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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台风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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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倒灌进灯塔废墟时,尚雾正梦见十七岁的夏天。
梦里蝉鸣震耳欲聋,塑胶跑道蒸腾的热浪扭曲了视线。陈屿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在器材室门口冲他笑,虎牙尖上沾着偷来的薄荷糖碎屑。这个场景他重温过太多次,以至于梦境比记忆还要清晰。
“醒醒...”现实中的陈屿正在拍他的脸,指节硌在颧骨上,“别睡。”
尚雾睁开眼,发现积水已经漫到耳廓。陈屿的半边脸浸在水里,白发像水母触须般漂浮。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窒息,仿佛癌细胞早已将他的肺改造成适应水生的器官。
“几点了?”尚雾问,随即被自己声音的嘶哑程度吓了一跳。
陈屿的嘴角扯了一下,这个微小的动作让他下唇干裂的伤口重新渗出血珠:“没有时间了。”他指向缺口外旋转的□□,“台风眼要过去了。”
确实。尚雾迟钝地意识到,那片刻诡异的宁静正在消失。远处的海浪开始咆哮,像千万头饥饿的野兽冲向堤岸。防水布早已不知去向,他们现在直接躺在碎石和钢筋上,身体被积水泡得发胀,却奇异地感觉不到疼痛。
陈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暗红色的血块从指缝溢出,在积水里晕开成蛛网般的纹路。尚雾想去擦,抬起手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变成青紫色——晚期患者弥留时常有的症状。他转而摸向口袋,掏出那包被雨水泡烂的跳跳糖。
“最后一包了。”尚雾撕开黏连的包装,彩色糖粒已经融化成黏稠的浆体。他舔了舔,甜味里混着铁锈和海水咸腥,“像不像那年我们在顶楼偷喝的葡萄糖酸锌?”
陈屿的笑声被咳嗽打断,但他还是凑过来分走一半糖浆。他们接吻时,尚雾尝到对方舌根残留的止痛药苦味,和更深处的、肝脏衰竭特有的甜腥。这个认知让他心脏紧缩——陈屿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看。”陈屿突然指向墙面。
那道用铁片刻下的“S&C = 1998 - 2028”正在渗水,铁锈像血一样顺着砖缝流淌。尚雾想起生物课上观察的毛细血管,想起陈屿父亲皮带扣上的反光,想起自己第一次咳血时马桶里绽开的红色花朵。所有的红色最终都会褪成铁锈般的褐黄,所有的记忆都会被时间氧化。
“不够深。”尚雾抓起一块锋利的混凝土碎片,在原有刻痕上加深。碎石割破虎口,血渗进砖缝,与铁锈融为一体,“这样...才能留得久一点...”
陈屿的手覆上来帮他用力。他们的血混在一起,在数字“8”的圆弧处汇成小小的水洼。尚雾突然想起毕业那年,陈屿背着他数灯塔台阶时,曾在第287级停下,用圆规尖在墙上刻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现在那个爱心应该和灯塔一起被拆除了,就像他们被疾病拆除的身体。
“你记得吗...”尚雾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每个单词都像挤过布满铁锈的滤网,“高三冬天...你打着石膏来学校...”
陈屿的瞳孔在灰暗的光线中放大:“你把我按在淋浴间...石膏粉沾了你一身...”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个字几乎只是气流,“我们像两个...雪人...”
尚雾想笑,但肺部的剧痛让他只能抽搐般地咳嗽。陈屿的手掌贴在他后背,温度透过湿透的衣料传来,比任何止痛药都有效。这触感瞬间将他拉回十年前——陈屿第一次帮他系领带时,手指也是这样颤抖着划过他的颈动脉。
雨水开始斜着灌进来。尚雾蜷缩在陈屿怀里,听着对方胸腔里不规律的心跳。肝癌患者的呼吸有种特殊的节奏,像潮水退去时最后几波浪花拍打礁石的间隔。他数着这些间隔,突然想起当年躲在器材室时,他们也是这样数着体育老师的脚步声。
“我偷看过你的病历。”陈屿突然说,手指描摹着尚雾突出的肋骨,“你比我少两周...是骗人的。”
尚雾没有否认。病历上“3-6个月”的预后评估被他用红笔圈出来,贴在冰箱上,每天提醒自己时间所剩无几。现在这些数字已经不重要了,就像当年高考分数最终也没能决定他们的人生。
一道闪电劈下,照亮陈屿裸露的胸口。那个“Eclipse”纹身下方,尚雾第一次看清了几处细小的针孔——不是注射毒品留下的,而是长期止痛泵的痕迹。他想起自己PICC管周围溃烂的皮肤,想起化疗后掉光的眉毛,想起护士说“你是我见过最坚强的病人”时怜悯的眼神。
“你老婆...”尚雾的指尖轻触那些针孔,“她知道吗?”
陈屿摇头,雨水从他发梢滴落:“签完离婚协议...我就拔了镇痛泵。”他的笑容在闪电中显得格外惨白,“想死得...清醒一点...”
这个回答让尚雾心脏抽痛。他想起自己拒绝临终关怀时医生的表情,想起偷偷倒掉的吗啡,想起在日历上划掉的每一天——他们都选择了清醒地走向终点,仿佛这是对命运最后的反抗。
风突然转向,一块断裂的钢筋砸在附近,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们交握的手。尚雾发现陈屿的无名指上有一圈浅色痕迹——婚戒摘掉后,被阳光晒黑的皮肤形成的反差。他下意识摩挲自己相同位置的痕迹,两个失去戒指的已婚男人,在台风中等待死亡。
“你恨我吗?”尚雾问,雨水流进嘴角,咸得像眼泪,“当年...突然消失...”
陈屿的拇指按在他喉结上,那里有十七岁留下的咬痕:“我恨你...没多刻几个S。”他的虎牙在黑暗中闪光,“一个...太容易祛除了...”
尚雾的眼泪终于涌出来,混进雨水中消失不见。他想起转学前夜,自己如何用圆规在右臂内侧刻下“C”,伤口感染发了三天高烧。母亲一边换纱布一边哭,说你们这样会害死对方。现在想来,她说的没错——他们确实在用最疼痛的方式相爱。
“我妈...葬礼那天...”尚雾的声音断断续续,“我在她抽屉里...找到你的信...七十三封...”
陈屿的呼吸停滞了一瞬:“我写了...九十一封...”他的手指插入尚雾发间,“剩下的...可能被我爸烧了...”
这个数字像刀一样扎进尚雾心脏。他想起那些被母亲藏起来的信封,每一封都按日期整齐排列,邮戳从县城中学一直延续到悉尼大学。最上面那封装着达令港的明信片,背面写着“这里有个背影像你的人,我追了三条街”。
“我应该...回信的...”尚雾的忏悔被咳嗽打断,血沫溅在陈屿锁骨上。
陈屿却笑了,笑声里带着濒死者的哮鸣音:“你现在...不是回了吗...”他抓起尚雾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有两道交叉的手术疤痕,“用...更持久的方式...”
积水上漂浮的碎石开始有规律地震动。尚雾迟钝地意识到,这是远处海堤崩塌的冲击波。台风正在撕碎沿岸的一切,就像疾病正在撕碎他们的内脏。但奇怪的是,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平静,仿佛他们正处在风暴眼中那个绝对静止的点。
“冷吗?”尚雾问,尽管他自己已经感觉不到温度。
陈屿摇头,却更紧地抱住他。尚雾能感觉到对方肋骨的形状,像手风琴的风箱般随着呼吸起伏。这具曾经在篮球场上所向披靡的身体,现在轻得仿佛只剩骨架。他忽然想起高中生物课解剖的青蛙,那些被固定在蜡盘上的、苍白的四肢。
“我抽屉里...”陈屿的嘴唇贴在他耳廓上,声音轻得像幻觉,“有张去墨尔本的...机票...一直没勇气用...”
这个秘密像最后一块拼图,突然让一切都有了意义。尚雾想起自己在墨尔本医院确诊那天,窗外正好有棵蓝花楹,紫色花瓣飘进急诊室,落在CT报告“恶性肿瘤”四个字上。如果当时陈屿出现,他可能会跪下来感谢上帝——或者更可能一拳打碎对方的下巴,为这十四年的沉默。
“懦夫...”尚雾说,却吻了吻陈屿凹陷的太阳穴。
陈屿的回应被一阵剧咳打断。这次咳出的血更多,有几滴溅在墙面的刻痕上,顺着“S”的曲线流下来,像一串红色的珍珠。尚雾用手掌接住其中一滴,看着它在自己生命线分叉处凝结成痂——多么讽刺,他们用尽一生逃离的命运,最终以这种方式交汇。
风突然变得狂暴,灯塔最后的残垣开始崩塌。一块混凝土砸在附近,激起的水浪打湿了他们刻的字。尚雾挣扎着想去保护那些痕迹,却被陈屿拉回怀里。
“够了...”陈屿的声音混着雨声,“已经...够深了...”
确实。尚雾看着墙上那道被他们鲜血和铁锈浸透的刻痕,突然明白了墓碑的意义——不在于能存在多久,而在于刻下时的力度。这个认知让他胸腔涌上一股暖流,暂时压过了癌细胞的灼痛。
“等我们三十岁...”陈屿突然念出那个被台风打断的句子开头,手指与尚雾十指相扣,“就一起...变成星星...”
尚雾在闪电中睁大眼睛。这就是后半句?如此简单,如此陈屿式的浪漫,带着少年独有的天真和永恒。他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传说,说海上死去的水手会变成指引方向的星辰。
“已经...三十岁了...”尚雾努力勾起嘴角。
陈屿的额头抵住他的:“那就...现在...”
最后的砖墙倒塌时,他们同时闭上了眼睛。尚雾的听觉是最后消失的感官,他听见陈屿的心跳渐渐与自己同步,两种不规则的律动融合成一种新的节奏;听见雨水冲刷墙上刻痕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时光;最后,在意识的最边缘,他听见十七岁的陈屿在灯塔楼梯上大笑,说尚雾你快点,台风要来了——
然后是一片寂静。不是死亡的寂静,而是夏日午后教室里,两个少年头碰头打盹时,那种充满期待的寂静。
远处,搜救队的直升机掠过海面,探照灯扫过灯塔废墟。光束在墙面的刻痕上停留了一秒——S&C = 1998 - 2028——然后移开,继续搜索其他可能的幸存者。
雨一直下。铁锈色的水流从刻痕处蜿蜒而下,汇入大海,像一条微型的时间之河终于找到归宿。而废墟下,两个三十岁的少年紧紧相拥,如同回到那个最初的夏天,回到所有痛苦与分离尚未开始的时刻。
在最后的最初,他们终于学会了如何不被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