海却低眉敛目:“可那书生从来不觉得和你一样。”

      他在空中略一抚掌,我便见云雾之中,许仙与那说书人闲话。

      说书人道:“她是个妖,千年蛇妖。”
      我吓了一跳:“说书的怎知我是妖?”

      法海斜睨我一眼:“此事已人人皆知。”
      我大惊:“此事你知我知,究竟何人走漏风声?”

      法海不答,境中许仙却开了口。

      “蛇妖不好吗?蛇妖人美心善,还会法术,不会撒谎,轻信于人,而且……”许仙神秘地笑了。
      我听得起劲,法海却微一握拳,收了那景象。

      “而且什么?不是还没夸完吗?”我追着他。

      这时忽见一层黄雾飘来,我心道一声不好,急急收住脚步,却已经晚了。是雄黄。

      蛇最怕雄黄。我登时浑身瘫软,裸露的皮肤一寸寸疼起来,片刻就见了蛇鳞。雄黄熏得我目不能视,辨不出方向,一柄禅杖就轻易将我困在原地。

      法海冷声补全了许仙所言:“而且蛇妖有软肋,好拿捏。”

      我自知人为刀俎:“秃驴!我是观音大士座下弟子!你……你好阴险!”

      我感觉到法海走近了,可四面八方都是雄黄气味,我退无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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