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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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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畔。
醉仙阁。
丝竹靡靡,脂粉浓香。
花魁林晚照的闺房,却一片寂静。
她没抚琴,只拿那双勾魂的桃花眼,细细打量对面的“苏公子”。
他是苏州巡抚的儿子,苏成哲。
也是苏州远近闻名的纨绔草包。
可眼前这个人,坐姿僵硬,眼神闪躲。
她堂堂花魁坐在面前,他竟不敢抬眼瞧上一眼。
林晚心里轻笑。
这个“苏成哲”,皮相倒有七八分像那草包。
可这神态,分明是个生涩的姑娘。
有意思。
“苏公子今日的诗作,着实惊艳。”林晚照声音柔媚,“‘月落乌啼霜满天’,意境苍凉,非胸有丘壑者不能为。”
“苏公子”手心冒汗。
她其实是苏成哲的妹妹,苏清婉。
兄长友人梁启贤在苏州开绸缎庄,买地时遇上了纠纷,想要求助江南巡抚苏世衷走后门。
苏世衷拒绝了梁启贤。
梁启贤便打算从苏成哲下手。
听说苏成哲迷恋醉仙阁花魁,便将刚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她,拉到醉仙阁来冒充哥哥,显露诗才。
他自己则在暗中传递答案,为兄长博得林晚照的好感,好为梁家牵线。
刚刚被这个花魁点名,苏清婉只能硬着头皮,按梁启贤教的词儿背了一句。
“林姑娘谬赞,一时兴起,不值一提。”
声音刻意压低,却仍透出女儿家的清越。
林晚照笑意更深了,款款起身,走到她面前。
“公子何必自谦?能说出如此佳句,当为晚照的入幕之宾。”
手指轻划过苏清婉下颌,眉眼里全是妩媚。
苏清婉脸颊滚烫。
留学这几年,她见惯了绅士淑女,何曾受过这般露骨挑逗?
这花魁,太乱来了!
慌乱中,苏清婉脱口而出。
“别!那诗……那诗不是我写的!是梁启贤作弊塞给我的!”
“我……我根本不懂诗!”
闺房寂静,落针可闻。
屏风后,梁启贤差点一头栽出来。
清婉啊清婉,你怎如此不靠谱?
林晚照笑容未减,看着“苏公子”俏脸涨红。
果然。
不仅是个姑娘。
还是个特别耿直的姑娘。
“哦?”林晚照故意拖长尾音,“那又如何?晚照看重的,是公子你这个人。”
她直勾勾盯着这个姑娘,“今晚,公子留下可好?”
苏清婉头皮发麻,一下子蹭地站起来了。
“不行!”她几乎是喊出来的。
林晚照勾唇。
那双满是浸染风尘的桃花眸,看得苏清婉又羞又怒。
在外国,人人都讲自由平等。
可像她林晚照这样的风尘女子呢?
一辈子,都只能这样,以色侍人吗?
“林姑娘,”苏清婉深吸一口气,豁出去般,“我给你赎身吧。”
“离开这里,我给你自由。”
“女人不该是玩物,我们有选择的权利,有权利追求平等自由的爱情!”
苏清婉目光眼神灼灼。
林晚照眉头微挑。
自由平等?追求爱情?
沦落风尘二十多年,她头一回听到有人口中说这些。
还是从一个冒充男人的官家小姐口中。
荒谬,却也新鲜。
她看着少女清澈眼眸中的执拗,轻轻笑了。
“苏小姐。”
苏清婉瞳孔骤缩。
她……她怎么知道自己身份的?!
“你的想法,很有趣。”
林晚照转身,侧影映着烛火光影,显得格外疏离。
“可我的命,没你想的那么轻贱,也不是你们富贵官家,想赎就赎的。”
她转向屏风,“梁公子,还不进来把人领走?”
梁启贤狼狈钻出,赔笑了几声,拉着懵掉的苏清婉,慌忙逃走了。
林晚照独自站在窗边,望着远处的秦淮河。
苏小姐。
苏清婉。
苏家那个留洋的二小姐。
竟是这般性子。
她默立良久,饱满红唇不自觉弯起。
有趣。真是有趣呢。
几天后,是苏府大少爷的生辰宴。
林晚照也收到了请帖,她虽然是风尘女子,却卖艺不卖身,也从不攀附权贵。
可这一次,她却接了请帖。
苏州城满城哗然。
谁不知道,醉仙阁头牌花魁林晚照,从不赴富贵官家私宴。
苏成哲得意忘形。
逢人便吹嘘自己魅力无边。
“林姑娘肯赏光,成哲兄和我面上有光!”
林晚照一踏入苏府,梁启贤便殷勤迎上。
“上次……是苏小姐莽撞,我替她向你赔罪了。”
林晚照听到苏小姐三字,心中模糊的轮廓瞬间清晰。
她面上不动声色。
“嗯。”
宴席喧嚣。
林晚照一出现,吸引走了所有宾客的目光。
她从容应对,目光却心不在焉,在四处搜寻。
终于,
她在花园回廊下,找到了期待中的身影。
苏婉清一身利落西洋白色裤装,短发飒爽,正与几个新派青年谈笑。
眉宇间尽是自信洒脱,毫无深闺女子的羞怯。
林晚照的心,漏跳了一拍。
苏清婉也看到了她。
显然没料到林晚照会出现在哥哥的生日宴,眼神掠过意外。
宴会开始了,到处都是官家人的阿谀奉承。
林晚照只觉无趣,借口离了席。
片刻,丫鬟走到苏清婉身边耳语:“小姐,林姑娘在水榭,想单独见您。”
苏清婉皱眉。
林晚照想干什么?
她本以为醉仙阁一别,她跟这位名动苏州的花魁,不会再有交集了。
想起那晚的窘迫和她对赎身的不领情。
她揣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跟了过去。
水榭僻静,四下无人。
“林姑娘有何指教?”苏清婉语气冷淡防备。
林晚照不答,唇角微勾,一步步逼近。
苏清婉更加防备了,林晚照身上浓郁的香气扑来,令她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
这个女人,到底搞什么?
苏清婉下意识后退,直到脊背抵在石柱上。
林晚照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
“苏小姐,”林晚照呵气如兰,“如果我说……我是专程来见你的,你信吗?”
岸边柳絮纷飞。
两人呼吸交错,苏清婉几乎能看清她睫毛间的缝隙,温热呼吸落在她的脸颊上,令她心跳如雷。
她眼神慌乱躲闪,脑中一片空白。
林晚照笑了,退开一步。
“逗你的。”她语气轻松,“只是觉得苏小姐思想新奇。听闻你留过洋,定看过些新潮书吧?想借几本瞧瞧,交个朋友如何?”
苏清婉神经一松。
心里却莫名空落。
她看着对方看似坦荡的眼,鬼使神差点了一下头。
“好。去我房里。”
苏清婉的房间跟她的人一样,新潮个性。
墙上挂着世界地图,书桌上堆着厚厚的英文书报,还有一架地球仪。
林晚照好奇地打量。
“《天演论》《群己权界论》,讲生存竞争,自由解放,讲个人和群体。你先看这些。”
苏清婉递过书。
“自由……”林晚照抬眼,“像你这样穿衣行事?甚至……能决定自己的婚事?”
苏清婉眼神深沉下来,“这些是最基本的,但还远远不够。路还很长。”
“但总得有人走第一步。”
“林姑娘,你有才情有魄力,不该困在醉仙阁。你有别的选择。”
林晚照沉默。
别的选择?
从被卖进醉仙阁那天起,她的路就只剩一条了。
苏清婉口中的自由,对她来说,太刺耳太遥远了。
正沉默间,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了。
满身酒气的苏成哲闯进来,一看见林晚照,眼睛都直了。
“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特意来给我庆生!”
“来,让哥哥亲亲……”
他咧着嘴扑来,手径直抓向林晚照的胳膊。
林晚照厌恶地皱眉闪开。
苏清婉更快。
她一步上前,抓住苏成哲手腕,直接一个利落的过肩摔!
“砰!”苏成哲被狠狠掼在地上,嚎叫起来。
“滚!”苏清婉挡在林晚照身前,眼神冰冷,“再碰她,打断你的手!”
苏成哲又痛又怒,指着苏清婉大骂:“贱人!你打我?你居然为了一个婊.子,打你亲哥?”
“我要告诉爹!你们俩个……肯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林晚照看着苏清婉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心里一点异样,骤然翻涌。
这个苏清婉。
总让她感到意外。
苏成哲果然将事情告到了苏世衷面前。
大厅肃穆,苏世衷坐在主座上。
一边是跪在地上哭诉的儿子,一边是倔强站在旁边的女儿。
苏世衷感到为难。
他皱眉片刻,重重拍桌,“够了!成哲,你酒后失德,言行无状,禁足一月!好好思过!”
“清婉!你身为女子,竟对兄长动手,成何体统?!回房反省。不得踏出府门半步!”
面上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偏袒了女儿。
苏成哲不甘瞪眼。
林晚照即刻被送离了苏府。
回到醉仙阁,林晚照摸着苏清婉送的书。
说是想看这些书,不过是个借口。
她只是想再见见那个奇女子。
自由。平等。追求爱情。
她反复默念着这几个字,提笔写了一张便笺。
“书有疑难,请苏小姐解惑。”
苏清婉的回信很快送到。
借着送书、还书、解疑答惑,苏清婉禁足期间,两人的联系从未中断,甚至多次私下相见。
花园角落,闺房后窗。
她们谈书卷,谈世界,谈女子的困境和挣扎。
苏清婉眼中的激情点燃了林晚照,林晚照的世故也让苏清婉惊叹不已。
她们看彼此的目光里,逐渐多了一种隐秘情愫,约见也越来越频繁。
直到苏成哲窥破了这个秘密。
隔着窗子不止一次,他看见自己的妹妹捧着书,对着桌旁的绝色美人儿亲昵浅笑。
他瞬间妒火中烧。
他要毁了她们。
他要毁了这段不正常的感情。
当天,苏州城里传开了流言。
巡抚家小姐苏清婉,先是女扮男装逛青楼,再与花魁林晚照不清不楚,多次私会苟且。
流言很快传了到苏府。
苏世衷震怒。
通过查证,确认女儿禁足期间确与林晚照接触后,他将苏清婉叫到书房。
“外面的传言是不是真的?!你和那个花魁,到底怎么回事?!”
苏世衷脸色铁青。
苏清婉背脊却挺得笔直,“爹,林晚照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是朋友,谈诗论文,有何不可?至于外面说什么,”
她直视父亲,目中毫无惧色,“您在外国待过,该知道,这世间情爱,男男女女,只要真心真心,何错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