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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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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人嘴唇开合似离水鲤鱼,半晌憋出句:“你...我...好郎君?”
宣宣拢了拢散乱的鬓发,噗嗤一笑:“你方才那样凶神恶煞,莫非是被哪个媒人坑害过?”见青衫人愣住,她趁机思忖起来,“出手伤人、易躁易怒,这难道是患了姻缘阻滞之症?”
束发的玉簪衬得他眉峰如刃,偏生眼尾天生微垂,不怒时自带三分文人温润。腰间蹀躞带将劲瘦腰身勒出好看的弧度。
宣宣摇摇头,果然人不可只看外表,谁敢给他说媒,难保婚后不打媳妇,还是收起好奇心,快脱身去做正事。
“您且放心,”她煞有介事地拍拍胸膛,“我和那等贪财黑心的媒人不一样,回头定会给您找个好的!”
一边说着,一边缓步往巷子外面挪去。
青衫人却不愿放她走,伸手拉住背篓:“你真的不知?每耽搁一刻,就多一户宋人遭殃...”
啊?
见他脸色铁青,不明就里的宣宣抚掌道:“我懂了!”
她转身拔下剪刀,在墙角挑了块青苔,写起字来:“您先是被坑害,再就是迁怒媒人,再就是上街泄愤...您现在情绪到这儿了!”剪刀尖戳在“幽怨”两个字上。
当她胡扯什么“迁怒媒人”时,青衫人剑眉压得更低。小锉刀掉在他脚边,那张冷白的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像汴河堤岸的柳树根。
他嘴唇抖了两下刚要开口,宣宣又补了句:“说到底还是有婚姻焦虑。郎君,听我一句劝,终身大事,姻缘天定,急不来啊!”
这句话不知怎么气得他脖颈突然梗直,面上血色“唰”地褪尽,喉结上下滚动几回,最后从牙缝里挤出半声“荒唐”,猛然转身,甩得腰间蹀躞带垂下的穗子啪啪抽自己大腿。
望着他怒气喷涌的背影,宣宣松了一口气,正想着终于摆脱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了,他突然又一阵风似的回过身来:“你真的只是个和媒婆打赌的卖花女?不是和细作接头的帮凶?”
他再次俯身靠近时,宣宣注意到他眼睛里熬出的淡红血丝,眼底漫起的不是怀疑而是痛色,像是看见燎原战火已烧到百姓屋檐下。
“不是...我生于斯长于斯,做什么要去当细作帮凶?”宣宣喃喃道。
她额头美人尖上那根翘起的碎发,像一株不肯低头的野草。
青衫人仔细观察她的神色,长叹一口气,紧绷的双肩渐渐放松下去:“唉!细作会模仿大宋礼仪,却难复制市井之人那种浸透烟火气的狡黠。而你越是用荒诞话术搅乱我,反而...罢了!正如《越绝书》中范蠡所言,真者自真,伪者愈饰愈拙。”
宣宣听得云里雾里,她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等等?你的意思是...那锦袍郎君是细作?我和他搭话,你就...”
青衫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小娘子...”他声音低了半度,像是把刀收回到鞘里,“是我错怪你了,对不住。”
他刚摆出个标准的作揖姿势,头顶玉簪还在空中划着庄严的弧线,突然“咚”地一声,宣宣的大拳头已经怼在他鼻梁上。
宣宣本想霸气地“哼”一声,结果因为打人太用力,脱口而出的却是“哎哟喂”,瞬间破功。
“您这礼数可太周全了,”她甩着手腕龇牙咧嘴,“连挨打都摆好姿势等着。”
这一拳打得像棉花砸城墙,反倒把自己指节硌得通红。青衫人维持着弯腰姿势僵在原地,像只被雷劈傻的丹顶鹤,玉簪都被甩歪了。
宣宣蹲下来戳他额头:“我被你按在墙上,你吃了我一拳,咱俩扯平了。”
他睫毛上沾了片自己拳头带起的细草叶,随着他震惊的眨眼一抖一抖,像委屈的蟋蟀须须。
两人几番莫名其妙的交锋之后,总算暂告和平。拥挤的冰雪甘草汤摊子周围,几十只木碗在人们手中传递,糖水顺着交错的手臂滴落在宣宣的杏黄色褶裙上。
“你在查细作?还想让我帮你...帮你打探消息?”
布招旁,宣宣和青衫人在遮阳棚下对坐。小厮用铜勺敲击冰瓮招徕顾客,清脆声响混着药香扑来。
她低头望着脚边的背篓,那个风筝被好好地藏在花里,只露出个尖角。
“在我看来,你几乎不可能赢得赌约,还不如与我合作,若是输了,我帮你付四十贯。”青衫人建议道。
这人也太有钱了吧?是皇城司的?
宣宣撇嘴:“我为什么一定要与你合作?我自己也可以做到...”
“你的门路呢?怎么不用?还要亲自上街找人问婚配没有。”他左眉锐利地扬起,与右眉形成不对称的弧度,配合半眯的眼睛,竟有点“看破不说破”的戏谑感,“还说什么鼠有鼠道,你的鼠道就在大街上?”
宣宣没好气地放下手中的木碗:“我骗狗进士的!其实我爹织席贩履,我娘当垆卖酒...”
“原来你是刘皇叔和卓文君的女儿,失敬失敬。”
宣宣:...人长得挺俊俏,嘴怎么这么欠!
她翻了个白眼:“你这是求人合作的态度吗?别光问我了,你先报上名来!”
“在下姓卫,名文珺,字季玉,家住城南光济坊...你笑什么?”
“喂蚊君...哈哈哈!”
宣宣笑得前仰后合,好像在报他把自己背篓拽变形的仇:“可我...哈哈!我只有十日时间,就算帮你,我也要做两手准备。”
青衫人愣了一下,他上下打量的眼神让宣宣不禁举起拳头:“怎么?你以为我是猪吗?”
“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和昨天不太一样了,你冲上去打赌的时候,真的很莽撞。换成是我,一个月都不会答应。”
宣宣无奈撇嘴:“那是事出有因...”
他摸摸被打红的鼻梁,含混地嘟囔:“你别再到处找未婚郎君了,还是先来问问我...”
“啊?你?”宣宣喝干碗中蜜水,再次露出嫌弃的表情,“你不会以为自己是个好郎君吧?一付嘴欠样子,脾气又坏...”
卫文珺的脸由白变红,又转为青色,宣宣几乎以为他要起身离去了。
走了也好,无人打扰,她可以专心去找好郎君了。
可他胸膛起伏了几下,语气平静:“你误会了,我不是在说我自己,我的意思是...”他好整以暇,像是成心在等着看宣宣的窘态,“我认识一位好郎君,正想着要不要介绍给你,叫你少浪费些时间,以作赔罪。”
宣宣先是不信:“人以群分,你能认识什么好郎君?”
卫文珺拍拍身上沾染的尘土:“画师,可正身以率下,能管理家业,还会诗酒酬唱、鉴古论今...”
“等等,”宣宣打断了他,“那是你以为的,和我想的可不一样。”
“哦?”卫文珺挑起剑眉,做了个手势,请她说说她眼中的好郎君是什么样。
“你没听过话本里说的吗?眉目如画气轩昂,家财万贯谷满仓。椿萱并茂俱在堂,德财福寿样样强。”
卫文珺本来嗤之以鼻,仿佛觉得长得俊和有钱是小娘子们对郎君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在听到下一句的时候,他五颜六色的脸像被糯米胶刷了一层,绷得紧紧的。
摇头晃脑地说完,宣宣期待地歪头看着他:“如何?你认识的好郎君,能不能够得上我的标准?”
卫文珺喉结滚动,好一会儿才露出个僵硬的笑:“家财万贯有点夸张了,百贯还是有的。”
接下来,一路上他不再言语。宣宣跟在他身后,越走越觉得熟悉,这不是平时自己回家的方向吗?
临近午时,直到站在韩家院子前,看到大黄狗在自己脚边转圈,小腿被它疯狂摇晃的尾巴抽得生疼。宣宣不敢置信地仰头问卫文珺:
“你要介绍的好郎君,不会是韩叔吧?他有媳妇了。”
宣宣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出来,韩叔不仅有媳妇,他还和媳妇杜婶天天吵架。
她蹲下逗弄黄狗,黄狗上身趴在地面,高高翘起尾巴,邀请她一起玩。
这时不远处的韩家院子门打开了,韩叔和杜婶一前一后走出来,看方向是往他家店铺里去。
杜婶双手合十:“灶王爷保佑,下午我儿相亲可别出岔子...”
韩叔翻白眼:“整日拜这拜那,不如多攒点聘金实在!”
杜婶怒道:“老杀才!你懂个屁!昨儿‘卖卦张’说了,咱家风水不好,都怪你这老货总在院里打双陆!你居然好意思让我多攒聘金?”
韩叔掏耳朵:“哼!你前日不也花钱买了三盒‘玉女桃花粉’?你这老虔婆,就算是抹上了,也跟庙里的泥胎似的!”
杜婶叉腰:“那是给儿子相看的小娘子备的礼!你这老猢狲懂个甚!”
夫妻二人的嗓门都大得不得了,争执着走远了。宣宣摸了摸耳朵,站起身来,冲卫文珺摊手:“呐,方才那对夫妻就是韩叔和杜婶。”
“不不不,我是想请你为我师兄做媒,他今年二十有一,人品端方,却总是说自己不想成婚...”卫文珺叹了口气。
宣宣的目光正跟随着卫文珺上前叩响院门,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却见街那头,郑婆子带着两个跟班丫鬟下了驴车,像座肉山似的挪过来。
郑婆子特意换了件绣满铜钱纹的绛紫褙子,鬓边绢牡丹颤巍巍的,好似一只插了花的癞蛤蟆。
“哎哟,这不是卖花的虞宣娘吗?”郑婆子用帕子掩着嘴,嗓门却大得整条街都听得见,“给人牵红线可不是过家家,就你这黄毛丫头...”她故意拉长声调,“怕是连合卺酒该摆左摆右都分不清吧?”
“那是,我可比您差远了,您的本事,开封城里无人可比...”宣宣攥起拳头,冷笑一声,“想当初,张家下聘那日,您收完李家的定金,转头又去哄骗赵家说八字相合。可怜我那好友,从未行差踏错一步,却差点被三家花轿当街撞出个'三英战吕布'来!”
她说话时脖颈微仰,头上竹簪纹丝不动,却比那婆子鬓角的绢花更显气度:“您倒是把'一女许三家'的生意经,写得比《轻重篇》还周全!”
郑婆子那张擦着厚粉的脸先是一僵,随后从额头开始泛出猪肝色,脂粉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青白交错的底色。
“你这般咄咄逼人,莫非是嫉妒老身说成的亲事多?”郑婆子叉腰冷笑,“你可别忘了,十日之后,要输给我四十贯...”
宣宣那双黑沉沉的瞳孔极慢地从左转到右,像是用目光将对方从头到脚凌迟了一遍。末了,定格在郑婆子腰间鼓胀的荷包上,眼睑懒懒垂下。
这比当场啐一口还叫人难堪。
郑婆子正要再反唇相讥,院门开了,一个身量比院墙还高的年轻郎君站在门里,低头望来。
宣宣眼前一亮,这郎君真是好看!
天光沿着他如山峦般起伏的侧颜蜿蜒而下,如此白皙俊朗的郎君,是韩家的儿子?
“呃...你们在吵什么呢?”韩家郎君疑惑地问,他扭过头,见到一旁抱臂看热闹的卫文珺,原本疲惫的双眼倏然亮了起来,紧接着注意到卫文珺受伤的鼻梁,眼中又浮现出担忧。
“韩小郎君您给评评理!”郑婆子抢了个先,扯着嗓子嚎起来,“这丫头片子仗着识几个字,就欺负老实人!”她眼珠子乱转着,庞大的身体灵活地往敞开的院门里挤去。
韩小郎君困惑后退:“几位这是...”
“自然是给您说亲,”郑婆子从丫鬟手中接过画册本子,哗啦哗啦展开,“小郎君看这儿!老身手头有东街李员外家的千金画像!”
见韩小郎君兴致缺缺的样子,她瞄了身边虎视眈眈的宣宣一眼,又哗啦哗啦翻到一页:“城北盐商独女,嫁妆能买下半条街!”
韩小郎君皱起的眉毛只悬在半空,他不肯说话,连大黄狗都夹起尾巴不出声,气氛突然凝固,远处飘来炊烟混着饭菜的香气,此刻闻着却像在熬一锅越来越稠的尴尬。
宣宣连忙凑上去,小心翼翼地掏出怀中帕子:“郎君!你看这绣工如何?”
帕子上,庭梧亲手绣出的开宝寺琉璃塔巍峨耸立,蚕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能折射出七彩光芒。这是宣宣从许家离开前揣在身上的。
“绣品再精贵,能比得上真金白银实在?”郑婆子抖了抖袖子,故意让腕子上的金镯叮当作响,苦心劝道,“现如今的姻缘呐,嫁妆就是头一位的。西街张员外嫁女,妆奁队伍从朱雀门排到浚仪桥,描金马桶里都垫着交子!新姑爷可是盯着嫁妆单子才应的亲事。郎君呐,清高不能当银子使!”
宣宣微微一笑,悠悠道:“是啊,清高不能当银子使,可是姓郑的,你早上还偏帮着狗进士,想赖掉聘金,可他也没给你媒钱啊。这银子,不是凭良心赚来的,怕是也留不住呢。”
郑婆子勃然大怒:“你!你!”
宣宣抬眼笑道:“怎么,这趟过来没带算盘?还是说...您那算盘珠子,早被各家苦主拆光了?”
韩小郎君和卫文珺闻言忍俊不禁,郑婆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宣宣骂道:“小贱人!你、你断人财路!”
宣宣从容拂了拂衣袖:“断人财路的,是贪得无厌的黑心肝,不是我这正常人。”她转向韩小郎君,温声道,“既然要说亲做媒,应当先求夫妻和顺,别只盯着女方的嫁妆,您说是也不是?”
“这位是我师兄,姓韩名霁字云开,”卫文珺看够了热闹,出来介绍,又转头看向韩霁,“这位是虞小娘子,我特意给你找来的媒人...”
韩霁闻言先是惊讶地打量着宣宣,然后露出一丝苦笑:“这几天我母亲找了不下十个媒人,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年轻的...”
他侧身挡住郑婆子,只把卫文珺和宣宣往院子里迎:“快进来!”
郑婆子像只被踩了脖子的老母鸡,头上的绢牡丹“啪嗒”掉在地上。
宣宣弯腰捡起那朵沾了土的花,轻轻别回她发间:“做媒这行当,还是要看良心摆左摆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