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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恐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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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冰冷刺骨,砸在身上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陆临几乎是扑倒在浑浊的积水里,破伞早已不知被狂风卷到了何处。
他跪在周予安身边,颤抖的手指探向对方湿透的颈侧。
脉搏!微弱的、时断时续的跳动,透过冰冷黏腻的皮肤传递到指尖。
陆临的心脏像是被这只微弱的脉搏攥住了,猛地一抽。
他没死!这个念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冲垮了他强撑的冰冷外壳。
他不敢去碰周予安的身体,生怕造成二次伤害。
那个总是带着阳光笑容、身手矫健的人,此刻像一件被摔碎的瓷器,毫无生气地伏在肮脏的雨水中,苍白的脸上沾满了泥污,雨水冲刷着他紧闭的眼睫,嘴角似乎还有一丝未干涸的、刺目的暗红。
“周予安!周予安!”陆临的声音嘶哑破碎,被狂暴的风雨撕扯得不成样子。
他徒劳地呼唤着,手掌悬停在对方冰冷的脸颊上方,却不敢落下。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划破雨幕。刺眼的红□□光在雨水中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晕。
医护人员训练有素地跳下车,迅速将周予安固定在担架上,抬上车厢。陆临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爬上了救护车,浑身湿透,水珠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车厢地板上汇成一小滩。
车厢内弥漫着消毒水和雨水混合的冰冷气味。仪器发出单调的嘀嗒声。
医护人员忙碌着,给周予安戴上氧气面罩,连接心电监护仪。屏幕上那条代表生命的绿色线条,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低谷都让陆临的呼吸随之一窒。
他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脆弱。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陆临。这个人……这个莫名其妙闯入他生命、搅乱他死水、又用身体替他挡下死亡召唤的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警校退学?身体原因?
那利落的身手和此刻的脆弱形成巨大的反差,像一团浓雾笼罩在周予安身上。
救护车在积水的街道上艰难穿行,每一次颠簸都让陆临的心悬到嗓子眼。他紧紧盯着心电监护仪上那微弱起伏的线条,仿佛那是维系着某种东西的唯一纽带。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害怕这个人死去。不是因为愧疚,不是因为那杯冰美式,而是因为……一种更原始、更陌生的恐慌。
仿佛周予安的存在本身,已经成为他荒芜世界里一道不容忽视的光,即使那光芒带着灼人的温度和未知的危险。
急诊室门口,红灯刺眼地亮着。陆临像个落汤鸡一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心底蔓延开的那片冰冷。
时间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次心跳都敲打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着无边的寂静。
他蜷缩着,将脸埋在冰冷的膝盖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是冷?还是恐惧?他分不清。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周予安扑出去的那一幕,那声沉闷的撞击,以及他摔在积水里一动不动的情景。
“陆临?”
一个略带疲惫但依旧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陆临猛地抬起头。是周予安的主治医生,一个戴着眼镜、面容温和的中年男人,姓陈。
他刚从急诊室出来,白大褂上还沾着一点水渍。
“他怎么样?”陆临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是立刻弹了起来,动作因为僵硬而显得笨拙。
陈医生看着陆临狼狈不堪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左侧肋骨断了两根,有轻微的内出血,肺部挫伤,左臂肱骨骨裂,还有多处软组织挫伤和脑震荡。万幸的是,没有伤到脊柱和重要脏器。撞击时他应该下意识做了保护动作。”
陆临紧绷的肩膀瞬间垮塌下来,一股巨大的虚脱感席卷全身,他几乎站立不稳,连忙扶住墙壁。
没死……真的没死……这个念头反复冲刷着他紧绷的神经。
“但是……”陈医生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他的情况比较特殊。他的身体底子……不太好。这次外伤引发的连锁反应可能会比较大。需要密切观察。你是他……朋友?”
“朋友?”陆临愣了一下,这个词放在他和周予安之间显得如此突兀和讽刺。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嗯。他什么时候能醒?”
“麻醉还没过,最快也要几个小时。观察室在那边。”陈医生指了指方向,“等他醒了,需要家属签字办理一些手续。你知道他家人联系方式吗?”
家人?陆临茫然地摇头。他对周予安的了解,仅限于一个名字和那几次混乱的相遇。他甚至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陈医生似乎并不意外,叹了口气:“那等他醒了再说吧。你先去换身干衣服?这样会生病的。”他指了指走廊尽头,“那边有公共洗手间和烘手机。”
陆临麻木地点点头。他走到洗手间,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如鬼、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头的脸,狼狈得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他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冰冷的触感稍微拉回了一丝理智。
他看着镜中自己那双深不见底、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面翻涌着困惑、恐惧,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
他回到观察室门口,隔着玻璃看着里面。周予安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纱布,脸上罩着氧气面罩,手臂上打着点滴,身上连接着各种仪器。
灯光下,他显得异常脆弱,像个易碎的琉璃娃娃。这和他记忆中那个笑容灿烂、动作利落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割裂感。
陆临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像一尊沉默的雕塑。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窗外的雨势渐小,但天空依旧阴沉。
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冰冷的、关于生死的沉寂感,包裹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观察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护士走了出来,对陆临说:“他醒了,麻药劲还没完全过,意识不太清醒,但可以进去看看了。”
陆临的心猛地一跳。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病房里光线柔和。周予安静静地躺着,氧气面罩下,他的呼吸微弱而均匀。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掀开。
那双总是明亮带笑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迷茫而无焦距地望向天花板,好一会儿才迟钝地转动,最终落在了门口的陆临身上。
他的眼神先是茫然,随即像是认出了什么,瞳孔微微聚焦。氧气面罩下,苍白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模糊的气音。
陆临走到床边,脚步有些僵硬。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病床上的人,眼神复杂。困惑、愤怒、后怕,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关切,交织在一起。
周予安努力地眨了下眼睛,试图驱散眼前的迷雾。他费力地抬起那只没打点滴的手,指尖微微颤抖,似乎想指向陆临,或者比划什么。最终,那只手只是无力地垂落在床边。
他再次看向陆临,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脆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氧气面罩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起伏着。
陆临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一下。所有的质问和冰冷的防备,在对方这种毫无攻击性的脆弱面前,竟一时哽在喉头。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隔绝了病床与外界的联系,也隔绝了他自己汹涌的情绪。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拉过床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身体依旧挺直,但眼神却不再像之前那样锐利,而是沉静地落在周予安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无声的审视和……守护。
周予安似乎得到了某种微弱的安抚,眼皮又沉重地合上了,呼吸渐渐平稳下来,陷入了药物带来的浅眠。
陆临就那样坐着,守在这片寂静里。窗外的天光由灰暗转为暮色四合,最后彻底沉入黑夜。
病房里只有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和周予安微弱的呼吸声。这是陆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长时间地观察周予安。
褪去了阳光灿烂的表象,此刻的他,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苍白和脆弱。陆临的视线扫过他浓密的睫毛、挺直的鼻梁、线条柔和却失血过多的唇瓣,最后落在他微微起伏的胸口。
那个位置……警校退学的原因?身体不好的根源?
谜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随着这脆弱表象的揭露,变得更加深重。
但此刻,陆临心中翻腾的,不再是纯粹的戒备和烦躁。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然滋生,缠绕在他冰冷的心壁上。
是责任?是因为对方替他挡下了那次回溯的代价?还是因为……这张沉睡中毫无防备的脸,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早已尘封的角落?
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周予安露在被子外、冰凉的手背时,猛地顿住。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迅速收回了手,指尖蜷缩进掌心。
他不能。他不该。这潭浑水,他趟不起。
然而,当周予安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蹙起眉头,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哼时,陆临的身体还是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他盯着那张因痛苦而微微扭曲的脸,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这一夜,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