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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血色(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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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1
子鉴,或许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再无相见之缘了吧。
很抱歉七年来第一次与你好好沟通,竟是以这种方式。我不太敢去揣测你是怎样的心情,但至少在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内心非常平静。
事到如今,我的所知当然也再无需隐瞒,审讯室里未说完的三言两语,就一起写在下面了。
我也是在警探大学读了些书的人,不说情怀分量,但至少在一些方面是可以理解你们的。我可以想象魅夜瑰天的事情对你们会有多大打击,也不打算分辩什么,只是从在审讯室里的立场考虑,后面那些话说出来不合适,于是我才把它们保留在了这里。
你们或许会以为,物证也好、人证也罢,那一场爆炸把所有的东西都摧毁了,但其实没有。我事先偷出了会所的账务,把它埋在了崇化境内的松林,就在会所后门直线方向约一公里外的土丘里。你们想要的应该都有。
崇棠驿的悲剧我参与其中,罪孽深重,无意开脱,只希望这份薄礼可以为你们十一位兄弟的在天之灵送去一些慰藉。
另外,我之前说过,罗老板近期要出国,销货业务和出国计划是他现在最在意的事。阮回源正负责罗老板和龙冈的对接,而我此行是随他先来处理相关事宜。
只要阮回源一死,业务势必受到影响,出国计划也会延搁,在这些因素累加的情形下,罗老板不可能没有动作。
如若以上条件得以实现,他近期大概率会在金璃村现身,这将会是一次关键的机会。那么,就让我用我这条命,再搅一次浑水吧。
该说的到这里就都说完了,至此,于警或是于匪,我都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大抵是时候搁笔作别了。
可是我心绪翻涌得厉害,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笔。
一个人到了这种时候,大抵总喜欢想些陈年旧事。我现在脑海里,全是你、我、还有夜歌,我们三个的种种。
说来也挺不可思议,你不过就比我和夜歌大几个月罢了,却一度成为我们的依靠,成为我们的信赖所在。两个孤儿,在奎家感受到了缺失的爱,而且我必须承认,那种感觉很让人心动。
你还记得吗,每当夜歌闯祸了,我就拉上你一起去教训她。到头来次次都是那样,我唱黑脸你唱白脸,最后,夜歌就死死抱着你的胳膊冲我做鬼脸。我还嫌她丑来着,现在想想,要能再见一次,真是让我做什么都行。
也不对,我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真是讽刺啊。
子鉴,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已经想清楚了。夜歌是无辜的,这毋庸置疑,但她的命不该由你来偿。你没有罪,你的同伴也没有罪,有罪的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草菅人命的幕后黑手。他们身上背的那一条条血债简直令人不寒而栗,他们才是应该付出代价的人!
子鉴,对不起。
这些话我本想亲口对你说,只是恐怕再没有机会了。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原谅我已经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于辰远了。我的心被仇恨填满,唯独高估了自己的斤两,也低估了敌人的势力,是我太自不量力。当下,已然没有任何回头路可走,所以请原谅我还是偏执地进行了下去。
这些年来我步步为营,却连自己到底需要一个怎样的结果都无法设想,兜兜转转几载,终了也只能以这种滑稽的形式“复仇”。夜歌是为阮回源所杀,我这么做虽然不妥,可也算是作为一个没用的哥哥,最后能给妹妹的一点交代。
至于你,子鉴,我当然是说什么做什么也补偿不了你。如今的我,就靠这么一支笔苟延残喘着,我想我一定要给你留这么一封信,起码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抱歉的是,这封信不能在那个时候就让你们发现,否则我的计划会被打乱,我这才把它藏在了留置室里。
子鉴,对不起。
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我好想拉着你的手,认认真真地给你道个歉。你看起来总是那么冷淡,其实心软得很,如果我没干那么多混蛋事,如果我在一切还来得及挽回的时候去向你道歉,你肯定是会原谅我的吧。
子鉴,你不会知道,当我看到你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警探,站在走廊那头与我相视,那时我内心里有多高兴。
除了你,我已经失去一切,所以只要知道你无恙,只要看到你还是我所仰望的那个样子,我也真没什么好遗憾的。
可惜我们大概到最后也没能道个别。毕竟这是完全可以预料到的事情。
这样也好,我害怕我每多看你一眼,决心就会动摇几分。我想,如果分道扬镳可以如七年前一般绝情,也许结果才能来得同七年前一般轻易吧。
现如今,我这条命已经不值得去惋惜。这么多年,我做的错事太多,带给太多人伤痛,这些显然都不是我这单单一条命可以弥补的。
最后,子鉴,我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虽然我们七年没有任何交集了,但我还是敢说,我了解你。那个在审讯室里拉你出去的人叫骆然吧,我偶然听到的,还有印象。
你看他的眼神不太一样。
你瞒不过我。喜欢就勇敢去追,别再错过了。
或许,我不能完全理解他对你的意义,但是,我一定知道你对我的意义。我本意并没有想在滨原碰见你,谁知道在我生命倒数的时刻,命运先对我做出了妥协,我们才奇迹般地得以重逢。
如果说七年前的那一天要成为我们最后一次相见,说没有遗憾那是不可能的;但是说在我准备结束一切之前竟然还能碰见你,那也是我始料未及。
子鉴,你可以想象吗,一个在暗夜里生活了七年的人,终于等来了一束烛光。
我想,他之于你,或许也是这样。
所以,抓住他,千万不要放手。
ps.夜歌还在漓昌,在郊区那处小时候常爱去的河滩。近几年,她安睡的土地上开了一片马蹄莲,特别漂亮,有时间的话去看看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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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纸轻轻落在了奎子鉴的腿上。
车窗外的景物依旧徐徐向后倒退着,可车内放下信纸的人只觉胸中空空荡荡,仿佛不再会有任何期待了。
骆然侧目,只见奎子鉴微微仰头枕在座椅上,双目紧闭,咬肌不甚明显地颤动着,似乎要将什么极力吞下。
不知为何,看他这样一声不吭地掩埋情绪,骆然心里难受得无以复加。
先是审讯室里那次,现在又是这封信……他不知道奎子鉴和于辰远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更无意探究什么——他只知道那个名叫于辰远的男人,在奎子鉴心里的分量很重。
奇怪的是,他竟然有些羡慕。
这样想着,他不由自主搓捻起胸前的弹壳。
他羡慕于辰远能轻易带给奎子鉴喜悲,羡慕奎子鉴会为他产生裂痕,羡慕他生前还不忘为奎子鉴留下了最后一封信……他羡慕他的生,甚至是羡慕他的死。
他不知道于辰远一系列行为背后的故事,他只知道他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并将奎子鉴留了下来,留在了他骆然身旁。
他只知道时间终会会慢慢抚平过去,平等地将身处其中的所有人引向一个将来……他还知道,不出意外的话,他可以和奎子鉴一起面对将来。
他甚至……想要和他一起面对更多的将来。
更多的将来又是怎样的概念?他们也许会一直在这条不见天光的沼泽中并肩而行,也一定会一起面对更多险恶……可除此以外呢?
骆然现在没办法正面回答自己,只是他扪心自问,他还想要更多更多。
所以他甚至还未来得及分辨清楚,身体就已经先行一步,伸手将奎子鉴用力抱住。
“奎队,”骆然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样与他对话,内心却在动作时意料之外地平静了下来,“难受就哭出来吧,一切都会过去的。”
奎子鉴也在骆然抱他那一刻怔住了。
近期以来的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失去控制,是付昀廷、于辰远、是骆然,亦是他自己。这样的情形他不曾预料,随后骆然的言语从耳畔传来,顷刻间如洪水般席卷了他看似强硬却不堪一击的理智。
骆然的体温顺着皮肤一路淌进他的胸膛,将那里面一颗冷得颤抖的心脏温柔覆盖。
仿佛一根无形的线在半空中崩断了。奎子鉴还来不及反应,先前咽下的情绪已然排山倒海涌了回来,叫他眼眶后极力掩藏的泪水一瞬决堤。
难受就哭出来吧。
奎子鉴咬住下唇,埋进了骆然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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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原某酒店顶层总统套房。
盥洗池旁倚着一抹颀长的身影。
水流在刷刷淌着,男人双指夹一根刚点燃的香烟,捧着正在播放视频的手机。惨白的灯光打在他身上,使他原本就骨相分明没有血色的脸更加病态,稍长的发掩在额上,遮挡了他眼中的晦暗不明。
这时房外传来三长二短的敲门声。
男人息屏,关了水往盥洗室外走,正见阿陌步履匆匆进来——
“罗哥。”
男人颔首示意他说。
阿陌随他一面往客厅走,一面道:“阮回源出事了……”
男人脸上捕捉不到一丝表情,就这么听他讲完了整件事,全程不置一词。阿陌话语落音,略显谨慎地扭头看他,却只见他面色如常、全无情绪。
阿陌刚要开口问下一步指示,余光却瞥见了视野下方一隅,令人心悸的一幕。
男人指间的香烟不知何时已转入手中,竟被他生生在掌心摁熄了!
“罗哥!”阿陌惊道,连忙夺走了他手中的烟,将他掌心摊开——只见一小块凹陷状的烫伤痕迹在中央触目惊心。
偏男人不知疼似的,一甩打开了阿陌的手,终于体现出心烦的情绪。
阿陌一句怨言也没有,把男人扶至沙发坐定,将烟头摁进茶几上的烟灰缸里,转身快步走进里屋,抱出一个医药箱来。
男人仰头靠在沙发上,一语不发。阿陌把药和纱布等等依次从箱中挑出来,捧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腿上。
男人陷在沙发中,瘦得几乎见骨,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似弱不胜衣的人行事会做到那般地步。但阿陌似乎已是对手头的工作习以为常了,所以直到最后,他一丝不苟地用纱布将患处包扎好,也没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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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华灯初上,夜幕开始降临。
警车停在一处红绿灯前。
驾驶座上,开车的同志小陈抬眼看了一眼内后视镜。后座一片沉寂,奎子鉴已经睡着了,骆然只一声不吭地坐着,鬼知道还在想些什么。
“车程不短,抓紧时间睡一觉吧。”小陈收回目光,“到时候下了车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休息了。”
骆然闷闷应了一声没有动作,半天回过神,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时,才连忙又补上一句“谢谢”。
“没事。”小陈看着骆然小同志心不在焉的样子,又回忆起不久前后座上演的那番情形……他不禁揩了揩鼻头,想着今天算不算一个人吃了个大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