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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闻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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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殓房。
殓房内弥漫着沉水香的气息,混合着若有似无的防腐药水味。高怀苏负手而立,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台面上那具苍白的尸体。她修长的手指轻抚下颌,衣袖间暗香浮动。
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裴明渊踏入室内。他的视线在触及尸体的瞬间骤然凝滞,眉心微蹙:“尸身完好,唯眉心一点朱砂,倒是蹊跷。”
“不止如此。”高怀苏执起验尸用的银刀,刀尖轻点死者面部,“你看这表情,惊愕中带着诡异笑意。面部肌肉收缩导致嘴角上扬,似是临终前见到了什么骇人之物。”
裴明渊默然颔首,利落地戴上手套俯身查验。他两指撬开死者牙关,凑近轻嗅,随即解开衣领检视颈间勒痕。
“镊子。”他头也不抬地伸出手。
高怀苏会意,将镊子递过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裴明渊手腕轻转,从勒痕处夹出一截麻绳纤维。高怀苏连忙捧过瓷盘承接,白瓷映着暗红纤维,格外刺目。
“记。”裴明渊声音冷肃,“颈间勒痕虽深,却非致命伤。”他忽地抬眸,目光如刃,“此人是被毒杀的。”
“何以见得?”高怀苏执笔的手顿了顿,“这勒痕深浅,足以令人半炷香内窒息而亡。”
裴明渊眉头微挑:“你今日可是不适?”
“没...…没有啊。”她笔尖在纸上洇开一点墨渍。
“死者口中药味异于寻常草药。”裴明渊指尖掠过尸体青紫的唇瓣,“以你素日敏锐,断不会忽略此节。”他忽然倾身,沉香混着药香扑面而来,“可是染了风寒?”
高怀苏下意识摸了摸鼻尖:“这两日确实...… 鼻塞得厉害。”
裴明渊未再多言,指腹抚过尸身脖颈,忽然在发际线处一顿。他翻转手腕,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出几个细微的针孔。
“把尸体翻过来。”他沉声道。
尸体侧转,后颈处赫然现出数点焦黑针痕。
“这不是普通针刺。”高怀苏俯身细察,鬓边一缕青丝垂落,“针孔周围有灼烧痕迹,应是烧红的针具所致。”
裴明渊眸光一凛,银质镊子映出他冷峻的侧脸:“看来,我们面对的凶手不仅心思缜密...…”他轻轻拨开针孔周围的皮肤,“手段更是狠辣非常。”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在殓房外戛然而止。为首之人一袭玄色飞鱼服,腰间绣春刀寒光凛冽,显然是刚从宫中疾驰而来。他面容俊朗,却带着几分桀骜不驯的痞气,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来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楚昭野。
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随手将马鞭抛给身后的随从,大步流星地踏入殓房。沉重的靴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突兀,裴明渊和高怀苏同时抬头,目光落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
楚昭野视线一扫,径直落在裴明渊身上,眉梢微挑,语气散漫:“你就是裴明渊?”
高怀苏见他如此无礼,眸中闪过一丝愠色,正欲上前,却被裴明渊抬手拦住。
裴明渊神色从容,唇边噙着淡淡笑意:“不知上官此番前来,寻的是裴明渊,还是大理寺少卿?”
楚昭野嗤笑一声:“这有何区别?”
“若是寻裴明渊,那便只是私人会面。”裴明渊不紧不慢道,“可若是寻大理寺少卿,那上官身为锦衣卫,职责便是监督与协助办案。”他眸光微敛,语气依旧平和,却暗含锋芒,“既知是公务,却不出示腰牌,也不行礼,这便是锦衣卫的规矩?”
楚昭野一怔,显然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应对。他盯着裴明渊看了两秒,忽而低笑一声,抬手一揖,姿态虽懒散,却终究是行了礼:“锦衣卫指挥使楚昭野,奉圣命前来协助大理寺少卿裴明渊查案。”他抬眸,眼中带着几分兴味,“还望……裴少卿多多指教。”
楚昭野身后的随从暗自咋舌,心中对这位不卑不亢的大理寺少卿,不由多了几分钦佩。
门外树梢上栖着几只鸟雀,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四下静谧,一派安宁。
“你的意思是,死者并非被麻绳勒毙,而是中毒身亡?只是眼下尚不知是何毒所致?”楚昭野听完裴明渊的分析,眉头微皱,沉声问道。
“正是。”裴明渊颔首,眸光沉静,“眼下需去一趟礼部衙署查证,所以——”他唇角微扬,看向楚昭野,语气温和却不容推拒,“有劳楚指挥使带路了。”
楚昭野心中虽不情愿,但圣命难违,只得翻身上马。战马昂首嘶鸣,铁蹄踏地,溅起几缕尘烟。他侧首瞥向仍立于门前的裴明渊,眉梢一挑,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朱雀大街上人潮如织,几匹战马踏着沉重的铁蹄声穿行而过,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那铿锵的蹄声碾碎了街市的喧嚣,如疾风般掠过繁华,直奔礼部衙署而去。
马车内,裴明渊一手撑着头,倚着窗闭目养神,神色沉静如水。一旁的高怀苏按捺不住,低声问道:“裴兄,你当真不怕那楚昭野?听闻此人在锦衣卫中横行无忌,除了天子,谁的面子都不给。对朋友尚能笑脸相迎,可若是厌恶之人,便半点情面不留。据说他连内阁的人都敢得罪,脾气怪得很。”
裴明渊眼帘微掀,淡淡道:“无妨。此人虽桀骜不驯,却敢爱敢恨,与他结识也未必是件坏事,他既然能当上锦衣卫指挥使这个职位,就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
高怀苏心头一震,裴明渊竟对楚昭野有如此评价?这可不像是素来冷清淡漠、处事谨慎的裴少卿会说的话!
裴明渊自己也觉得奇怪。分明是初见楚昭野,却莫名觉得此人并不似传闻中那般不堪,反倒隐隐生出一丝探究之意,想看看这锦衣卫指挥使究竟是何等人物。
礼部衙署。
两名锦衣卫按刀而立,肃立于朱漆大门两侧,目光凛然如刃。路过的百姓见宫中侍卫竟现身于此,不由驻足围观,窃窃私语。
裴明渊与高怀苏下了马车,径直步入衙署。
“啧,你们怎么才来?”楚昭野抱臂倚柱,不耐烦地挑眉,“再慢些,门口的门槛怕是要被看热闹的百姓踏平了!”
裴明渊神色依旧淡然,只轻飘飘丢下一句:“我的马太慢。”语罢,径直朝案发现场走去。
楚昭野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瞪眼道:“等等,你方才不是坐马车来的吗?关马什么事?!”
裴明渊前脚刚踏入案发现场,眉头一紧。
这里太干净了,简直不像是一个发生过腥风血雨的案发现场。
“这……是什么情况?怎么会这么干净?”站在裴明渊身后的高怀苏惊讶道。
高怀苏本以为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一个充满血腥、惨不忍睹的案发现场,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一幅场景。
这着实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意料。
“这点并不奇怪。”耳边传来楚昭野轻笑的声音,“死者死于毒杀而并不是肢体之间的搏斗而死的,现场自然是没有什么血迹的啊。”
不愧是在宫中做锦衣卫指挥使的人,面对这种杀人案他能说得像是在谈论饭后茶谈般轻描淡写。
裴明渊并没有理会楚昭野的调侃,只是自顾自地在房间里用目光寻找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这房间里可有什么怪异之处吗?”楚昭野问道。
“茶杯。”裴明渊头也不抬地说道,突然直起身转向高怀苏,“元露,去把死者身边的相关人士带回大理寺,我有话要问。”
高怀苏颔首应是,转身离去。
“元露?”楚昭野剑眉一挑,饶有兴味地转向裴明渊,“方才那位女仵作,可是京城医学世家高氏的第四代传人高怀苏?”
“正是。”裴明渊目光仍巡视着屋内陈设,语气平淡,“她不仅是太医院掌事,更是京城唯一的女仵作。就连当今太后对她颇为赏识。”
“‘杏林元露’,我倒是略有耳闻。”楚昭野勾起一抹痞笑,眼中闪过玩味,“难怪她能随裴少卿办案,果然是非同凡响,楚某佩服。”
“指挥使过誉了。”裴明渊语气平静,目光却已转向屋内陈设,“先了结此案,再论其他的吧。”
他缓步踱于房中,靛青官袍衬得身形清瘦,腰间束带更显腰线纤细。当他仰首检视书架时,一段白皙脖颈自衣领间露出,竟比一旁釉色莹润的瓷瓶还要夺目几分,令人不由回头多看两眼。
楚昭野抱臂倚墙,视线漫不经心地掠过裴明渊的腰身与颈侧,心中暗想:这大理寺少卿,倒与传闻中冷厉果决的形象大相径庭。肤色苍白,身形单薄,活似久病初愈之人,也难怪那高太医寸步不离,敢情是担心他查案途中突然晕了过去?
楚昭野内心嗤笑一声,表面上却不显露出来。
“你适才说那个茶杯是什么意思?”楚昭野问道。
“死者是被毒死的,一般人很难在他的饭菜里下毒,那么毒就只能是下在了平时喝茶用的茶杯里。”裴明渊撇头回眸看向楚昭野。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下毒者就只能是死者身边能够近身的人了。”楚昭野的拇指摩挲着腰间绣春刀的把柄说道。
裴明渊抬腿走到门口抬首看了看天色,说道:“桌上的茶杯被拿走了,再看下去也没什么收获了。元露已过去如此之久,人也该到大理寺了,走吧。”
“这就走了?确定不再看看吗?”楚昭野疑惑地看着裴明渊问道,“要是漏了什么线索的话我可不会回头陪你复查一遍现场。”
“没问题了,回大理寺吧,元露应该在等着了。”裴明渊走出房间边走边说道。
回程的路上,楚昭野一反来时的风驰电掣,只是懒散地策马缓行,始终与裴明渊的马车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整支锦衣卫队伍因他的刻意为之而显得格外迟缓,马蹄声都变得拖沓起来。
车厢内,裴明渊正闭目凝思,忽闻刀鞘挑帘的脆响。刺目的天光里,楚昭野那张带着痞笑的脸突兀地横在窗前:“裴少卿这般入神,莫非在琢磨怎么使唤下官?”
被打断思绪的裴明渊眉心微蹙,指尖按上太阳穴:“楚指挥使多虑了。”他忽然察觉异常,侧耳倾听车轮碾过青石的迟缓节奏,“路上有变故?”
裴明渊刚要掀帘查探,玄铁刀鞘已沉沉压住他肩头。隔着官服传来的力道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楚昭野的虎牙在阳光下闪着森白的光:“急什么?春光明媚,正好叙话。”
“楚指挥使何时学会拐弯抹角了?”裴明渊拂开刀鞘,绢丝袖口在风中划出冷硬的弧度。
“下官对裴大人可是仰慕得紧,早就听闻裴大人可是当年科举的状元。”楚昭野忽然俯身逼近,鎏金护腕磕在窗棂上当啷作响,“状元郎的脑子,锦衣卫的刀,这般绝配,回头可要好好地谢龙恩才行。”
裴明渊凝视着对方眼底浮动的暗芒,忽然轻笑:“原来楚指挥使是在等酉时的梆子声。”他指尖轻叩车壁,“可惜楚指挥使算错了一步,大理寺的案卷…...”
大理寺的宗卷可是要上交到圣上面前亲自过目的,到时候拖延时间误了事,责任可就是他楚昭野的了。
话未说完,楚昭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作意味深长的笑意:“不愧是裴少卿!”两人目光相接,电光火石间已心照不宣。楚昭野猛地一夹马腹,扬长而去。玄色披风在暮色中猎猎展开,转眼间只剩远处扬起的尘烟。
马蹄声渐远,裴明渊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眸色渐深。这位指挥使的敌意来得莫名其妙,却又在试探中透着一丝古怪的执着。
楚昭野在拖延时间。
从他接到调令那刻起,这位天子近臣就憋着口恶气。锦衣卫的绣春刀何时需要听文官调遣?那裴明渊永远挂着副温润假面,连圣旨压下来都能四两拨千斤地接下。自己凭什么要他听命于一个文弱书生?就因那人是圣上钦点的钦差?
“协助他办案?”楚昭野冷哼一声,马鞭狠狠抽下,“我楚闻锋宁可去守城门!”
骏马嘶鸣着冲向大理寺方向,扬起一路烟尘。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像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又孤傲不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