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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昭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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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裴明渊醒来时,楚昭野已经把早膳放在了床榻前的案几上了。
裴明渊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喉咙好像也没有像昨晚那样难受了。
坐在一旁翻看卷宗的楚昭野听到动静看了过来:“早膳放在案几上了,自己吃,我可不伺候你。”
裴明渊内心顿时燃起一把火。
谁让你伺候了?!
“是是是,楚家二公子可不会照顾人。”裴明渊嘴上阴阳着,翻身下了床去洗漱。
楚昭野把卷宗给放了回去,坐在案几旁等裴明渊。
裴明渊换了一身常穿的青白色素衣,然后落座在楚昭野身旁。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裴明渊问道。
“什么意思?”楚昭野抬起头反问道。
“你是怎么认出来我就是小时候跟你玩的那个裴雨澄?我们可是好多年没见了,要不是我兄长提醒我,我都没认出来是你。”裴明渊咬了口桂花酥说道。
楚昭野轻笑一声,吐出了两个字:“翻墙。”
“胡扯。”裴明渊可不信这茬。
“其实是在裴府寄宿的那晚我就知道了,哪家的二公子房间打扮的样式会跟个冷宫似的?也就是裴家的二公子会干出这样的事情了。”楚昭野笑着喝了口手中的热茶。
“呵,楚指挥使倒是观察入微。”裴明渊慢条斯理地搅动着碗里的粥,忽然抬眸,“那你还记不记得,十岁那年某人在我家后花园——”
“停!”楚昭野手中的茶盏猛地一颤,茶水溅在指尖。
裴明渊勾起嘴角:“非要学江湖侠客飞檐走壁,结果——”
“裴雨澄!”楚昭野伸手就要去捂他的嘴,却被裴明渊灵巧地躲开。
“结果挂在了海棠树上,”裴明渊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裤腰带还勾断了,最后还是我偷偷给你送的新裤子。”
楚昭野耳根通红,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那你记不记得是谁帮你抄《论语》,害得自己被先生打了十下手心?”
“那又是谁半夜翻墙给我送金疮药?”裴明渊不甘示弱,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挠,“结果自己从墙头摔下来,瘸了半个月?”
两人越说越近,鼻尖几乎相触。楚昭野忽然发现裴明渊的睫毛在晨光下像是镀了一层金边,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我记得......”楚昭野嗓音低哑,“某人八岁时说过,长大了要嫁给我的。”
裴明渊呼吸一滞:“胡扯!明明是你——”
话未说完,楚昭野突然倾身向前。裴明渊下意识后仰,却被案几挡住了退路。
“我怎样?”楚昭野的气息拂过他唇畔,带着淡淡的茶香。
裴明渊喉结滚动,忽然伸手揪住他的衣领:“明明是你哭着说要入赘裴府。”他指尖微微发抖,“还说要给我当一辈子护卫。”
空气突然安静。楚昭野的目光落在他泛红的唇上,喉间溢出一声低笑:“那现在......”他缓缓靠近,“裴大人可还缺护卫?”
门外突然传来“咣当”一声——明昌手里的铜盆摔在了地上。两人如梦初醒般分开,裴明渊的衣襟被扯开些许,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
“属下、属下什么都没看见!”明昌手忙脚乱地捡起铜盆,逃也似地跑了。
“看来......”楚昭野清了清嗓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被拽过的袖口,“裴府的仆役是该好好管教了。”
裴明渊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被扯乱的衣襟,青白色的素衣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不如送去楚府,让楚二公子代为管教?”他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早就听闻楚家姐弟管教人的手段......别具一格。”
“呵,”楚昭野突然压低声音,凑近裴明渊耳边,“就我姐那脾气,明昌怕是撑不过三日。”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个月她府上的小厮不过打碎个茶盏,就被罚去马厩刷了三天马。”
“这么凶?”裴明渊挑眉,顺手将最后一块桂花酥塞进嘴里,“我记得小时候去楚府做客,令姐明明很温柔。”
楚昭野闻言差点被茶水呛到:“温柔?那是你没见过她提着马鞭追着我满院子跑的样子。”他下意识摸了摸后腰,“十岁那年我偷骑她的战马,被她抽得三天不敢躺着睡。”
裴明渊突然倾身向前,发丝扫过楚昭野的手背:“那你还记不记得,有次你躲在我房里,非要跟我挤一张床......”
楚昭野喉结滚动,目光落在裴明渊近在咫尺的唇上:“记得,那晚你还......”
“大人。”白慎背过手站在门口,说道,“高太医请二位大人去往殓房一趟。”
裴明渊迅速起身,青白衣袂翻飞间已恢复了往日清冷:“走。”他抓起佩刀,却在门口突然回头,“对了楚昭野......”
“嗯?”
“你姐的马鞭,”裴明渊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改日借我玩玩。”
楚昭野呆立原地,直到裴明渊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才猛地回过神来追了上去。
殓房内烛火通明,四具尸体整齐排列在青石台上。高怀苏斜倚在太师椅中,正慢条斯理地撇着茶盏中的浮沫。袅袅茶香在阴冷的停尸房里显得格外清冽。
“上等的西湖龙井。”裴明渊踏入殓房,鼻尖微动,“高太医倒是会享受。”
高怀苏放下青瓷茶盏,茶汤在杯中轻轻晃动。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随便抓的茶叶罢了。倒是惦记着裴兄府上那罐御赐大红袍——”她指尖轻叩案几,发出清脆的声响,“听说是武夷山那三棵母树所产?京城里可是千金难求。”
“结案后请你喝个够。”裴明渊说着,修长的手指掀开盖着尸体的白布。冰冷的尸气瞬间弥漫开来,与茶香交织成一种诡异的氛围。
高怀苏起身,裙摆扫过青石板:“四名死者的死亡特征完全一致,简直像同一个工匠打造的作品。”她话音刚落,视线正好撞上推门而入的楚昭野。
裴明渊俯身凑近尸体,青白色的衣袖垂落在尸身旁:“眉心一点朱砂......”他指尖虚划过死者被金线缝合的嘴角,“这笑脸缝得倒是精致。”
高怀苏捧着记录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时不时点头附和,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楚昭野抱刀倚在朱漆柱旁,目光在二人与尸体间来回游移。
“颈间勒痕很浅,不足以致命。”裴明渊轻触死者颈部,“用的是普通麻绳。”他完全没注意到身后高怀苏期待的眼神——那些麻绳纤维早已被她精心提取出来,整齐地排列在旁边的瓷盘中。
高怀苏撇撇嘴,楚昭野见状忍不住勾起唇角。
“口腔内有‘点魂散’的异香......”裴明渊突然直起身子,高怀苏猝不及防撞上他挺直的背脊,手中的记录簿“啪”地掉在了地上。
“抱、抱歉......”高怀苏慌忙后退两步,白皙的脸颊泛起红晕。
裴明渊转过身,青白色的衣袖随着动作轻轻摆动。他微微俯身,眉眼间流露出难得的温和:“可有伤着?”声音轻柔似三月春风,那双总是含着霜雪的眸子此刻竟漾着暖意——正是这般不经意间流露的温柔,让他自幼便是学堂里姑娘们争相追逐的对象。
楚昭野的眼角狠狠抽动了一下——这眼神他太熟悉了。当年在学堂里读书时,裴明渊就是凭着这双含情目,惹得满京城的世家小姐们芳心大乱。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十五岁的裴明渊一袭月白学子服,执笔时袖口垂落的弧度都能让后排的小姐们窃窃私语。每日晨课,他的案几上总会堆满各色礼物:苏绣的笔袋、鎏金的镇纸、甚至还有带着胭脂香的绢花。最夸张的是宋家的小姐,为了和他同桌,竟让家仆连夜搬来一张紫檀木的案几。
“裴二公子。”少女们娇声唤着,手帕绞成一朵朵花。
楚昭野总是抱臂靠在最后一排,冷眼看着这场闹剧。直到那天,裴明渊突然抱着书,“啪”地放在他旁边的空位上。
“让让。”少年裴明渊挑眉,“本公子要坐这儿。”
楚昭野还记得自己当时差点咬到舌头:“你疯了?那边可是有......”
“太吵。”裴明渊已经自顾自地摆开笔墨,“还是楚二公子这里清净。”
窗外春光正好,一枝海棠探进窗棂。楚昭野看着少年低头时垂落的睫毛,突然觉得,那些小姐们眼光倒是不差。
“喂。”裴明渊突然用笔杆戳他,“发什么呆?借我块墨。”
楚昭野鬼使神差地递过自己最宝贝的那块松烟墨——后来他才想明白,从那一刻起,自己就和那些小姐们没什么两样了。
自那以后,裴明渊便成了楚昭野身后的小尾巴。每当世家小姐们捧着礼物围堵过来,他总会一个闪身躲到楚昭野背后,手指紧紧攥住对方的衣袖。
“楚二......”裴明渊的声音闷闷地从背后传来,“帮个忙。”
就这样,楚昭野成了裴明渊的私人贴身护卫。
自那以后,两人的身影便成了学堂最常见的风景。每日晨钟刚响,楚昭野就能看见裴明渊倚在朱漆大门外,青白相间的学子服被晨露沾湿了衣角。书包永远往楚昭野怀里一塞,人就蹦蹦跳跳地跑远了,活像只撒欢的兔子。
“楚闻锋!快点!”裴明渊回头招手,发带在春风里飞扬,“要迟到了!”
楚昭野认命地抱着两个书包追赶,心里却奇怪地泛着甜。他喜欢看这样的裴明渊——不像在学堂里那般端着架子,反而会趁先生不注意时,偷偷往他砚台里滴墨汁。
午后的回廊下,裴明渊总爱枕着楚昭野的腿小憩。阳光透过海棠花影,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点。楚昭野会轻轻拨开落在他鼻尖的花瓣。
“喂。”有次裴明渊突然睁眼,“你干嘛老盯着我看?”
楚昭野的耳根瞬间烧了起来:“谁、谁看你了!我是在看......”他胡乱指向远处,“那只麻雀!”
裴明渊笑得肩膀直抖,突然伸手捏住他的脸颊:“楚二公子,你撒谎的样子真可爱。”
后来楚昭野才明白,这份独属于他的鲜活灵动,比什么世家小姐的礼物都珍贵千万倍。当裴明渊把下巴搁在他肩头撒娇要抄功课,或是耍赖让他背着翻墙逃学时,他甘之如饴。
直到某个黄昏,裴明渊趴在他背上昏昏欲睡,温热的气息喷在他颈间:“楚昭野......”
“嗯?”
“我们两个要好一辈子......”
斜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楚昭野悄悄收紧了托着他的手臂:“......好。”
回忆的潮水骤然退去,楚昭野眨了眨眼。眼前的裴明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躲在他身后揪他衣袖的少年,一袭青白色长袍衬得他如霜如雪,正俯身查验尸体的手指修长如玉。
楚昭野正恍惚间,却见高怀苏突然凑近裴明渊,几乎贴在他背后指点着尸体的伤痕。她发间的玉簪随着动作轻晃,在裴明渊肩头投下一道晃动的光影。
“裴兄,你看这针痕的走向......”高怀苏的声音轻柔得刺耳,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裴明渊的手背。
楚昭野的指节在刀柄上捏得发白,正要上前,却见裴明渊突然直起身:“楚指挥使。”
“在。”
“去西街陈记买两盒桂花酥。”裴明渊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要现烤的。”
楚昭野瞪大眼睛:“现在?”
“现在。”裴明渊终于抬眼,眸光在烛火下流转,指尖却悄悄勾住楚昭野的袖口,“我饿了。”
就这简简单单三个字,让楚昭野瞬间没了脾气。他反手握住那只作乱的手指,在袖袍遮掩下狠狠捏了一下:“......遵命。”
“高太医。”裴明渊突然转向高怀苏,“劳烦去太医院取一套银针来,要淬过药的。”
高怀苏得意地瞥了楚昭野一眼:“我这就......”
“现在就去。”裴明渊打断她,指尖在案几上敲出不容反驳的节奏,“你亲自去。”
待两人的脚步声渐远,裴明渊才长舒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被楚昭野握过的手腕。“傻子......”他轻声呢喃。
忽然,一阵穿堂风掠过,烛火剧烈摇曳。殓房内的白布无风自动,发出簌簌的声响。
“既然来了,何必躲藏?”裴明渊头也不回,青白色的衣袖在风中轻轻摆动,“燕姑娘。”
窗棂处传来一声轻笑,燕清澜翩然落地,双刀在月光下泛着寒光:“裴大人好耳力。”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我自问隐匿功夫不差,没想到还是被您发现了。”
裴明渊转身,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踏雪无痕’确实精妙,只是......”他指了指地面,“影子。”
燕清澜低头,看见自己投在青砖上的身影正与窗棂的影子交叠。她不禁莞尔:“不愧是裴大人。”
“说吧。”裴明渊修长的手指掀开覆在尸体上的白布,青白色的袖口沾染了一丝暗红,“特意来访,总不会是为了叙旧。”
燕清澜双刀在腰间轻晃:“裴大人可曾听过‘玄机阁’?”
“玄机阁......”裴明渊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顿。他怎会不知?父亲当年就是参与玄机阁事务后下落不明,而楚昭野的父亲更是直接殒命在那场惨案中。记得那时楚昭野整整一个月不曾开口说话,练刀练到虎口崩裂也不肯停手。
“死者后颈的黑焦针痕,想必裴大人已经发现了。”燕清澜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裴明渊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暗纹:“嗯。”
“这是用淬炼过巫火的银针所刺。”燕清澜的指尖在空中虚划,“针体遇血即化,巫火沿经脉直攻紫府——是北疆失传已久的‘焚心术’。”
裴明渊猛地抬眸:“你从何处知晓这些?”
“书上看的。”燕清澜目光落在他发间的银簪上,“那日去裴府,见大人房中多有北疆之物。”她指了指簪头奇特的纹样,“比如这支‘雪狼簪’,是北疆巫医的信物。”
裴明渊下意识碰了碰发簪:“舍妹从北疆带回的伴手礼。”
待燕清澜离去,裴明渊在殓房独坐至暮色四合。烛火将尽时,他忽然起身,径直往楚府方向走去。
楚府书房灯火通明。裴明渊刚踏进院门,就闻到熟悉的桂花香——楚昭野正倚在廊下,手里捧着还冒着热气的油纸包。
“陈记的桂花糕。”楚昭野晃了晃油纸包,“最后两盒都被我买来了。”
裴明渊挑眉:“楚指挥使倒是记性好。”
“我记性当然好。”楚昭野轻笑,“你哪次心烦时不馋这个?”他伸手拂去裴明渊肩头的落花。
“进屋再说。”裴明渊打断他,却在擦肩而过时,小指悄悄勾了勾楚昭野的手心。
楚昭野呼吸一滞,随即大步跟上。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一前一后,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