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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小倩 ...

  •   就这样,许多年过去了,这破庙里来过五十个大侠,一百个画画的,两百个写话本的,并几个要做大事的。这中间,竟没有一个书生,没有一个对我无所求,只是来落脚的书生。可我还是夜夜梦见书生。

      又是一年夏天,我在寺中继续看我那破屋顶一滴一滴漏雨,身侧却忽然妖风四起,一时间黑雾弥漫,飞沙走石,我以袖搪目,已辨不清方向。

      “喂!捉鬼的!这下真有人作乱人间!捉鬼的!!”

      可是没有人回答我。那捉鬼的日日叫喊得起劲,关键时候却不知踪影。

      我屏息凝神,用真气定住自己,才勉强没被风卷走。不多时,那黑风似乎力竭,渐渐散去。我重新睁开眼,看见树影摇落一地。我欲遁走,可兰若寺近在咫尺,却迈不动脚去。

      俄而黑风又起,我没有防备,被风卷了去,身上披帛被风吹走,挂在树梢,而后又不知去了哪里。

      我不知身在何处,只觉风实在黑凉,真真是来者不善。

      过了一会儿,风又有停的意思,我赶紧一甩衣袖,将自己挂在树梢,慢慢滑落到地上。

      还没落定,就见眼前一只兽爪。抬头看去,竟是黑山老妖。

      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住黑山,我住兰若,你我井水河水从不相犯,况且这许多年为邻,谁不知道谁是怎样的妖怎样的鬼,你这般故弄玄虚作甚!”

      黑山老妖却只问我:“老聂,要不要和我联手?”

      ……他们明明都叫我小倩的。但我没这么说,我不愿显得又老又小气,于是只问:“你这般无礼,要与我联手做什么?”

      黑山老妖面露凶光:“联手杀色鬼!你色诱,我来杀!阳气你我三七分!”

      我站起来,甩了衣袖,转身就走:“我做事你赚钱?你真当我没做过人?”

      “四六也行嘛。”

      我晓之以理:“嗳,老妖,你做这事会遭天谴哪。”

      黑山老妖却怒发冲冠:“闭嘴!他们都叫我小山山的!”

      没想到她真是又老又小气。

      …

      晦气晦气,这一天真是晦气。往后出门,可真要看看黄历才好。

      我抖着衣袖骂骂咧咧地跑回来,忽然看见庙里已经有了一个人。那人手中捧着我弄丢的披帛,跪在兰若寺已然破落的佛像前。

      佛那样大,他那样小,寺庙年久失修,佛早已失了金身,他身上却有月光水光,明媚地流转。

      我隐去身形,化作一阵风,凑近了细细看他。

      他眉目朗净,与侠客与画家,与写话本的干大事都不同。不同在哪里,我也说不清。

      我把手搭在他肩上,他微一回头,只以为是风。鼻息倒真成一阵风,细细地吹在我颈间。原来如此,怪不得黑山老妖要人的阳气,我久居于此,竟不知活人的气息是这般美妙。

      来这间破庙里,他拜什么呢?我不明白。

      我盘腿坐在佛像前,显出真身来,等他讲话,等心愿从他口中落下,等那些话语把他变成凡夫俗子,变得与侠客画家,与写话本的干大事的别无二致。

      他微微抬头,看见我,眼中有一瞬的惊诧,但只有一瞬,他便低下眉去。

      “菩萨,我总是梦见一个女子。”

      我左看右看,才知他是对我讲话。他竟把鬼认作菩萨。

      …

      书生

      许许多多的梦把我引入了这间庙里。

      起初我只看见一段影子,和着树影一道地玲珑,一道地被风吹乱。继而我看见风的实体,我看见她手里握着风,那风吹向了我。风里有衣袖的软,眉眼的情。

      她像千百年来许多的神和许多的妖,有着脱生于泥土的慈凉,脱生于水的柔媚,和脱生于风的捉摸不定。她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对我来说,她已有无需解释的不同。

      我不知在她眼中,我有没有什么不同。

      在我遇见她之前,曾听过许多关于爱的传说。

      “你要不停地思考,你要去分辨你的爱是真实还是矫饰。”一老者道。

      我深以为然,默默记下,又问:“先生何以有如此见地?”

      “很多年前,有美女说愿意跟我裸/聊。”

      我遂知那人的话并不可信。

      又有人说:“爱是信赖。”

      “如何信赖?”

      “很简单,只要你放下戒心,放下嗔心,放下求索心。”

      可是我放不下。放不下,却仍然想见梦中女画中女。那时我还不知道,放不下往往是一切悲剧的发端。

      …

      小倩

      书生有一幅画,画他梦中女。
      画轴打开,一尺净宣缓慢铺开,那画上画的分明是我。
      我讶异:“你这画是画家画的?他真的将我画成画像?他编了什么故事?你花了多少钱?”
      “是我画的。”书生说。

      画上的我低眉敛目,鬓发如春日柳丝,比我还像我。看了书生的画,我终于明白那些画家在画些什么。因为我们的心太空荡了,所以迫切地想要留住六尘的影子。那愿望太强烈,以至于爱欲,口腹欲,名利欲都失效,于是人们去画,去写,去歌唱。

      我忽然明白侠客的剑,作家的笔,画家的画,做大事之人的理想……人所有的努力都不过两个字,呐喊般的两个字,不求回声的两个字,即使没人听见也要喊出来的两个字。那两个字是:我在。

      那星斗照亮原野时我在。
      那溪水流过草甸时我在。

      原来人是这样美,又是这样哀伤。人不断地画,不断地写,不断地做大事,也只为了在沧海桑田中表达极其短暂的在场。

      原来这才是活人的魂魄的最美好之处,最哀伤之处,怪不得黑山老妖想要。

      我抬起头,吻了那书生。

      我不知我是爱他,还是也只是想证明一种在场。

      我忽然懂了侠客,懂了画家,懂了写话本的,懂了做大事的。我亦有求于书生。书生该推开我,可是他竟没有。

      他竟看我作菩萨。

      …

      夜晚星斗低垂。

      原来真正的书生是这样的。他好会讲情话。那晚我们抱在一起,我搂着书生,数他身上水珠一颗一颗。

      原来书生是这般模样,原来爱情是这般模样,是眉目唇舌都生动,一个人像变成万物。比如眼眸像星子,气息像游蛇,手指尖又软又烫,像还没放凉的糖。

      夏夜雨过天晴,梦溪桥下水波漾来又漾去。泥炉上烧着水,壶中涛声仿若大潮。

      这破庙塌了屋顶,天上明亮星斗落在书生肩头。

      那夜晚好像情窦初开的小男孩,因不敢一个人爱我,才寻来这书生。

      夜色平等地落在星星上,洁白花瓣上,破败佛像上,和穷书生的烂草鞋上。那时我分辨不出,我是爱这书生,还是只是爱着夏夜。

      …

      “姓聂的,你不要再做乱人间!”

      那捉鬼的又来喊,书生浑身一惊,又一滴水从他额前落下。

      “那人在喊什么?”他问。

      我抬头吻在他眼角:“不知道。兴许是疯子喊他老爹。”

      书生要起身,我不许。

      “我要抱着你,才好看星星。”我说。

      “小倩,我总觉得听见什么声音。”

      “没有声音嘛。”我把两团棉花塞进他耳中。我料定那捉鬼的奈何不了我。

      可不多时,那捉鬼的已杀至眼前。

      “捉鬼的!你捉鬼也挑个时候!”我大怒,提起一把剑来,“往昔那些画家作家生意人,不都给了你?你与人称兄又道弟,得了许多画许多话本许多钱财,只这一个书生,不能送我?”

      “姓聂的!你莫要执迷不悟!”

      书生瘦弱,却挡在我身前。

      “她这样单纯善良一只鬼,何必为难她?”

      “糊涂!她做过几十年的人,她哪还能单纯善良?”

      事关年龄,我寸步不让:“你胡说!我死时分明还是少女!”

      捉鬼的一声大喝,符咒已拿在手心:“姓聂的她是个妖!”

      我……

      “我不是个鬼吗?”

      捉鬼的这次要动真格,明黄色符咒飞来,我飞身跃起,却见那符咒不是朝我飞来,而是直冲向书生。捉鬼的竟就这点本事?连个符咒也打不准?

      书生是人,符咒落于他身定然不能损他分毫。

      “小倩,他是妖啊!”

      我这才听懂捉鬼人说的话。

      “你不是书生……?”我一时无法回神,竟眼睁睁看着符咒划过书生的身体,“书生!书生!捉鬼的你对他做了什么?!”

      那一瞬间,书生好像迅速地老去了,他身体变得像老树皮,皮肤一块一块地脱落下来,但是并没有血流出来。

      书生伏在我怀中,已然气若游丝,双眼却仍旧映着星光水光,一片潋滟的情。

      “小倩,我不是书生,我只是书生的一缕魂识。我借了黑山上一棵树的形体,才能来找你。小倩,我只有七日的命,黑山老妖要我来取你的修为。取不到修为,这树身就会腐烂掉。”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我不断地问。

      “小倩,你等的那书生两百年前是画家,一百年前是写话本的,十年前是做大事的。小倩,他曾以为你喜欢行侠仗义的人,有名望的人,心智坚毅的人。他有好多嗔心戒心求索心,唯有我这一魄,是只望着你。小倩,这一世,我才终于是你喜欢的样子。”

      “书生,书生!我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宁采……”

      “宁采……宁采!你醒一醒……醒一醒……”

      …

      书生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捉鬼的。

      “宁采臣,我是来渡你的。我是来断你的苦。你与其在女鬼身上执迷不悟,不如发愿爱众生。”
      他不懂。

      “捉鬼的,我不爱众生,故不知你。你不爱小倩,故不知我。”

      我重新走入轮回。

      “人与人的差别都是表相。”捉鬼人在我身后道,“你遇到的所有人不过是一个人,她只不过是美貌。这世间有的是美貌之人。”

      “是啊,侠客和画家,其实本就是一个人。我换了十二般面貌,可她爱的竟是原本的我。”

      “还是因为你靓嘛。”

      我揽镜自照,发觉他说得有理。

      …
      过了许多年,我再次来到了兰若寺。

      “书生,你叫什么名字?”她的面影还是与多年前一般无二。

      “我叫宁采。”

      我记得我曾经是这么说的。我希望她还记得我。

      她脸上有静静的笑意,我顷刻间觉得山海都倒向这间兰若寺,推开窗就望见生生世世,画家作家都从窗前路过,在兰若寺前,已写完命运中所有的因。为了和她重逢的这一刻,我该拜遍世间一切神佛。

      “嗳,差了一个字。我要找的人叫宁采臣。”她说。

      “你怎么知道他叫宁采臣?”

      我那时明明没有能够把名字说完。

      “我当然知道。我是一只鬼嗳,鬼什么都知道。”

      “嗯,鬼什么都知道。”我贪心地望向她。

      “所以你到底叫什么?”

      “宁采臣。我叫宁采臣。”

      …
      摄影师

      那面墙前一直有许多许多人拍照。我必须起很早过去,才能占到好位置。

      其实只是普普通通一面墙,粉墙黛瓦,一棵竹子摇摇曳曳。可是拍出的相片要多玲珑有多玲珑。拍这面墙太久,我逐渐知晓了这面墙的秘密。

      它之所以耐人寻味,是因为那竹影中停留着一个女子的面影。

      “喂,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日傍晚,那女子竟来到我面前。

      “你……”

      “喂,你认得宁采臣吗?”

      “你……”

      我说不出话来。那白墙就在我身侧,树影仍旧摇曳着,可那种难以言说的美丽已经离开了墙壁。

      “哎呀,不认识就说不认识嘛。”

      她就在我面前飘飞起来,影子在白墙上一闪而过。

      她走了,那片白墙于是不再迷人了。那廊下重归空寂,树影如云,碎光玲珑地乱。世界幽凉,好似所有命运都还未曾交织时那样。

      明天,也许就不再有人在此拍照了。

      我从未想过会有这般奇遇。我按下快门,可是照片里仍然只有空荡荡墙壁。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道:“小倩……小倩!”

      那人一边跑,一边喊,因跑得太急,还跌了一跤。

      这园子正是游人如织的季节。桥头也有人拍照,皆是情人妙人,人人姿态好看,唯有他跌了一跤。

      他先是向前扑倒,然后带倒了一旁小贩的货摊,小贩身型一歪,又将一个正拍照的游客带累——那一跤摔得惊天动地。

      而他呼喊的人,终于回过头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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