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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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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季度是无法轻松的,季舒的差旅骤然增多。下一年度的预算,也会在年底商议制定,内部就是一轮轮的撕资源。
每到这个时节,她都希望自己不要感冒生病,在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
出差时,行程是连轴转的。她昨晚应酬至十一点多,回酒店后接着改文件,睡了四个多小时后就起来去赶早班机,落地后没离开,等了一个多小时,劫住了刚下飞机的客户。从机场到市区,她一路同行,聊了一个多小时,又约好了正式的见面。
还未到酒店check in的时间,将行李寄存在前台后,季舒便匆忙赶下一个行程。白天谈事,晚上又是应酬,难以避免地要拼酒。今晚的服务员挺机灵的,给她换了好几次毛巾和茶杯,最后倒是客户先去吐了,吐之前她都还在跟客户聊方案,见人吐完回来,她关切地送人上了车。
看着车离去后,她自己也打车回了酒店。拖着行李箱进入房间,力气骤然被抽去,躺倒在床上时,她用手背摸了脸,有点烫。
房间的灯光是柔和的,照的人昏昏入睡。她想着躺十分钟就起来去洗澡,可忽然被手边震动的手机吵醒时,内心猝然一惊,再看到来电时,头脑已清醒,连忙接通了电话。
“喂,吕总......没有打扰,我这刚结束完应酬,您有什么事?”
上司打电话,一向是长话短说。这通电话算是长,持续了十几分钟,结束后季舒才看了眼时间,十点了。
原来她只睡了十几分钟,却是觉得无比漫长。房间里有些冷,她睡的时候已下意识蜷缩着腿,将只穿了薄袜的脚窝在了床尾垫里。
信息量颇大的一通电话,她原本以为明天就能回京州,现在又多加了个行程。此刻脑子反应有点慢,她懒得再想工作,可随即又质疑了自己精力之差,难道真是年纪大了。
头有点痛,还很渴,累到极致,心一点点地往下沉,情绪有些低落。
即使今天她已经说了很多话,或许是身处陌生的环境,她现在很想找个人说话。这个点,打电话给朋友已不合适,她打了电话给何烨。
铃声响了没多久便接了,背景音是熟悉的德扑解说声,声音随即便被调低了些,而不是暂停。
“喂,怎么了?”
季舒闭上了眼,“我好累。”
“那你赶紧去洗澡睡觉啊,别工作了,明天干,一样的。”
“没有在工作,累得都不想干了。”
“你说这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
“为什么?”
“我说让你换份轻松点的工作,你就不乐意了。但要是不换工作,你就得出差加班,没法解决这个问题。所以,还是早点睡觉,别瞎想来得实在。”
他说的一点都没错,很理性,并给出了切实的解决方法,季舒也没了想说话的念头,“嗯,那我去洗澡了。”
“快十点半了,赶紧去吧。”
“好。”
挂断电话后,季舒发了会儿呆,便支棱着爬起来,站起的一瞬有些晕,但顺手开了床头灯,房间瞬间亮堂了些。
她拿过写字台上的纯净水喝了小半瓶,再打开行李箱,拿出化妆包和换洗衣物,意外在夹层中发现了不知何时放入的面膜,她一并拿出。彻底放松地敷片面膜,当给自己的奖励。
她做着这些琐碎的事情,低沉的心渐渐被捞起,当热水冲刷过肌肤时,疲倦亦被带走,身体也没那么难受了。
也许他说得对,不要瞎想,不日早点睡觉。
方恺抵达C市时正是傍晚,下了列车走在月台上时,西边的阳光照在脸上都有些刺眼,他却是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高挑的身形,身着西装外套,却配了牛仔裤,没那么正式,多了几分利落。左手提着包,右手拉着行李箱,步伐敏捷。走下月台的通道有好几处,离得最近的一个只有上行的自动扶梯,而她像是耐心级差,都不愿多走几步,直接拎起行李箱就走了台阶。幸亏她穿的是平底单鞋,否则旁边路人都该注意些。
在C市看到她,并没有那么意外。方恺放缓了脚步,刻意拉开距离,不至于遇到她。
季舒拖着行李箱刷证件出站时就接到了她爸的电话,她将证件收进包里后,才接通了电话。
他最好有事,别没什么事,不想发信息,想聊天就随时打她电话,她可没空解决他的中老年危机。
“喂,爸,有什么事吗?”
“小舒,下班了吗?”
问这个问题有意义吗?
季舒忍住了火药味这么重的发问,“下班了。”
“方便接电话的吧。”
“方便的,你说。”
季舒边走边听着电话,此处的车站是近几年刚落成的,并非这座城市的主要交通枢纽站点,进出的人并不多。走出去时,外边是一片宽阔的广场,灰色的地砖,一处处错落有致的树池花坛,仍显得很新。向更远处看去时,还有在跳广场舞的,但音乐声没那么嘈杂。
她继续提着手柄走下台阶,走到最后一级时,都并未将行李箱放下,抽出拉杆拖动。而是就这么拎着走了一小段,说了句“行,我知道了”后,停住脚步时,才意识到手中的重物。
滑轮落在了地上,阻力够大,没有随着惯性而滑行,稳稳地落下,也没有立即被拖走。
季舒站在原地,在忍耐着脾气。
今天的行程都已完成,其中一个没那么顺利,刚才在列车上想了许久,她仍不想放弃,准备换个条件跟对方谈。她此刻对工作没有火气,不存在潜意识中想将情绪借题发挥、转移给他人的冲动。
她爸跟她讲的事,她没办法不生气。
她舅舅的儿子要结婚,舅舅家条件很一般,她妈将房子腾出来,给他们当接亲的婚房。可她爸说,现在两人又住回到乡下,感觉她妈这是要把房子让给他们住一段时间。可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就怕到时候人住着不肯出去了怎么办?警察都不一定愿意上门解决这事儿吧。
她已经很累了,听到这个消息,恍惚了一瞬,都不知道疯的是谁。
她妈偏心她舅舅这件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妈还好面子,这件事可见给人灌了多少迷魂汤。
这几年季舒每个月都会给她妈生活费,也从她爸那对钱的一部分去处有了解,但她什么都没说,钱怎么花是个人自由。
但这件事,还是突破了她的底线,她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会这么蠢。
人流稀落,她周遭没几个人经过,却带着几分远处传来的喧嚣,此处更是不会有人认识她。她没什么顾忌,一屁股坐在了花坛的砖石上,并放下手中的包。
季舒拨通了她妈的电话,“你在干什么?”
“我在外面散步啊,小舒,怎么了?”
电话那头是带着乡音的嬉笑声,还起着哄说,你女儿给你打电话啦。
“你要不要回家接电话?”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她那端的聊天声逐渐减弱,她妈像是放缓了脚步,拉开了与他们的距离。
季舒没什么耐心铺垫,直入主题,“我不允许你把房子给你侄子去结婚,你要有钱,可以赞助他们去住酒店。如果他们有意见,让他们给我打电话。”
李月芳被她上来就劈头盖脸的命令口吻打懵,“你什么态度?不就用来接亲,住两个晚上吗?你至于这样吗?”
“挺至于的。”
“你这意思是,你买的房子,我只有借住的权力,我都没有资格处置这个房子。那你要是不满意了,让我走,我就得随时走呢?”
“那你想怎么处置?别跟我绕弯子。”
“什么叫我怎么处置,就这么件小事,你就这种态度来质问我。你是不是觉得你赚了点钱,就能来对我吆五喝六了。”
季舒没有回答她对自己的指责,“那住完两个晚上,他们会走吗?如果会走,我跟你道歉,随便你怎么弄。但如果不走,那我回来解决这件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她有耐心地等待着。
“我跟你爸这段时间住乡下挺舒服的,适合养老,还是有院子好,能种花种菜。不像城里,跟被关在笼子里似的。我想着乡下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们回来住,城里那套,租给他们,还能有点收入。”
有种被恶心的黏腻感缠上的感觉,内心的恶意很难不被激发,觉得舅舅一家穷到死,是有原因的。季舒深呼了一口气,“可是冬天太冷了,肯定是城里的房子呆着暖和点,买菜也花不了几个钱。”
见女儿的态度缓和了些,她一向是孝顺的,李月芳接着说,“我们哪里这么娇贵,冷点就在家呆着呗。不过现在房价也下来了,到时候可以看看带院子的房子。城里的确好,要是能有套带院子的房子,养老就更舒坦了。”
季舒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这样还能跟舅舅他们离得近点,走动多点。”
“就是啊,你不在身边,有他们照应着点,挺好的。否则有个事,要去医院,你都赶不回来,是不是。我这有什么事儿,就让他们给我跑个腿,挺方便的。”
“那你这不是得掏空自己的养老钱去买带院子的房子。”
“那不是有你吗?他们都在说,羡慕我有个有出息的好女儿呢。”
“那还是没出息好,能够当寄生虫啊。”
李月芳停顿了下,“你什么意思?你赚这么多,我只是花了你一点钱,你就在跟我算账了,觉得我靠你活着了。你一家之主了是吧,谁都得听你的。”
当口袋中的钱被人算计时,不管这人是谁,都会有种强烈的被冒犯的感觉。父母子女伴侣,不外如是。
季舒忍不住笑了,“不是吗?我花了这么多钱,你们不该听我的吗?”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像是没料到这一句回答。
季舒没有等待,接着说,“我的意见,开头就讲了。如果你们不听,那我就回来解决这件事。就这样吧。”
说完季舒就挂了电话,不愿多啰嗦一句。
此时落日已至地平线,没有夏日晚霞的绚烂,只是留下一抹淡橘。她独自坐在陌生城市的火车站前,不愿离开。这一瞬,天地间都似乎只有她自己。不,还有身边拖着的两个行李陪伴着她。
季舒没有生气、失望或无奈,她只是有点难过。
爱她、愿意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来帮她是真;心有偏袒、来算计她也是真。是人就会有性格的缺点,智识的局限,贪欲的扰乱。
人可真是可悲,动物性永远压倒文明。尊重与付出,会换来试探与算计;全心全意的好,会得到不珍惜与贪婪。
她太知道如何解决问题了,沟通是没有用的。如果这件事她被拿捏了,那就是她的无能。即使亲如母女,也无法脱离权力的斗争。
她不喜欢用这样的方式解决问题,却无法不用。
可悲的是她。
她明明赢了,可是双眼忽然模糊地热了一下,在眼泪流出的瞬间,她就已伸手抹去。吸了下鼻子,又一切恢复正常。
季舒站起了身,要拿起手边的包时,总觉得自己被一道目光注视着,手机正在手中,不远处也会有安保,她警惕地向身后看去时,却不是陌生人。
此刻,她更情愿是个危险的陌生人。
方恺走出车站时,还是一眼看到了她的背影。只是有些奇怪,明明已走下台阶,她手中的行李箱却依旧没放下,仍自己用手拎着往前走。
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而她忽然停下,坐到了旁边的花坛上,像是身体不舒服的样子。
虽然并不想让她发现自己出现在这,但这也不算是什么机密,方恺还是准备去查看一下,以防万一。
走近时,他才发现她在打电话,无意偷听她的隐私,可她说话速度太快,难以避免地听到了两句。
不是身体不舒服就行,方恺准备离开时,她却忽然挂了电话。
她背对着自己,可能也要站起离开,他这样走到人身后,又突然走开,并不合适。他心想着何必为这种小事浪费时间,扫了眼时间,他却是没有动弹,站在了离她不远处的身后。
她放下了手机,抬头看着前边的天空。时间珍贵,却是在百无聊赖地呆着,这不像她。
可又没多久,她就用手擦了下眼睛,方恺正在想,她这是被飞虫迷了眼,还是哭了,但不管是哪种可能,他都要离开时,她就站起了身,并敏锐地转身向自己看来。
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复凌厉,相反,表面镇定之下,是慌乱与闪躲。
或许是此前的职业训练,当他察觉到旁人或市场的慌乱时,自己内心是更为淡定的。情绪的错位之下,往往意味着机会。
虽然在这没有什么获利机会,但人性就是如此微妙。前两次他都被她的凌厉扫射到,而这一次,他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