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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章全:会呼吸的痛 ...

  •   滴滴答答的雨声这会儿忽然急了起来,阁楼的嘈杂却慢慢失了声响。

      何巷风躺在床上,呼吸声有些重。梦里好像激烈地发生着什么,他嘴里一直重复念着一个名字。

      高考结束了,这是何巷风的二战。他做足了心理准备,本就多用了一年时间,这次打心底想上岸,但也留了退路,结果如何都可以接受。

      日日有雨,不见天晴。六月空气潮得很软润,闷热不断,屋里常有些蚊虫,何巷风回家就睡得不好。

      挣扎了许久,何巷风抬手开灯,利落从床上坐起,拍死大腿上一只蚊子。他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就这么眯着一边随手抽了张纸擦净血迹,一边感慨房间里的蚊子越来越多。

      窗帘缝里透了点光,天有点亮了。何巷风顺过手机,打开一个聊天窗口,一直往上划,划到最顶上。

      “高一七班,路宇。”对面的第一条消息,何巷风没回复。

      “同学,你叫什么?”路宇的第二条消息,何巷风也没回复。

      那时何巷风住校,也不偷偷带手机,他没有要联系的人,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不对,有的,他喜欢唱歌,但那用不着手机。

      怎么会梦见路宇呢,他想不明白。这个人很奇怪,在高一那年的秋季运动会之后不知道向谁要来了何巷风的微信,以为何巷风故意不理他,一个人演了好几天的独角戏。

      “同学,交个朋友呗。”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认识一下。”

      “别不理人啊,同学。”

      何巷风大概知道为什么,高一那年的运动会被班主任推着去开幕式唱了首歌,还因此拿了个奖状。班主任高兴坏了,准备往后年年让他上台唱歌。

      怎么会梦见路宇呢,大概是他以前真的很喜欢路宇,但那是以前了,何巷风早忘了。

      印象里的路宇就是个三分钟热度的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很突然,对何巷风也是这样。那时自顾自地发了很多好友申请,自说自话地猜测何巷风为什么不理会,等到放假了何巷风回复他后却又不作声了。

      直到两个人在一起好一段时间了,何巷风才发现这个问题。那都过去了,还好没有再和他耗下去,何巷风常想。

      何巷风起身拉开窗帘,雨小了许多,闷热微弱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令人浮躁的天气,如同那些往事,何巷风早忘了。

      “今天就去日本。”何巷风自言自语。

      他早就想去日本玩一趟,去年自己非要等录取后再去,结果没录上,直接准备复读了。去年的夏天也没有这么早到来,空气没那么闷热,屋里也没那么多烦人的蚊虫。

      小年轻说干就干,背靠着窗刷着手机看机票,看好了当晚一班合适的就买,准备下楼做个早餐。

      走到床尾时,何巷风猛地停下抬头看,房间漏水了。床尾那片地板上还有一点水渍,他回家那天就看见了,但没在意,没想到现在还没干。

      鬼天气,更想去日本了。

      但何巷风想到自己住的是二楼,楼上还有租客,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家,也不知道漏水严不严重。他准备去慰问一下,想起现在才是凌晨就作罢,何况楼上要有声响,他在房间应该听得见。

      何巷风吃完早餐,又开始泼雨了。

      老阁楼住了很久,父母一直不舍得搬,还说就算何巷风以后买房子了,他们也要继续住在这。其他的何巷风倒没什么不喜欢,就是阁楼老得楼梯总咯吱咯吱响,何巷风有时晚回家也被听得一清二楚,而且梅雨季节整个房子都太潮了。

      又咯吱咯吱响了,何巷风知道父母也起床下楼了。

      “小风起得这么早呀,吃过没有?”何母直接走进厨房想做点什么,听见何巷风说“吃过了”。

      何父拉开椅子坐在何巷风对面,拿起手边的平板点开软件准备听新闻:“那么是咯,高中读四年这个作息多少好!”

      何巷风笑笑,新闻越放越大声,他起身走进厨房帮忙:“妈,我要出去玩几天。”

      “哪里去啦?日本?东西都齐全了没有,之前放哪里都知道的吧!”何母边开火边问,“找男朋友去还是旅游去啦?”

      “嗯,没男朋友,自己去。”何巷风道。

      何母让他向他爸要点钱,再多拿点现金,就把何巷风推出厨房:“那你好去收拾行李了呀!我晚上列个清单出来,你要帮我代购东西回来的嗷!”

      何巷风点着头钻出厨房,和父亲说了几句就上楼了,路过卫生间,进去拿了个桶回房间。床尾的位置果然还在滴水,何巷风把桶放在那儿接水。

      躺在床上又无聊,一看时间才七点半,今天一整天都闲着没事。何巷风想找人一起出去玩,也不知道想去干嘛,去网吧打打游戏也好,去体育馆打打球也好,去江边跑跑步也行。

      可惜何巷风没什么朋友,高中大部分时间都在谈恋爱,同时也在好好读书。复读这一年,有些人知道他的性取向不想接近他,其他的也没想认识,而且何巷风性子冷淡,也没准备和一年的同学交流感情。

      从小到大何巷风都比较内向,不爱交朋友也不爱出去玩,是认识了路宇才变得爱出门,性格也好了许多。路宇追他的时候常常约他,两人也不做什么,就是散散步,或者就并肩坐着喝点什么。

      何巷风刚认识路宇的时候,路宇很阳光,长得很板正,身高又很出挑,一天到晚都笑着。二人在一起后,连何巷风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路宇的脾气越来越差,有时说话很冲,有时又沉默不语,吵架的次数多了,在校外约见的次数也就少了。

      又想到这些了,何巷风回过神来,心想,他明明早就忘了。

      这样想着,何巷风却又拿起手机,打开那个聊天框,反复删减,最后发了一条:生日快乐。

      又发一条:要再去一次日本吗?我买了今天半夜的航班,你没时间的话我一个人去。

      上面几条消息是前几天发的,何巷风一考完就发了,大概就是问路宇发挥得如何,恭喜毕业和祝福之类的,发完又后悔了,不想显得自己还念念不忘,但又觉得没什么,不过是老同学间的问候。路宇也回复他:正常发挥,毕业快乐。

      再以前的消息就一直是何巷风没话找话,五月初路宇给他发了一张照片,照片是涩谷的晚上,路宇说自己去日本玩了,大概是想让何巷风死心,别再联系他。但是何巷风只是安静了几天,还是继续骚扰他。

      何巷风发完就退了软件,像在躲什么。接着拨了一通电话给徐天维,约他去网吧。

      徐天维是路宇以前的室友,这人神经粗,平时和谁都能搭上两句。何巷风是和路宇约会的时候碰见徐天维才认识他的,三个人都尴尬的时候,徐天维还向何巷风自我介绍了一番。后来何巷风再找徐天维,就是问他路宇的情况了。

      包括但不限于询问路宇的心情,路宇在哪里,路宇吃没吃饭。

      “兄弟,你知道现在什么时间吗?”徐天维指着手表举到何巷风面前。

      何巷风在网吧屋檐下等了一会儿,没想到徐天维到得很快:“房间漏水,家里待不住。”

      徐天维并不在意何巷风为什么上午叫他来上网,只是抱怨自己没睡够,他感觉还没清醒过来,何巷风已经带着他坐在包间了。

      “还开包厢,这灯暗得我要睡着了!”徐天维对着何巷风叫,不解他的行为,“何巷风你是不有事啊?我下午还有课呢,有事你就说,说完放我回去睡午觉。”

      语气里倒没有很不耐烦,全是困意。

      “打两把。”何巷风帮他开电脑,打了两把也没说几句话。

      一把下来就把徐天维打清醒了,因为何巷风实在太菜了。何巷风平时电脑都不怎么玩,今天莫名其妙要玩这个,反应和手速倒是快,都用在逃跑上面了。

      两个人摘了耳机,徐天维转过去死盯着何巷风:“你有屁,放。”

      “……就,”何巷风又憋了憋,“路宇和四中那个还在一起?”

      “从接起你电话到现在,我就等你问路宇!”徐天维指着何巷风,刚刚游戏里的惨败都如浮云了,“何巷风,你他妈够闷骚啊。”

      何巷风没理他,又打开手机看了眼消息,然而根本没人给他发。

      “他有一段儿没和我联系了,不过上个月我还真碰见过他,和另一个不认识的男的在一起,我还和路宇打招呼,他们没理我直接走了。”

      “在哪儿?”何巷风忽然整个人转过去。

      徐天维吓了一跳,像是回忆不起来,支支吾吾开口:“在……那个……”

      “两个人?”何巷风打断他。

      “嗯,俩人,看着挺好的,那人搂着路宇呢!”

      静了一会儿,何巷风笑了起来,徐天维尴尬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耳机里传来游戏角色死亡的哀嚎,混着包厢空调的嗡鸣灌进突然死寂的空气中。何巷风拿起手机,失心疯般的笑声传入徐天维耳中,徐天维看见他毫不犹豫地把路宇的联系方式删除。

      “你不是吧……我还以为你俩出了什么大事,去年就断干净了。你还说要复合,我都没敢跟你说,怕影响你心情……”徐天维挪着椅子过去,拍了拍何巷风,“兄弟,人家都谈上新人了,你就别……”

      何巷风打断他:“路宇不是去四中复读了吗?上个月怎么去日本了?”

      “去日本?”徐天维退后一点儿,“这个你都知道……那你俩都分了,他可能就想自己去日本玩呗,不过没想到在高考前去啊……”

      “徐天维。”

      “啊?”

      “去不去日本。”

      空气静默一阵,徐天维莫名其妙地看着何巷风,良久才缓缓开口:“不去,别拿我当枪使。”

      -

      分手的时候路宇决绝地承认自己认识了新人,但何巷风不是很相信。路宇倒不像是在骗他,毕竟分手之前那一整年,两个人的感情一直有裂缝,越来越大,直到爆发。是何巷风自己自欺欺人不肯相信。

      何巷风高中一直都有请家教,基本上都没完整的休息日,二人约会都是从学习里抽的时间,相比而言路宇清闲很多,他总说不想早回家,想和何巷风多待会儿。

      去日本是高二就说好的。路宇总是提起一部动漫,何巷风看得出他很喜欢,随口说毕业一起去东京,那里是动漫的城市原型,路宇眼睛都亮了,他说他要开始攒钱。后来两人都没怎么提起这个事,只觉得是迟早要去的。结果两个人高考都落榜,路宇还被父母安排去了县城的四中复读。

      “没关系,明年再去日本!”路宇还安慰何巷风。

      现在何巷风回忆起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大多还是甜蜜和谐的,他根本忘不掉。

      但是听见徐天维说出来,何巷风有些不得不信了,也许路宇真的喜欢上别人,和那个人去了日本,还会和那个人一起上大学。

      想到这些,何巷风几近崩溃。他以为路宇和他想得一样,等高考完了,就可以重新来过。

      年前分手后他就一蹶不振,何母接他回家住了一段时间,父母都是高知,开明且温柔,悉心开导何巷风好长一段时间,把他哄回学校专心备考了。

      何巷风还是控制不住联系路宇,路宇也不至于一言不发,偶尔回应接茬,但话题从不越界,后来何巷风也不说得太多,怕影响自己心态,终于决定毕业再解决,那不代表他忘了。

      如果爱忘了,现在他就不会在机场侯飞。

      路宇是学日语的,日语成绩非常好,比何巷风的英语还要好。何巷风一点都不会日语,现在才想起来下载试用几个翻译软件。

      已经半夜了,起飞前何巷风忽然想到什么,给母亲发了条短信,提醒母亲去何巷风房间看看还有没有漏水,但父母大概早就睡了。

      何巷风再一次从噩梦中醒来,飞机还没落地。梦里的何巷风一直在求路宇不要走,路宇却不语,向着另一个人走去。

      上午徐天维还说,路宇就是这样的人,他们谈这么久纯粹是何巷风太装了,一直装得冷冰冰的,否则像路宇这种总是一时兴起的人,怎么会和何巷风在一起这么久。这话何巷风没怎么听进去,他倒是回忆起高三的时候路宇说想和他永远在一起,那个眼神绝对不是假的,至少当时是真的。

      -

      东京天晴,落地时满天星光还闪烁着,等何巷风出去,天渐渐明朗。

      何巷风看什么都迷眼,LED屏滚动的日语像加密的嘲讽,广告屏循环播放日剧的片段,还是熟悉的一惊一乍风格,多俗套的爱情和圆满的结局,和现实完全不同。

      路宇会去过哪里呢,何巷风想。

      一定有涩谷的十字路口,所以他第一站就去了那里。

      绿灯亮起,人潮如蚁群涌过,穿插着穿向对面,何巷风被裹挟着向前飘去,耳中灌满了碎响。每一个被推搡着向前的力道都不大不小,好像是有人在他身旁同行一样。

      高二那年的运动会,何巷风唱了一首很当时流行的歌,他那时留着利落的短发,还长高了不少,跑接力赛的时候很多女同学都在边上看他,给他加油。终点围了很多人,路宇第一个凑上去搂住他的腰,没人有机会再和何巷风搭话。两人别扭地走回看台,何巷风肩膀都被撞痛了。

      好多游人在斑马线上拍照录像,何巷风一个个看过去,大家都很幸福地笑着,也有般配的情侣,男男女女,与何巷风全然不同。

      路宇也和那个人留了纪念吧,他很喜欢记录生活的。

      何巷风并不痛恨路宇,大概是觉得路宇诚实,以前还觉得自己被背叛,但后来却只想和好,好像无论路宇做什么,他都可以接受,只要路宇回到他身边。

      身着樱色振袖的女孩儿笑着从何巷风面前经过,何巷风站在雷门前。他去求签了,签文被他毫不犹豫地揉成一团,丢进灯笼旁边的垃圾桶。

      签文的英文注解这样写着:"The one you miss is suffering more than you know."

      何巷风:“什么乱七八糟。”

      第一次高考前两人一同去庙里祈福,路宇说自己从来不信神佛,就当是陪何巷风去的。

      “心诚则灵,这是对自己的祝愿,与求谁无关。”路宇说。

      香火灼烧的味道弥漫在周身,何巷风走出浅草寺,从开始赞同路宇的话。

      夜里何巷风混混沌沌地游荡在东京街头,也许有异在他乡的陌生不安,也许是没充足休息导致兴致不高。他自己也知道,还因为他对日本兴趣薄弱,来此一游仅是因为路宇。

      走进一家唱片店,何巷风的目光就没从那片黑胶墙上挪开过。墙中间有一张红得显眼的唱片,上面附着两个中国字。

      “中国人?”店长走过来。

      “啊,是的。”何巷风没听见他的脚步声,回头抱歉一笑。

      店长露出标准的笑容:“这首歌最近在TikTok很红哟!”

      是梁静茹的《会呼吸的痛》,路宇最喜欢的歌手就是梁静茹,这首歌也是高一时何巷风在全校面前唱的。路宇说过,喜欢上何巷风有梁静茹一份功劳。

      何巷风又想起来了,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都在回忆着往昔,无论何时何地,都在心里挽留路宇,路宇却毫不知情。日本不是他想观光的一个地方,而是与路宇共同浇筑的希望,从前他们不这样认为,现在何巷风站在这片土地,才觉恍惚。

      店里响起那首歌,何巷风才回过神来,细细聆听,还是抬头望着那张唱片。

      「我终于到达
      但却更悲伤
      ……
      你总说时间还很多
      你可以等我
      ……」

      一句一句清亮的歌词直冲何巷风的脑髓,一寸寸割开他的耳膜。待副歌的弦乐将要来临,何巷风退开两部,抵在墙上,曲乐化作冰锥,顺着他的脊背滑入五脏六腑。

      明明爱人在世间,却如同在墓碑前为其怅然。

      「想见不能见最痛」

      后一天何巷风睡到很晚,彻底休息够了才起来,已经傍晚了。才看见母亲回了消息说她在外面办事,晚上回家再去看,还说何巷风的房间从来都不漏水的,莫不是今年雨下得太大太久了。

      从酒店出来又开始晃神了,都市的繁华,人流密密麻麻,都是何巷风不喜欢的。

      摇晃的电车上,何巷风戴上耳机隔绝嘈杂的声响,一夜过去他已经能够如常地反复听着那首歌。他感觉这首歌太能表达他了,他甚至想,如果在路宇面前唱出来,路宇会不会再次被吸引。

      在东京铁塔,电梯高速攀升,何巷风耳鸣如潮,闭了闭眼——

      “怕高还非要上来?”路宇抱着何巷风。

      高三寒假,路宇叫何巷风去游乐园,非要在晚上坐摩天轮,何巷风才知道他恐高。但是路宇不肯承认,硬是全程抱着何巷风,还非要在上面闭着眼亲他。

      何巷风任他亲了好久,下去以后嘲笑他是怕得不敢睁眼。

      路宇:“那再坐一次,我睁着眼,亲死你。”

      “滚。”何巷风赶紧拉着他离开摩天轮。

      他原本对这些地标打卡没什么兴趣,但昨天听到第一句歌词,觉得路宇也会来的,就把今天一天都给了东京塔。

      整座城市的灯火映在眼眸,车流摇曳,何巷风又在朦胧中听见路宇说:“你看《天气之子》了吗?这里像不像帆高和阳菜逃亡的地方!”

      起初只是眼眶酸胀,何巷风只好仰头劝退泪液,喉结频频滚动,咽下思念。但心中的执念漫漫溢出来,盖过了感官的理智,他又戴上耳机想了。

      想路宇为什么爱上别人,想他们的曾经,何巷风后悔自己从前太过被动,分手前还故作矜持。

      “如果我主动一点,如果我表现得更爱你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路宇……”何巷风想,“是我错了,是我不够珍惜你,你回来……好不好。”

      耳机里的梁静茹就快唱到末尾:“你回来,那就好了。”

      额头顶着冰凉的玻璃,哭到浑身抽搐也无法停止。除了昨夜,何巷风再上一次如此失控已经是和路宇分手后了,唇缝流出哀鸣,手指狠狠掐进大腿里,轻薄的短裤护不住它。

      大腿上还留着路宇的齿痕。

      最后一次床事是路宇在上,他微醺着散发无比强烈的占有欲,在何巷风的腿根狠咬一口,后一天却又慌忙致歉,说自己醉后失态,何巷风没很在意,但确实不舒服了好些天,走路都磨得痛。

      -

      其实何巷风是该后悔的,他们之间不是路宇一个人的诀别,何巷风一直都有在怪自己,但路宇最后和他见面时变现得过分割裂,让何巷风怒火中烧,缓过来后又痛苦不已,都快忘了自己也有责任。

      “你又开始了,路宇,我就说了两句,到底哪个字戳中你了?”

      路宇点火吸了口烟:“我都叫你别管了……你他妈以为自己是谁啊?”

      高四,第无数件小事,路宇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无谓的争执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闹了几次之后才发现自己和何巷风讲话都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懂对方听见什么会难受。

      这次的起因甚至是何巷风被人说了几句闲话,路宇在学校接他听了去,和别人起了冲突,这样也能吵起来。路宇好像突然察觉到了这段感情的不堪与脆弱。

      “何巷风,你到底是真不在意,还是根本不承认我。”

      “我宣告全世界我和你在一起吗!你说我要怎么说,说我们每天吵架,吵完架又上床!甚至我操完你你还能和我吵起来……我现在算什么东西,关心你也不行了?他们说你没教养是说中了?”

      “行了,”路宇的脸被迷雾遮住大半,眼眶都有点被熏得泛红,“他们说得对,我本来就没爹妈管教。”

      烟燃尽被扔在地上,路宇抬脚踩过去,又补了一句:“我的错,不该和他们吵,对你发火也不对。”

      何巷风:“你干嘛……我不是要说这些。”

      这根本不算吵架,何巷风后来才发觉这是在各自消耗,比吵架要辛苦得多。那天两个身材高挑的人站在马路边上拉扯,路过的人都回头看他们,这也是一种耗能。

      何巷风是真觉得他和路宇脾气都大,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是会对冲,但再急眼也没想过分开。

      路宇倒是没觉得何巷风的气话有错,只想着分开。这回也没接何巷风的话径自走了,走得很快,他每次吵完都沉默着疾走,最好让何巷风跟不上。

      何巷风现在觉得是自己脾气太躁才会和路宇吵得厉害,虽然自己也忘了什么时候起染上的坏脾性。一边觉得自己十恶不赦,一边又不明白路宇真的就这样变心了。

      两个人都是坏种。

      想到不好的事,天气竟然也变差了,东京下雨了。

      何巷风在等绿灯时突然飘起雨来,越下越大,他随意找了路边的一家咖啡店进去躲雨。其实差不多了,他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了。如果天气还是和家里一样,去给父母买些东西就准备回国了。

      他正准备看看时间和天气预报,手机就震了起来,何巷风有些不安:“妈?”

      一般这个时间父母已经睡下了,而且他们喜欢打字聊天,打电话打得比较少。

      “小风,你准备几号回来呀?”

      “明后天就回吧,怎么了?”

      “稍微晚两天也行,”何母的呼吸声很重,好像在用力地喘气,“家里出了点事情,哎哟,还好你不在家,还好你不在家……”

      电话那头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父亲的声音传过来:“哎呀,是楼上租房子的出事情!一个人死在家里面了,警察来过了,大事没有,就是要处理个几天。你妈妈吓也吓死了,是有点不好的,我们今天出来在酒店里面了,没事的,你要回来嘛也先到酒店住一下。”

      到这何巷风一句话都没插进去,从头到尾听完心情真像过山车:“那我明天回来好了,你们没事就行……租房子的你们熟吗?”

      “不熟的,基本碰不上面的,这个人作息跟美国佬一样的。”

      买好机票,雨小了很多,何巷风迎着绵绵细雨回了住处,早早歇下。醒来后简单收拾就出门了,途中仿佛闻见远处隅田川的渡轮鸣笛似被拉长成送葬的哀号,给远方的陌路人祈祷。

      何巷风踏步在成天机场,拖着行李随人流挪向海关通道,手机在裤袋里震了一下,屏幕亮起通知栏的幽光:“路宇”请求添加你为朋友。 路宇的网名何巷风再熟悉不过了,看见的时候自动把路宇的名字代进去念了出来。

      他的脚步猛地钉死在机场地面,身后不知道谁的行李箱轮子猝不及防撞上他脚踝,一句抱歉的话飘过他的耳边,他却像被抽离了声音的真空假人,停滞不前。

      验证消息栏空荡荡的,让何巷风觉得可笑,脑中闪过一些路宇回来找他的理由,想着想着就暗爽起来。这些理由中有荒谬的,比如让何巷风给他带几本有颜色的漫画,比如路宇突然良心发现要复合。

      他就是没有想过这不是路宇,这人加他是为了告诉他,路宇死了。

      路宇死了,死了三天了。这些还是何巷风在飞机上傻乐了三个小时,落地后才知道的,外面还是大雨,他出机场的时候好像还有雷声,何巷风一直耳鸣。

      开什么玩笑?骗人的吧。

      何巷风第一反应真的是不相信,他甚至毫无波澜地继续嚼着口香糖在等自己的行李,但语音通话里的人说了很长一段话,听得何巷风眼睛都不眨了。

      “开什么……你开玩笑的吧。”何巷风撑着行李箱杆,“怎么……死的……”

      那头的声音也低沉无力,没回答何巷风的问题,兀自道:“你要来吗?大概还能见一面。”

      何巷风才反应过来,怔怔问:“你是谁?”

      “路晟,”路晟紧接着答,“哥,你记得我吗?”

      路宇的堂弟,何巷风听路宇讲过很多次,和路宇一起被爷爷奶奶抚养长大的。何巷风对这个小孩很是怜悯,从前路宇只要提起路晟,就是说他离开爷爷奶奶家以后惨痛的家庭环境和少时经历。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

      大雨如注,何巷风此刻的状态是毫不掩饰的极度震惊、全然不信、侥幸怀疑,车窗外淅淅沥沥的水珠仿佛在逐步击碎他的防御机制,雨声传进他的脑海,放大其中深藏的毁灭预报。

      直到被冰冷的现实彻底摧毁。

      他听见雨刷规律麻木的声音,身体散发的热排斥着空调冷气,一句话也没说,不小心在后视镜与司机对视,都感觉那目光带着隐秘的同情。

      抵达的这所建筑冰冷肃杀,充斥着非人性的气息——可能是过于整洁空旷,惨白的光线,弥漫着消毒水与另一种更难以言喻的微甜微腥混合气味,在这里,任何生活与温暖的痕迹都被彻底抹去。踏进后的每个环节都在印证着一个何巷风无法接受的恐怖事实。

      他不敢往前走,不敢去见他。

      明明昨晚还在幻想路宇如愿地站在东京塔眺望台,明明昨天还觉得路宇会与他牵手漫步在涩谷街头,明明……明明不见面的日子路宇总是造访他的梦。这一切明明是因为思念,怎么会像走马灯……

      推开那扇厚重不锈钢门的一刹那,低温像无形的巨拳击中他。

      这不是凉爽,而是深入骨髓、冻结血液的寒冷,是死亡的物理属性,让何巷风不自主地牙齿打颤,肌肉紧绷。最浓烈的是刺鼻的化学消毒水味,试图掩盖一切。在这之下,一种更顽固、更令人反胃作呕的气味渗透出来,是腐朽。

      何巷风屏住呼吸,任肠胃翻搅也无法抗拒这气味的审判,伴着耳鸣,直冲脑髓。什么也听不见了,看不清路晟的身影,听不清医生的话语,有很多魂魄在他眼前游走,一阵一阵回荡。

      再后来的事,何巷风已经记不全了,只感受到自己双目浮肿,咽喉刺痛,一双手也疼得发麻。据说这样毁灭性的冲击是会被遗忘的,大脑在保护你逃离那般失真的境地。

      但他忘不掉那一眼,看见路宇曾经充满生机的眉眼真正消失了,只剩陌生的空洞。还有自己无法聚焦的眼睛望着路宇左耳垂上三颗成排的耳洞,那时,才真的相信,却抗拒接受。

      “死者路宇,男,20岁,系老街25号住宅阁楼三楼承租人,该房屋产权归属何穹先生,死者为租客。死亡时间约为六月十日凌晨 ,死亡现场位于其租住房间卧室内,中心现场门窗完好,门锁由内反锁,无强行侵入痕迹,床单、桌椅表面无他人生物检材。

      死者呈仰卧位,左手腕部存在单一切创,创口走向符合自残性损伤特征,无防卫伤或抵抗痕,创缘伴随试切创,为典型自杀创面。地面散落多个空啤酒瓶及洋酒瓶,瓶身仅检出死者指纹。

      确认死因为锐器致腕部桡动脉离断,急性失血性休克死亡。胃内容物检出高浓度乙醇,符合生前重度醉酒状态。

      现场书桌发现手写书信与簿记,经笔迹鉴定系死者书写。死者手机内未发现近期与生人的勒索、威胁信息。云端备份日记显示长期情绪抑郁倾向,有专业机构开明的精神病史,具性质严重的双相情感障碍,即躁郁症状。

      综合现场勘验、物证检验、法医鉴定及调查走访,排除他杀可能,认定路宇系自发性锐器创伤导致死亡,即自杀。相关血迹渗漏至楼下住户的情况,经确认系死者血液混合酒精溶液,通过老旧楼板缝隙渗透造成。

      以上情况已告知死者亲属。”

      真相被雨水冲刷成文,最终又汇成血泪洪流。

      “为什么我不知道……”何巷风跪在地上,失声痛哭,“为什么不告诉我!”

      路晟也无力颓丧地站在一边,不知该从何说起,一口气接着一口气地喘,他与何巷风一样向着何巷风房间地板上的血迹:“宇哥是不是和你说,我爸在外赌博欠债,我妈总是打我……我因为这个辍学不读书了。”

      何巷风没有回应他,还是举着双手哭,手上沾了浓稠黑红的液体,还有一股酒味。

      “他说的那都不是我,是他自己。哥,你可能觉得很突然,他说要转校复读很突然吧,他忽然要分手也很突然,但这都不是他能决定的。

      “清明他叫我一起去看爷爷奶奶,都过去好几年了,我都已经释怀了。但宇哥那天哭得特别伤心,哭着哭着就说自己胃痛得要命,两只手一直抽,筷子都拿不稳,但我拉他半天他都不肯去医院,我送他回去,他就睡下了。其实我那天在他家楼下见到你了,但我没想到你就是何巷风……还真有这么巧的事。

      “其实关于他,我知道的并不多,他不和我说,甚至我亲眼看见了他也要让我忘掉,说他过得好。他都不回家了,都不读大学了,怎么叫过得好?”

      何巷风听见“大学”,才机械般扭动脖颈看向路晟。

      路晟低头看着他无神的瞳孔,有些不忍:“他骗你的,哥。”

      路晟翻出他和路宇的聊天记录,找到一张红红的录取通知书:“他去年就考上了,但没办法读。他告诉我的时候已经知道上不了大学了,我能感觉到他那时就想死。

      但是他在我面前提起你时,又完全不一样了,我很久没有看见宇哥露出那样的表情,好像只有我们小时候才有的。我看着他时就在想,如果是你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更好吧。”

      路宇的手机顺然留给了何巷风,何巷风看了整整一夜,那些内容同雷雨一齐在他的颅内爆鸣,不可言说的隐秘角落就这样冲击着薄如蝉翼的防线。

      好似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何巷风又从头到尾地翻看路宇和自己的聊天记录,站在路宇的视角重温了一遍他汹涌的爱意,何巷风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一晚上反复捶打自己的大腿,时不时骂自己几句。

      鼻尖还绕着铁锈味的酒气,酸咸的眼泪一股股涌下来,何巷风很累了,他打开收藏夹,里面全都是音频文件,每一个文件命都有着整齐的格式,日期和名字。

      何巷风看着最早的一个文件,他隐隐知晓这是什么,欲语泪先下。里面传出的声音是他的——

      “没看你脸上……张扬过哀伤……那是种多么……寂寞的倔强……你拆了城墙……让我去流浪……在原地等我……把自己捆绑……”

      “对……”何巷风听见了熟悉的话筒回声,电流裹着他早已遗忘的少年声线,与此时他撕裂的嗓音大相径庭,好像有什么呛满喉管,他看见自己手背暴凸的青筋,声息席卷悔恨,“对不起……路宇……好几次……真的好几次……对不起……我没听出来……没听出你在求救……”

      可惜此刻都化成渣滓,混着血沫的滋味消散在浓郁的空气中。

      “你没说你也会软弱……需要依赖我……我就装不晓得……”

      “遗憾是会呼吸的痛……它流在血液中来回滚动……后悔不贴心会痛……恨不懂你会痛……”

      「想见不能见最痛」

      何巷风:“如果真的这么疼,你就安心走吧。”

      -

      雨季终于过去,徐天维再次见到何巷风,是一个灼热的午后。

      “我在医院看见他们的,没想到是弟弟,”徐天维点了根烟,再把火机递过去给何巷风点,“他以前的事我知道不少,毕竟住在一个屋过,但是人家的私事,我听过就听过,肯定不能多嘴。现在你也知道得差不多了,他过得太不容易了,如今也许还有所改善。”

      何巷风不冷不热地看向他。

      “你准备继续这样吗?”

      “哪样?”

      “你照镜子看看自己哪样。”

      何巷风回家在三楼摆了张新桌子,把买来的蛋糕放在上面。

      “宝贝,生日快乐。”仿佛一切都如同往常,他坐在路宇的对面,说与从前一样的蜜语,“我听到你的愿望了,已经帮你实现了一半。”

      这算是何巷风看见路宇留的遗物后忽然想起要补过的生日,自言自语了几句就一个人低头吃起了蛋糕。

      何巷风的录取通知书也在桌上,和一年前路宇拿到的那份一样,而现在路宇的骨灰小小一坛,站在何巷风的录取通知书边上。

      “路宇,我知道,我在意,我喜欢你。

      我原谅你了,我喜欢你,我爱你,不要再问了……”

      「我发誓不再说谎了

      多爱你就会抱你多紧的」

      世界碎裂成齑粉,阳光盖下永世的刑戳,混着铁锈味的夏天,我与相爱之人阴阳两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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