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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不逢春(仙侠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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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睡一觉吧。”
在幽蓝花海中,在香气四溢的一棵枫树下,在闭上眼的最后一刻,他似乎听见有人这么说。
可是他不想睡,哪怕他已经很累很累,他怕醒不过来,醒不过来就没办法回家了。
*
等再次睁开眼也未见天明。似乎此方秘境就是没有日光的地方,除了大片蓝色的花儿散发光芒,没了任何光源。很漂亮。弗雷德里克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地方。
幽蓝花海无边际,但其微弱的光芒不足以照亮这片天地,似迷似幻,白色的烟气更是融入其中,朦胧感随之而来。太像一个梦了,如梦般缥缈,任何活物都格格不入,分外古怪。
所以当萦绕的烟气中竟渐渐显露出一个人形时,弗雷德里克庆幸的同时又有些难过。庆幸这里不止有他一个人,难过有人和他一样不幸,困于此地。
他已经很不幸了,或许更不幸一点也没什么。毕竟作为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四处流浪,实在是倒霉透了,到哪里都会被骂没人要的野种,而且因他奇怪的外貌,被骂的最多的还是怪物,因为长得不太一样就是怪物了吗?其实挺不服气的。没有住的地方,天天风餐露宿,吃不吃的饱就是每天最大的问题。那些朝他扔小石子的同龄人就不愁这些,因为他们有家。
所以他是很想很想,要一个“家”的,一个安定的、能吃饱穿暖的、属于他的“家”。太像奢望了,可他这么不幸的人也终于幸运了一回。那个气度不凡的人在茫茫人海中精准站在他面前,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和窃窃私语,问他:“愿意和我走吗?”那个时候他就问:“会有一个家吗?”“我会给你一个家。”得到肯定答案,就心甘情愿随他走了,就是在赌,赌他不是坏人。那是唯一一次赌对了,那个人是修仙者,是天下第一宗门云巅宗的掌门,更是要收他,弗雷德里克一个孤儿做亲传弟子。从此云巅宗就是家。
不过看现在的情况,不幸依旧是不幸吧,师尊给的传讯法器在睡前就通通试过了,完全行不通。除了这棵大枫树,周围花海看起来一样一样的,太容易迷路了,一点都不敢轻举妄动,和师尊走是唯一赌的东西,事实上他还是求稳的。
入云巅宗时方才六岁,如今也不过八岁,两年的时间已经把他从一个小乞丐变成一个有点样子的小修士的,当然能看出来自己该是误入了什么秘境。好生倒霉,连随别人下山买些东西,归途上都能误入无人之地。
长生自然不知道面前的小少年已经从东边想到西边了,面色如常蹲在了弗雷德里克面前:“我还记得,你要留下吗?”
听见声音才察觉人已经到面前了,云游天外的弗雷德里克这才抬眼正视他。有种不像正常人的好看,比师尊还不正常,不过比师尊好看。他想。眼前少年眉目如画,黑色长发只取一条红绳随意扎在脑后,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味,绿色衣衫一看就价值非凡,像个金贵少爷。像人,但不像正常人。
以及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留下来?
“弗雷德,说话,没睡醒吗?”长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我还记得。”
“我不留下。”还是直接说清楚好了,“我想要回家,你知道怎么出去吗?”很急,弗雷德里克真的很急,回不了家让他有些难安了,太容易联想到还在流浪的时候了,回不了宗门,就好像他还是那个没人要的小乞丐。两年的时间还没有教会他不去恐慌无家可归,得到了就会害怕失去。
他想回家。
长生没有立即说话,只是默默注视着他,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只是这么看着他。其实他看出来了,弗雷德里克在害怕,在他睡着前就看出来了。有一说一,他能看出来是件难得的事。小孩子到这里的时候有些许狼狈,一个一个法器试的越试越绝望,眼看着就要哭了呢。长生不会哄孩子,所以让他先睡了一觉。
“回不去我就又是没人要的孩子了。”怎么会不怕呢,好不容易得到的“家”,那是他想要的“家”。
长生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突然伸手把他抱进怀里,托着屁股抱了起来,径直走向花海。但是怀里的小孩一直乱动还是挺无奈的,不会以为自己要把他怎么样吧。算了算了,没办法,谁让他已经答应了呢?答应了就做到底喽。
走几步还是挣扎,长生才放下他,轻轻牵住他的手:“我是长生,这里是我的地盘。”
谁曾想,听到这句话小孩一下子挣开了他的手,往后退了好几步。
长生脱离世间有点久了,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但是对小孩子应该是需要耐心的。
光线本就黯淡,看不清太多东西,在花海里还有身高差的他们更是看不清对方脸色,但此时却很清楚的能感觉到,对方是在看着自己的。一片幽蓝色里,只有他们才像活物。
仙门掌管秘境的人里没见过长这样的,在听师尊说的时候他就提过,未知秘境是十分凶险的,里面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活人。
长生不是人,那是什么?
长生向他伸出了手,等着他的回应:“你不是没人要的孩子,弗雷德。想回去,我就带你回去。”
犹豫片刻,弗雷德里克还是搭上了那只手。这只手的主人是不是人没关系了,话是不是真的也没关系,就再赌一次。
少年牵制他的手漫步在花海中,看似走得毫无章法——起码弗雷德里克看不出来有哪里不一样,无论怎么看他都看不到花海尽头。身后的红枫树越来越远,终于回头再也看不见。
“一棵树边上怎么有这么大片的花……”弗雷德里克忍不住喃喃道。
长生突然停下,主动松开了他的手,弯腰捡起了什么。被放开的弗雷德里克愣了一下,转头看着他。
“因为它们叫喜林草啊。”
这是在回答他的自言自语。
他将一枚老旧的铜钱递给弗雷德里克:“既然要回家就回家吧,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我记得的。”如果有了新的家,就要幸福快乐一辈子哦,有下次的话可不许这么狼狈地出现,我会觉得你过的不好,那就接近食言了。
弗雷德里克痛快接过铜钱,霎时,他衣襟内有什么东西和铜钱一起发出了刺眼的白光,不得不闭上眼睛。
再次睁眼时天光大亮,站在上山的寂静小道上,长生的影子已然不见。
真像是做了一场梦。
*
直到那天真的做了一场梦。
梦里到底有什么,其实弗雷德里克已经不记得了,但那种感觉真实的要命,恨不得在梦中待的再久些。
今年十六岁了。
我好像遇到最想要的东西了。
天空渐渐明亮,日光逐渐散落人间,云巅宗的弟子也起早了。好美好的一天,从不再孤苦无依开始,每天都是好美好的一天。只是今天,莫名的有些遗憾了。
太模糊了,想知道。
先起早吧,得开始修炼了,既然已经是云巅宗掌门的大弟子,自是要为下面这些师弟师妹做榜样的。
但如果可以,希望今晚还能梦见。
取出浮云剑放下,转身束起长发,顺便试着戴上了一直以来都在身上的耳饰。弗雷德里克突然就很想试试这东西,一枚铜钱坠下红色流苏,光从鲜艳的颜色来看,其实和他们蓝白色的弟子服饰不搭,但就是没由来的想要戴上。红色流苏搭在肩上,耳挂的金属质感慢慢的不再别扭。
是好看的,尤其衬他的白发与眼眸。
“大师兄今天怎么这么不一样?”
“你是说更好看了?”
“这么说传到大师兄耳朵里大师兄要生气的,大师兄虽说是大师兄,可无非就是占了掌门大弟子的身份,实力还远远不够。隔壁书霁宗的那谁之前说掌门的弟子不过如此,长得倒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所以……懂吗?”
“害我知道,大师兄这不是没听见啊。你倒是说有什么不一样的?”
“看起来没以往这么高兴了。”
“能有什么不高兴,他不是进宗门第一天就高兴死了?现在习惯了呗。”
两个杂役弟子一遍打扫落了一地的枫叶,一遍又悄悄观察弗雷德里克这个不那么名正言顺的大师兄,丝毫不知,这个“名不言顺”的大师兄听得一清二楚。
弗雷德里克这几年都要听习惯了,但口头上的阻止绝对不能改变他人的看法。现在的他确实不够好,但是他总有一天会比所有人都好。加油修炼吧,迟早名正言顺,让他们的关注点改掉。
这么想着,提着手里的浮云剑弯了个剑花。现在已经能自然提起这柄剑了,不会远的。
*
夜晚,焰火,月光 。
影子,拥抱,铜钱落地的声音。
不安终于平息,白昼也将到来。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梦见了,弗雷德里克至今仍未知道梦中的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是提取自己所记得的关键词,似乎并不是好事。但那个拥抱确确实实向他传递了安全信号。
在焰火满天月光皎洁明亮的夜,隐约写着四个字的牌匾险些落到他身上,而此时出现了即使是梦也不可控制向往的人。
只是梦里,就已经是最重要。
从十六岁开始,到现在多少年了?两百年了。两百年对修仙者来说实在算不上多久,可两百年的梦却有些太漫长了。他喜欢,他知道他喜欢,不可避免的喜欢,而每一次的悲伤他也能确定,难过的要死掉了。
如果梦境不平衡,他想,沉浸在未知的悲伤中才是真正的无可救药。
还好有他,唯一的解药。
思绪再复杂,当他站在云巅宗的练武场里时,也会是光风霁月的大师兄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不同于两百年前,现如今大师兄的名号名正言顺,一剑一人,不染霜华。
“他们家大师兄,你们掌门让你过去正殿一趟。”听这个声音,就已经知道来者是谁了。
卢卡·巴尔萨,隔壁书霁宗几年前在宗门大比中崭露头角却止步于第三,输给了他的人。卢卡实在和书霁宗其他人不太一样,但弗雷德里克就是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就感觉连他们那个常常阴阳怪气的大师兄奥尔菲斯都比他融入不少。
弗雷德里克本在指导师弟师妹的剑术,听到卢卡的话便将浮云剑收回剑鞘:“我知道了,好久不见卢卡。”
“不久,才几年。”卢卡随意靠在门框上,连笑都和初见时相差无几,“说不定我们和奥尔菲斯那家伙要一起出去历练了。”
历练吗?和书霁宗的人?
“怎么说?”弗雷德里克跟着卢卡离开了练武场。
卢卡嘴里不知什么时候叼了一根草:“我们不是同龄人嘛,于是两边就一合计要我们出去历练历练。”
“不过你的话其实感觉完全没必要啊,你经常下山不是?你不是前不久才一个人揪出了那几个偷偷摸摸干坏事的小宗门。所以还在考虑要不要你也一起。”
“我私心是希望你一起的。”
弗雷德里克点点头:“看师尊怎么安排吧。不过话说回来——”他停顿了会儿:“奥尔菲斯也来云巅了?”
“是啊,现在正和那群老古板一起在主殿,嘿嘿,活该。”卢卡说到这里坏笑几下 “让这个表里不一的傻子平时装的像什么好说话的人,让老古板们留下来谈话了吧,嘻嘻。”一想到自己可以直接说去找弗雷德里克,而奥尔菲斯就拒绝不了那些人,简直爽翻了。
说句实话,弗雷德里克对奥尔菲斯的印象只有当时他说他“不过如此但长得不错”,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
“我说,弗雷德里克。”卢卡突然跑到他面前开始抱头倒着走:“你有没有想过,小宗门尚有那些阴暗污秽之事,大的就更避免不了了。”
“或许?但是如果是我师尊那样的领导者的话,任何不堪的事都会解决吧,毕竟师尊怎么可能容忍这些事情发生在云巅呢。”弗雷德里克思考一会儿,给出了这样的答复。
“这样啊。”卢卡突然收了笑容,斟酌片刻还是说了,“可是你知道吗,云巅之前的宗主不是重择仙尊。”
这个问题就有点莫名其妙了吧?每家宗门藏书阁的史书里都有过记载,前因后果讲的很明白。可能卢卡并没有去过自家宗门的藏书阁看过仙门的历史吧,毕竟他确实对符箓阵法之类的更感兴趣。
“我知道啊,但史书不是写了吗,前任宗主自请退位。”
“知道奥尔菲斯听到会怎么说吗?我给你模仿一下——”卢卡左瞥右瞥,还顺便咳了几声,看起来是在找感觉。
“是啊,自请、退位。”
好怪。
听起来很怪,不像是认同,但也没有什么反对,就是……弗雷德里克不知道怎么描述,实在是太复杂的感觉了。如果不是卢卡说模仿奥尔菲斯说话,他可能真的会胡思乱想吧。可是真的是奥尔菲斯会这么说吗?是奥尔菲斯会这么说,还是卢卡想这么说?这个语气过于耐人寻味了,简直就是直接让听的人去想的。
“哎呦!”
正这么想着,突然听见一声喊叫。
卢卡坐在主殿前的台阶上不停揉着脑袋,嘴里叼着的草都掉了:“我再也不倒着走路了,倒着走被制裁了可恶。”他几下爬起来,象征性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吧,去看看这群老古板怎么决定历练的事的……哦或许,只是或许哈,还有别的话。”
弗雷德里克从听见卢卡的叫声的时候就已经回过神来了,此刻听着卢卡的话也再没有奇怪的感觉。
“走吧。”
*
主位之上坐着的人便是弗雷德里克的师尊重择仙尊了,不得不说,他实在有些神秘色彩,玉面上依旧是那副不可一世的高冷的表情,让人看不清他所想。
毫无疑问,他是符合凡间所设想的仙尊形象,毕竟按他们的想法来说,神仙嘛,都是这样一尘不染、没有七情六欲的。
奥尔菲斯听见他们进来后的关门声,适时回头:“好久不见,云巅宗大师兄,近来可有什么新突破?”
一进来就被问候了,但是弗雷德里克并不能像卢卡那样直言不讳,毕竟作为大师兄会是各位师弟师妹的榜样,各种方面都不好出差错,坏了长辈们的印象更不行。
所以他说:“略有收获而已,不值一提。”
奥尔菲斯正欲开口,只惜高位上的人并没有让他们继续寒暄的想法,直接步入正题:“弗雷德,想下山历练吗?”
话音刚落,主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弗雷德里克身上。倘若是两百年前的自己,被这么看着估计该说不出话了——没由来的,他突然这么想。
“师尊觉得,徒儿该继续历练吗?”其实关于这个问题他很纠结。
卢卡得出的他没必要跟着去历练的理由弗雷德里克心中了然,就是他这两百年来已经太多次了,而且几乎每次都能揪出仙门下的一些污秽之事。
距离上一次下山所间隔的时间实在不久,有些过于频繁了。
“哼。”一位白发苍苍的长老冷哼一声,似乎有些不满,“你若是不想去有的是人要去,不必说这话把选择权交给掌门。长成这副模样的我早就说过……”
后一句话声音渐渐低了,但还是可以听见一些。
“白长老,晚辈并不是这个意思。”弗雷德里克知道这位千岁老人对他有意见很久了,但还是不知道到底是哪里惹到他了。
奥尔菲斯顺着他的话继续说:“白长老慎言,说到底,寻求合作同行时,没有谁会先想到弗雷德里克以外的人的,就算是我也不得不承认。”
该说不愧是奥尔菲斯吗?说出去的话都这么耐人寻味。弗雷德里克还是看不透这个书霁宗的继承人,他说的话实在难以分辨。
“那就去吧。”重择发话了,“总归不会有坏处。”重择并不高兴除自己外的人对弗雷德里克有什么质疑和不满,他亲自教出来的,他来提要求便是。
“不过有些事情,弗雷德。”
“要知道该管不该管,该做不该做。”
“不会每一次都全身而退。”
卢卡听到这人说话就有种不适感,但在这种场合他面无表情就是最好的表情——毕竟从来不认同,也不多表达了。
可惜弗雷德里克听不出来,就像也听不出他的意思。
“徒儿知道了,谨遵师尊教诲。”
该拿你怎么办呢?正义又天真的天才?
事已至此,也只得待到下山时。
*
梦真正开始清晰了。
从缥缈客栈醒来时,他这么想。
沉重的,难以言喻的悲伤情绪笼罩着他,不自觉地握紧了耳挂上下垂的红色流苏。今天是他,卢卡,奥尔菲斯和爱丽丝,困在幻境里的第三天。
先前,他们三人于一深山中发现了一座破败小镇,在此遇到了一位自称迷路的散修,名为爱丽丝·德罗斯。四人经过勘察,才知道这座小镇下有一个阵法。按奥尔菲斯所说,这个阵法的作用是禁锢,禁锢了所有镇里人的灵魂。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镇罢了,到底是什么人会干出这种骇人闻听、丧尽天良之事。于是那时,他们认为的当务之急,是先破除了这邪门的阵法。而意外的到来总是猝不及防,破阵之时不知怎的,周围的灵力流速开始不对劲,刺眼的白光过后,写着“缥缈客栈”的牌匾便出现在眼前,周遭嘈杂,似是误入人间闹市。
“弗雷德里克!”卢卡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怎么了,从进来这里你就一直不对劲。”
这次弗雷德里克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说着没事,他隐约感觉到,他的梦与幻境有着某种未知的联系。可要他说出这个梦吗?
做不到,这个梦他连师尊都未曾告知,寻求梦的答案时,他总是那么固执的,只愿意自己去追寻。
“仙长,事已至此,或许还是寻找出去的办法更为要紧。”爱丽丝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我们第一天就知道了,这里就是那个破败的小镇。”
“而我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细细回忆着梦中的一切,弗雷德里克紧握的手忽得松了:“去镇上看看吧,或许……我或许知道为什么了。”
“啊,还有奥尔菲斯呢?”只一瞬,他又是那个云巅的大师兄了。
“我在街上,找到了个挺有意思的小孩儿。”奥尔菲斯便是这时推开门进来的,身边还跟着一个拿着糖葫芦的孩子,看起来估约四五岁,白发银眸,很是特别。
就和弗雷德里克一样。
“弗雷德里克。”奥尔菲斯用眼神示意,“他说,他的名字叫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啊。”
“哈?为什么?”卢卡是真吃惊,“为什么叫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啊,这名字很常见吗?”
正舔糖葫芦的小弗雷德里克幽幽来了一句:“娘亲起的,哥哥你好笨。”随后抬头看着奥尔菲斯:“谢谢叔叔请我吃糖葫芦,我该回去找娘亲了。”
奥尔菲斯的笑脸有些崩不住了。
这小孩,叫卢卡哥哥,叫他叔叔啊?亏他买了糖葫芦哄人过来一探究竟。
小弗雷德里克明显没注意到气氛变化,“哒哒哒”的拿着糖葫芦就走了,甚至不忘关上房门。
“所以他到底是……”爱丽丝难得迷茫了。
这个孩子,他有一双和弗雷德里克一样的眼睛,只是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无邪,可如果这真的是弗雷德里克的从前,那又为什么会……?如果这真的是弗雷德里克的从前,那他怎么会被那个男人带走,怎么会是现在的云巅宗大师兄。
“客栈老板娘的儿子,很像不是吗?”奥尔菲斯说。
弗雷德里克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很难以置信,但他真的不知道,他不记得,他一直知道的就是自己是孤儿,一个无父无母的、四处漂泊的孤儿。他没有所谓的“娘亲”,很早就没有。
那怎么会是他的曾经。
“那真的是你吗,弗雷德里克?”卢卡很难相信,毕竟他和奥尔菲斯了解到的只有弗雷德里克是重择仙尊在凡间捡回来的孤儿罢了。
弗雷德里克注定只能给出一个解答不了任何的答案:“我不知道,我不记得。”
奥尔菲斯持怀疑态度:“真的?大师兄,那这世上竟有与你外貌相同还同名同姓的人,你们还真是有缘。”
“……想必你们应该多少听过,我是师尊捡回来的孤儿。”弗雷德里克并不是很想提这些,可他现在属实有些百口莫辩了。“在遇到师尊之前,我一直是个……”
“好了仙长,我知道了。”爱丽丝及时打断了这些,“那您说的或许知道怎么回事,是什么意思?”
“既然阵法的作用是禁锢灵魂,那到底是什么事不能泄露出去?想来也便只有这个镇子之所以变成如今这般的真相了。而之所以出现幻境……不知道,但如果是画阵之人所为,未免太恶趣味了。”弗雷德里克是这么想的,甚至还是很见不得人的真相。
或许还与自己有关。尽管他并不认为那个孩子是幼时的自己,可依旧觉得与自己有关,和他的梦脱不了关系。夜色下无人沉寂的街道,是否是这里蓝天下的人间烟火。
“可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镇子。”卢卡说道。
他逛了两天,实在没有发现任何不合理之处。甚至可以得出结论,这个小镇的曾经是平和的幸福的,即使在深山老林里也是井然有序的。一定要用什么去形容,怕是只有《桃花源记》中的桃花源。
“但绝不会只是一个普通的镇子。”奥尔菲斯反驳道,“卢卡,你进来前不觉得有些熟悉吗,关于你的……”点到为止即可,他会懂的。
“我知道,所以我说,这里只是个普通的镇子。”卢卡知道奥尔菲斯未说完的话,连话里的情绪都开始不对劲,“这么标志性,我怎么会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怎么?你现在提醒我是想和弗雷德里克坦白吗?奥尔菲斯,你明明也知道。”
“知道什么?”
“坦白什么?”
爱丽丝和弗雷德里克同时出声。
“知道那个男人的恶趣味。”奥尔菲斯回答了爱丽丝的问题,“当你回到故地触动阵法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幻境期限是三天,在第三天傍晚,你的噩梦重现,而你只有看着,什么都改变不了。”
“所以弗雷德里克,你给出的无论是什么答案,最终结果都会是‘是’。或许你真的忘记了,但你又真的经历过。”
至于坦白什么?奥尔菲斯觉得,在他知道真相之后会是更好的时机。
“所有悲剧都是同样的人造成吗?”短暂沉默后,爱丽丝出声了。
“对。”
*
自己的噩梦是什么?
弗雷德里克不知道,再难熬的时候也不过是那不愿重提的旧事,还会有什么噩梦呢?他的梦,是噩梦吗?可是有那个身影在,又怎么会是噩梦,那是他唯一的、独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
天色渐晚,染上鲜艳的红。
时间快到了。
四人默契的没有再坐在客栈里。而就如同奥尔菲斯所说,情景再现时什么都做不到——触碰不到幻境中的一切了。幻境终归只是幻境,即将发生的已发生的事,即使是假的也改变不了。
更何况弗雷德里克不知道到底要发生什么。
一众修士御剑悬空,那站在最前方的修士落下来,站在缥缈客栈门口,就这么看着这排班,大声道:“阿玛利亚,你们又能逃得到哪儿去?要知道邪不胜正,错误的存在都会被抹除。”
一眼便能看出,那个人是云巅宗的白长老——甚至与云巅宗有关。
美妇人站在客栈门口,先低头和身边的儿子说了什么,当孩子走进屋子,温和的表情瞬间变得冰冷。阿玛利亚并不想自己的孩子在这么小的年纪知道这些,她希望,起码弗雷德里克的童年是没有任何不幸的。
“邪不胜正?真好笑,什么是邪什么是正?你们算哪门子的正?”她对这些人的态度没法好,谁会对追杀自己和自己族人多时的人态度好呢?
一众弟子落于街道上,又有身影从中走来。剑眉星目气质清冷,如传闻中高高在上的神明。
“实在不用和邪道之人说什么了,通缉令发布如此之久,没有任何人悔改。包庇者也是同罪,该——以死谢罪。”
“哦,或许您会想,您丈夫这么多天为何还未归来。”那个男人弯了嘴角。
客栈前的妇人顿时起了杀意,然而悲痛并没有因此掩饰下来,她甚至无意识地朝屋内看了一眼,在任何人眼中都如此明显。
弗雷德里克的瞳孔猛得缩了一下,心跳也随之愈来愈快。
——那个男人是他师尊,重择仙尊。
为什么这所谓的“噩梦”还有师尊的存在?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师尊一直都是恩人是家人,可现在呢?这个幻境要告诉自己师尊是个害他失去家的恶人吗?怎么可能,不可能吧?不要继续了,他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了,他不想知道了。
强烈的直觉告诉他,继续看下去他会万劫不复,可同时又说着:不知道这些,继续忘记,你会后悔的。
想知道,不想知道,继续吗?会继续的。
弗雷德里克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他的思绪有些乱了,从师尊出现的那一刻。
夜色深了,可还是很亮。
原来,他的梦真的是噩梦啊。
红色的焰火燃烧着,不止是缥缈客栈,而是整个小镇都在火海中。街坊邻居的惨叫声持续了很久很久,阿玛利亚也像是从血海中爬出来似的,一头白发硬生生被鲜血染红,与那银眸搭在一起,活生生像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可惜只是像而已,她要死了。她护不住这个镇子,护不住了。她突然想到,这个小镇的名字也是缥缈,现在,它当真要成为深山中似有似无的人迹了。或许还会有像她一样的外来人,但不会有人知道它的原貌了。
她唯一不用担心的,只有弗雷德里克了。
皎洁月光之下终于安静,但焰火仍未熄灭。
弗雷德里克终于看到那个孩子灰头土脸地从缥缈客栈跑出来了,他不知道他是否听见,是否看见,但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切对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说是无比惨烈的。
他看见儿时的自己呆愣在牌匾之下满面惊恐,看见那牌匾终于烧断落下,眼看着就要落在身上,也终于看见,他心心念念的影子。
当真只是一个虚影,一个身着绿色衣衫,黑色长发仅凭一根红绳扎起的虚影。
那个虚影拥住遥遥欲坠的他,只是微微抬手,巨大的牌匾就弹开了。悲伤之余,弗雷德里克觉得自己没救了,即便亲眼所见那真的只是一个影子,也依旧不可控制的爱上他。好安心,好安全。
出现的太巧了,出现的,太巧了。
那么巧合的时间,又有那两百年之久的,对梦中身影的盲目追寻,堪称疯狂的爱不会消失了。弗雷德里克即便已经思绪如乱麻,却还是能分析出这些。
怎么不疯狂呢,为了这份安全感,即使真正是噩梦,他居然还是还是,想继续梦见。
一看到就好重要,就算真的是噩梦。
梦里的一切都有了解释,唯独这个影子依旧是未解之谜。该说命运弄人吗?明明影子最清晰,偏偏影子不知原因。
如果这是已经忘记的,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想起来?
*
就像进来时一般,刺眼白光过后再睁眼,看到的是破败不堪的缥缈镇。那三天的一切果真都是幻境。
“我想我现在必须回云巅。”
他有些迷茫了,这真的是真相吗?救了他的人,给了他一个家的人,是毁了他的家的人?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荒谬之事。他明明记得,当时重择仙尊看着他的眼睛好久,最后问他要不要和他走。
要确认的。
必须要亲自确认,要向他本人亲自求证。
爱丽丝一脸担忧:“别冲动啊弗雷德里克,你冷静一点,你想想……”话音未落,卢卡便打断了她的话。
“我想他很冷静。”冷静的要疯了。
“记得又如何不记得又如何,记得会一直痛苦着,不记得又过于可悲了。”奥尔菲斯说道,“而你,弗雷德里克,你不记得,却又想起来了,还要可悲。”
“你真可怜。”
是啊,他真可怜。
“事不宜迟,我回去了。”
还要可怜的是,亲耳听见肯定的回答,一点希望都没有。弗雷德里克知道师尊要么没有要么有,是他做的从来未曾否认,但并不是出于诚实,只是……作为上位者的肆无忌惮。
他有预感,只要问出口就不会好了,但他就是那么挣扎着,近乎偏执的想要亲耳听见。万一不是呢?万一是假的呢?
已经走出去好几步,身后又传来卢卡的声音:“你其实不用确认的,一定一定就是真的。”
一定会是真的,只是由上帝视角看见了曾经的一切,所以他才会这么疼,或者说,比当初还要疼。
每一个都是。
弗雷德里克的脚步更快了,走着走着开始变为奔跑,随后踏上浮云剑,御剑往云巅宗去了。
云巅宗坐落于飏山上,其中主殿建于凌霄峰。想要上主殿必须一阶台阶一阶台阶走上去,御剑飞行在宗门内是明令禁止的。
放在以往,弗雷德里克定是最守规矩的那个,可今天他没有耐心了。
推开大门的时候还是吐了一口气。
说出口就会万劫不复。
他的直觉说。
高位上的仙尊在听见开门声时便睁开了眼睛,明明面无表情,可从他的眼睛里似乎可以看出一些戏谑,或者说,兴奋。弗雷德里克从未见过师尊这样的眼神。
“弗雷德,忘了规矩了?”是重择先发话了。
他需要求证,他会说的。
“师尊,我想,我有比规矩更重要的事。”弗雷德里克开了口,“我在一座山上……在山的深处发现了一个无名小镇。”
“在如此人迹罕至的山里居然有一个残破的镇子,当即立下就与书霁宗二人前去查看一番。奥尔菲斯说,这里有一个镇法,然而在破解阵法之时……”
“哦,我知道。”重择没兴趣听他说下去了,为什么会有幻境存在他再清楚不过。
弗雷德里克沉默了。
只一会儿,他开口询问道:“是真的吗?”幻境中的一切。
重择难得笑了一下:“真的,又如何?”
亲眼目睹又亲耳所听,弗雷德里克感觉脑子里有根弦断掉了。
是真的又如何?他能如何?为了报仇杀掉他吗?且不说他是否有这个能耐,就凭这两百年,他能做得到恨他吗?无论如何,没有重择他就不会是现在的他 ,两百年的光阴无法作假。可是不该恨吗?怎么会不恨呢?答应给他一个家的人事实上毁掉了他该有的家,怎么会不恨?凭什么不恨?
“您当初问我走不走的时候,知道我……”求你了,起码说一次不是,不要这么对我。
重择眼里的兴奋和戏谑完全不加掩饰了:“不然呢?”他一直等着弗雷德里克发现的这一天,看,多有趣啊。
荒谬,荒谬至极。
弗雷德里克不自觉向后一步,转身便走:“我和他们说短暂回来一趟,现在我该回……”
“去吧。”那个男人说,“去了就不用回来了,你的下山路会安全。”
“邪、道、遗、孤。”
心好像停止跳动。
幸运吗?不幸吗?得知真相该是幸运的吧,可知道这样的真相又怎么会是幸运呢?不幸,太不幸了。为什么要让他想起来?为什么要……可忘记了又幸运吗?不幸,太不幸了,怎么都不幸,没有解法,没有如果,一旦发生就失去了所有可能,一切都可以以不幸总结。
他没有好运,活下来,看见今朝,便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弗雷德里克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为什么被打成邪道,但是是非对错绝不是以血脉而定,也绝非按照上位者一句话来分辨。什么是真正的正确他不好判定,但这样的绝不是正确。
不对的,这是不对的,重择做的是不对的。弗雷德里克从未如此清晰地知晓一件事的对错,无论这件事里的人是谁都是不对的,无论这个人是什么身份这件事都是不对的。
真可怜。
奥尔菲斯说的对,真可怜,那么荒谬呢。
下山的步伐愈加快了。
然而然而,他又一次的,没有家了。只身流浪,世间浮萍。
*
不能睡。
他怕睡过去就醒不来了。
可是,又好需要睡一觉啊。
弗雷德里克感到疲惫——这些天来日夜不得安宁,连睡觉的时间都少之又少。他都梦不到了,梦不到那个影子了。
自发布通缉令以来,那传言怎么说的来着?
“因仙尊的仁慈才没有斩草除根,可即便放在眼下那邪道的遗孤也不愿从良,每次下山都偷摸做些丧尽天良之事,残害多少无辜之人?这才寒了仙尊的心。可见什么样的血脉就有什么样的后人。”
先前被他挖出的腌臜事,倒成了他迫害他人的证据了。
他抹去嘴角的血沫,两百年来第一次取下那铜钱红色流苏耳挂。他将它握在手中,贴在心口。
束起的白色长发沾了些血污,衣衫也有些不整,鲜血浸染,已经很脏了,可他现在换不掉,也洗不掉。久违的,生命即将流逝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在缥缈客栈,那巨大牌匾落下时。
可是,没有下一个影子帮得了他。
手中的铜钱突然开始散发光芒。
弗雷德里克只觉一阵头晕目眩,顷刻,周边场景变化,墨色的天空笼罩这片大地,脚边生起朵朵发着淡淡的光的幽蓝花儿,而疑似花海正中,有一颗高大的红枫。
有些怪异,但实在美丽。
他靠在枫树树干上,似乎闻到了一股香味,很淡,一闻到就觉得很安心。只是所有疲惫与困倦好像都放大了,眼前景物愈发模糊不清。
好像有什么朝他走来,可在他看清楚之前,眼睛不自觉地闭上了。
又看到了。
“娘亲,这些奇怪的叔叔是什么人啊?”这是那时的他。
“弗雷德,先进屋去等着,娘亲会解决的。这些叔叔呢只是来问一些问题。”这是他的娘亲。
他很听话的,他真的在缥缈客栈里等着。即便法术爆破声再大,即使他能那么清楚地感觉到房屋在抖动,即使天花板都在塌,导致他不得不躲到桌子底下。他很听话的,娘亲又不会骗他。
那个时候他真的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盲目地听阿玛利亚的话,在客栈中等待。
现在他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了,不安更甚。他知道是梦了,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可是……可是,就是好疼啊,好疼好疼啊,为什么这么疼啊?
他想冲出去,可是在梦里他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还是那个天真的,不知人间险恶的小孩……他只知道,娘亲说在这里等她。
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做不到。
是一切归于平静,还是一切归于死寂,已经明了了,不是吗?
梦里的他踉跄着跑出客栈,呆愣在牌匾之下。那天的月亮没有不圆满,这个夜晚并不黑暗,可是火焰还未平息,躺在地上浑身浴血的女人也没有再站起来。那些人走了,也没有人留下来。
他就这么看着,好像什么都听不到,怎么都动不了。
为什么就是听不见也动不了呢?
带着焰火的牌匾落下,他的胸口突然有什么发了光。不知何处而来的幽蓝花儿随风飘落,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当所有花落地,影子就出现了。顺手处理了那牌匾后,影子突然跪在他面前,轻轻抱住了他。周边的火焰似乎都不可怕了,孤挂于天际的月似乎也不冷了。
像是一阵柔和的春风吹过,又或是寒冬里温暖的日光。很喜欢……他好喜欢……他喜欢这个拥抱,他喜欢影子。
“怎么这么狼狈啊,小家伙?”
墨色长发用一根红绳随意扎起,一席绿衣,温和的少年音。
莫名的,他想到了两个字。
长生。
“我是长生,这里是我的地方。”
不是梦吗?那居然不是梦啊。
原来原来,我们早就再见过,只是我忘记了,我怎么总是忘记呢。
*
意识逐渐清醒,弗雷德里克感觉身上压着什么东西,还挺重的。
而他睁开眼,是他两百年的梦。
长生原本看见他睡着了是没打算打扰他的,只是他坐在一旁看见弗雷德里克的脸有点脏脏的,怎么都不顺眼。于是他转身跨坐在他身上,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擦拭,便直接上了自己的袖子,擦完后甚至忍不住戳了两下他的脸。
真好看。他想。
两百年了,那个说着“想回家”的小家伙长大了啊。
他正看着他出神,那双漂亮的银色眸子没有预兆地睁开了。长生心里暗道一声糟糕,耳朵迅速染上绯红,脸颊也泛着微红,微微撇开脸去。
被抓现行了。
弗雷德里克并不想问长生为什么坐在他身上。
无数次模糊不清的梦终于明晰。
长生没忍住偷偷看他的反应,可真看到了又飞快别开眼。被抓现行之后脑子里就乱乱的,都忘了自己坐在人家身上了,梦游似的。
所以理所当然的,他也没有想到弗雷德里克会反扑他。当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轮到弗雷德里克坐在他身上,然后轻轻地、如卸重负般地抱住他。
长生有点愣住了。
“长生。”
“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想起来什么?莫非是……不不不,不要,千万不要。
可是长生明白,还能是想起来什么呢?
长生说不出话来,他宁愿他想不起来一辈子不知道。他知道为什么弗雷德里克会忘记,因为那些东西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刺激太大了,于是自然而然的,出于保护自己而遗忘所有。
事实上出于一些原因,他知道弗雷德里克经历的所有。
“长生,我没有错吧?是非对错怎么会是上位者一句话而定的?我没有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可是怎么都不信呢?明明当初都说我是英雄,现在怎么就是恶人了呢。”
弗雷德里克不知道长生是否清楚一切,但是这些话他只可能和长生说。
“长生,世道一直都是这样吗?我始终认为,正邪的判断要出于一个人的行为,可为什么仅仅单凭血脉就可以确定了?不会是我错了的,对吗?”
他确实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父母会是所谓的邪道,但是他自己可以保证从未害过任何无辜之人。
“这个世道错了啊!都错了啊!”
长生一直沉默着,心中泛起奇怪的情绪。他有点难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难受。
“我相信未来或者过去总会有正确的时候。好吧,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判定正确与错误,可现在的时代绝不是正确。肯定会有那个相对正确的时候的,肯定会有的。”
弗雷德里克都有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简直就是不顾一切说胡话,一股脑倾泻所有不满。只会和长生说,只有和长生说。
不得不认同卢卡说的话,光鲜外表下隐藏着更多不可言说之物。
他真的受不了了。
“可是为什么,偏我来时不逢春呢?”
长生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感觉得到这份难以言表的痛苦,可是他说不出任何可以安慰他的话。
不逢春。
对啊,不逢春。
哪里都不对。
沉默良久,长生说道:“怎么办啊,弗雷德,我好像要食言了。”
“什么?”
“我保护不了你了。”
这是什么意思?弗雷德里克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保护我?”他从长生身上下来,站在他面前,而长生也随之站起。
“你有一个很夸张的耳饰,上面有一个铜钱。”长生停顿了一下,“那是我的信物。”
“或者说是,克雷伯格夫妇为你求来的保障吧,应该可以这么形容。他们说,他们知道不可能一直逃下去,但是起码……你要活着。”
“我本来不想管的,可是我好像拒绝不了。”长生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拒绝不了了,但就是没办法拒绝。
“你真的不是没有人要的孩子,你的父母……”
“我知道了。”他知道了,他听不下去了。
他的父母没有不要他,没有不爱他,只是他们已经尽最大努力保护他了。
长生被打断后也没继续说什么。实际上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弗雷德里克关于当年他为什么会出现,可是,知道真相好重要的。
他看着那双银色眼眸,却怎么都说不清此时的感觉。一如这两百年通过信物感知到的所有,他说不清,但应该有难受的吧,在弗雷德里克被迫知道一切时,在他求一个真相时,在他被迫成为通缉犯时。
奇怪,为什么难受。
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为什么每次见到你都那么狼狈啊,看得我好难受。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然后就送我走吧。”弗雷德里克说道。
结局是什么样的他已经见过了,他知道他逃不掉。
“我父母为什么会被认定为邪道?”
“……你有一双,最能明辨是非的眼睛,不是吗?”
居然是这么个答案啊。
*
像两百年前一样,长生牵起弗雷德里克的手,漫步在花海里。
幽幽发光的喜林草是此处唯一的光源,而在此间的他们静静地走着。弗雷德里克还是看不出来到底是个什么走法,但是没关系,他应该,没有下一次来到这里的机会了。
也没有下一次见到长生的时候了。
他才知道是长生,可是他来不及了。
松开手的那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他亲手埋藏了。
他向来很会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