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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军训 ...

  •   “下周一开始,为期三天的军训,所有人必须参加,不得无故缺席。”王老师的话音刚落,讲台下瞬间像被投入了一颗的炸药,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靠窗的男生们最先躁动起来。后排的张强“嗷”地一声把笔摔在桌上,胳膊肘捅了捅同桌:“不是吧?我刚买的新球鞋还没上脚呢,这太阳底下一站,不得晒成炭?”他旁边的李昊已经掏出手机翻天气预报,手指飞快滑动:“完了完了,下周全是三十多度,这是要把咱们当烤肠烤啊!”靠窗的女生们则凑成一团,对着小镜子扒拉刘海,林晓雨皱着眉捏了捏自己的脸颊:“防晒霜得囤多少才够啊?我妈上周刚给我买的防晒霜,这军训完不得前功尽弃?”

      教室中间的“消息通”们已经开始交换情报。“听说去年军训要站军姿半小时,一动不能动,有个女生直接晕过去了。”“还有还有,听说教官特别严,走路顺拐都得罚跑操场!”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军训要剪短发”,女生堆里顿时发出一片哀嚎。扎着高马尾的陈雪猛地拽了拽自己的头发:“我留了三年才到腰,剪了我跟他急!”

      连平时最安静的学霸周明都忍不住转头和同桌嘀咕:“军训期间的晚自习还上吗?我那本数学竞赛题刚刷到关键处。”而几个运动健将却摩拳擦掌,体育委员赵磊拍着胸脯:“怕什么?不就是站军姿踢正步吗?咱们篮球队的谁怕这个?说不定还能在教官面前露一手!”

      吵嚷声里,夹杂着翻书包的哗啦声、桌椅挪动的吱呀声,还有偷偷传纸条的窸窣声。王老师敲了敲讲桌,声音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他无奈地提高音量:“安静!安静!”可回应他的,是更多带着焦虑、兴奋、抗拒的追问——“老师,能带防晒喷雾吗?”“可以带零食吗?”“要是下雨会不会取消啊?”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照进来,把空气中飞舞的粉笔灰照得一清二楚,也照亮了一张张写满情绪的脸:有愁眉苦脸的,有跃跃欲试的,有对着同伴做鬼脸的,还有趴在桌上假装“昏厥”的。整个教室像个被打翻的调色盘,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泼洒开来,乱糟糟,却又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鲜活气。

      大巴车刚驶离校门,引擎的轰鸣声就被后排男生的笑闹声盖了过去。有人在抢最后一包薯片,包装袋哗啦作响;有人举着手机开黑,“技能放错了!”的喊声撞在车窗上弹回来。白予攥着背包带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触到琴包硬挺的边缘——里面是她的木吉他,弦轴上还缠着昨晚新换的琴弦。

      “紧张?”千欢渡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正把小提琴盒往腿上挪了挪,避免被过道里打闹的同学踢到。少年的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琴盒,节奏轻快得像在打一段隐形的节拍。

      白予转头时,正撞见他眼里的笑意,阳光透过车窗斜斜切进来,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有点,”她小声承认,指尖卷着校服袖口,“听说军训基地的琴房特别小,不知道能不能……”

      “放心,”千欢渡打断她,语气笃定,“上周我托学长问过,琴房虽小,但隔音还行。”他忽然偏过头,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促狭的意味,“而且,《溯》的前奏不是刚好适合在狭小空间里弹吗?你的吉他拨弦轻一点,我小提琴跟紧些,效果说不定更妙。”

      白予愣了愣,随即弯了弯嘴角。确实,那首曲子的前奏像淌过石子的小溪,吉他的泛音和小提琴的颤音缠在一起时,最需要安静的氛围来托住。她想象着昏黄的灯光下,两人并肩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椅上,琴弦震动的余韵在逼仄的空间里打个转,再轻轻落进彼此耳里——心里那点因未知而起的紧张,好像真的被这画面熨平了些。

      “不过说真的,”千欢渡忽然换了副正经表情,指了指前排吵嚷的人群,“你说要是咱们在基地练琴,会不会被他们当成‘噪音污染源’?毕竟比起这些打闹声,咱们的‘轻音乐’可安静多了。”

      白予被逗笑,刚想反驳,前排突然传来一声惊呼,不知是谁把矿泉水瓶碰倒了,水流正顺着过道往这边淌。千欢渡眼疾手快地把两个琴盒往座椅上提了提,白予也赶紧伸手去挡,两人指尖不经意碰到一起,又像触电般迅速收回。

      “看来练琴前,得先练练‘应急反应’。”千欢渡清了清嗓子,假装镇定地拍了拍琴盒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白予低头看着自己发烫的指尖,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喧闹,心里却莫名静了下来,连带着窗外掠过的树影,都像是按慢了节拍。

      她悄悄抬眼,看见千欢渡正望着窗外,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手指还在无声地模拟着按弦的动作。风从半开的车窗钻进来,掀起他额前的碎发,也送来远处操场隐约的哨声——那是属于军训的信号,却莫名让她开始期待,期待在这喧闹的间隙里,能与他合奏出一段只属于彼此的,安静的旋律。

      军训开始的哨声像一把淬了晨露的钢哨,刺破了清晨五点半的薄雾。操场边的白杨树还浸在凉湿的空气里,穿着崭新迷彩服的新生们已在教官的口令下排成歪歪扭扭的方阵——有人的裤脚还卷着没放平,有人的腰带松垮垮挂在腰间,还有人偷偷用手背揉着没睡醒的眼睛,睫毛上沾着草叶尖的露水。

      “都给我站好了!”教官的吼声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队伍里瞬间响起一片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站军姿的第一个十分钟,阳光就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先是在迷彩帽的帽檐上镀了层金,接着便毫不客气地晒在后颈上,像有条温热的蛇慢慢爬过。前排女生的刘海渐渐打了结,汗水顺着她紧抿的嘴角滑下来,滴在胸前的衣扣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圆点。

      踢正步的练习从分解动作开始。“一!”教官的口令短促有力,所有人的左腿猛地抬到半空,膝盖绷得笔直,脚掌却忍不住微微发颤。蝉鸣声从操场边的老槐树上铺天盖地涌来,和着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有个男生没站稳,身体晃了晃,旁边的同学下意识伸手想扶,却被教官的眼神制止了——那道目光像道无形的线,把每个人都钉在原地,连风都绕着走。

      午休时大家瘫坐在树荫下,有人掏出皱巴巴的纸巾擦脸,纸上立刻晕开几道灰黑的印子;有人拧开矿泉水瓶,仰头灌了大半瓶,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远处的篮球架下,几个教官正低头说着什么,其中一个突然扬起手,把手里的帽子往另一个人头上扣,引得大家偷偷笑起来,笑声刚起又赶紧捂住嘴,生怕被发现。

      下午的太阳更烈了,队列里开始有人脸色发白。当一个女生突然晃了晃倒下去时,周围的人下意识围过去,教官却迅速拨开人群,单膝跪地把她架起来:“掐人中,拿水!”他的声音依旧洪亮,却少了几分严厉。女生缓过来后红着眼圈想归队,教官却摆摆手:“去旁边树荫下歇着,别硬撑。”那一刻,他帽檐下露出的额头上,也挂着密密麻麻的汗珠。

      暮色降临时,晚霞把天空染成了橘子汽水的颜色。大家拖着灌了铅似的腿站成整齐的方阵,听着教官总结一天的训练。风终于凉快起来,吹得迷彩服的衣角轻轻摆动,有人偷偷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却在看到教官转身的瞬间立刻恢复了挺拔——那些酸痛的肌肉、晒黑的皮肤、湿透又风干的衣服,都成了这场青春洗礼里,最鲜活的注脚。

      队伍刚转完一个直角弯,不知是谁“哎呀”低呼了一声,紧接着是布料滑落的窸窣声。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过去——后排那个高个子男生的军裤竟顺着胯骨滑了半截,露出里面灰扑扑的运动短裤边,松紧带勒出的痕迹在晒得发红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手忙脚乱地去提裤子,脸涨得比头顶的太阳还红,膝盖处的裤缝在刚才的慌乱中拧成了麻花。队伍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下一秒就有人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白予站在前排,听见动静时正绷着劲儿踢正步,余光瞥见那截晃悠的短裤边,嘴角先于理智勾了起来。她赶紧咬住下唇想憋回去,肩膀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抖了抖,帽檐下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连带着踢出去的脚都差点顺拐。

      旁边的千欢渡就没那么克制了。他本来站得笔直,看到这一幕时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拼命压抑,可最后还是没绷住,笑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嗤”地一声从牙缝里钻出来。他赶紧转过头去看斜前方的白予,眼里的笑意还没褪干净,眉梢都扬着促狭的弧度,像是在说“你看他”。

      白予被他看得更忍不住了,赶紧抬手假装扶帽檐,用袖子挡住半张脸,指缝里却泄出细碎的笑声。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撞了一下,又像触电似的弹开,都低着头憋笑,肩膀却在整齐的队列里默契地同步轻颤。

      “笑什么笑!”教官的吼声及时炸响,两人瞬间收了表情,后背挺得笔直,仿佛刚才那阵憋笑只是错觉。但千欢渡偷偷用余光瞥向白予时,看见她耳尖红扑扑的,连带着自己的嘴角,又忍不住悄悄向上翘了翘。

      前面那个掉裤子的男生已经提好裤子站军姿了,只是脖颈梗得更直,连耳根都红透了。阳光晒在他绷紧的后背上,军裤的裤腰处明显松垮垮的,大概是没系紧腰带。白予和千欢渡对视一眼,这次谁都没笑,只是眼里都多了点忍俊不禁的暖意——原来再严肃的军训里,也藏着这样让人憋笑又觉得可爱的小插曲。

      正午的太阳像团烧红的烙铁,把操场烤得蒸腾起热浪。白予站在队列里,额前的碎发早就被汗水浸得黏在皮肤上,喉咙干得像塞了团晒干的棉絮——早上急着出门,她把钱包落在了床头柜上,现在连买瓶矿泉水的钱都没有。

      旁边的千欢渡用眼角余光瞥了她好几眼,见她偷偷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的弧度都透着渴。休息哨刚响,千欢渡就像被踩了弹簧似的蹿出去,没两分钟又抱着两瓶冰镇矿泉水跑回来,塑料瓶身凝着细密的水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喏,给你。”千欢渡把其中一瓶塞到白予手里,冰凉的触感让白予瑟缩了一下。她刚想摆手说不用,千欢已经拧开自己那瓶灌了两口,含糊不清地说:“刚才去小卖部,老板说买两瓶送纸巾,我就多拿了一瓶。你快喝,看你嘴唇都干起皮了。”

      白予捏着那瓶水,冰凉顺着掌心漫上来,心里却暖烘烘的。她知道学校小卖部哪有买水送纸巾的规矩,抬头时正好撞见千欢渡冲她眨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没擦干的汗珠,像沾了露水的小草。

      “谢啦。”白予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凉丝丝的水流过喉咙,连带着心里的燥热都散了大半。千欢渡在旁边笑:“慢点喝,别呛着——下次再忘带钱,跟我说一声,我这儿有呢。”

      远处教官吹了集合哨,两人并肩往队列走,白予手里的空瓶被千欢渡自然地接过去塞进自己的口袋,“我等下顺路扔垃圾桶,你赶紧调整好状态,等下说不定要练正步呢。”

      阳光依旧毒辣,但白予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暮色漫过宿舍楼的窗棂时,队伍终于解散。教官的“解散”二字刚落地,人群便像被扎破的气球般散开,拖着步子往宿舍楼的方向挪。千欢渡和白予被人流裹挟着走到分岔口,女生宿舍在左,男生宿舍在右,中间隔着片栽满冬青的花坛。

      “我先上去了。”白予抬手把额前汗湿的碎发别到耳后,手腕上还沾着点训练场的灰尘。迷彩服的领口被汗水浸得发皱,贴在脖颈上凉丝丝的。她往女生宿舍楼的方向偏了偏头,楼门口已经围了不少女生,有人正互相帮着解背后的腰带,动作笨拙又好笑。

      千欢渡“嗯”了一声,视线扫过她发红的脸颊,忍不住扬了扬眉:“你耳朵还红着呢,下午憋笑憋的?”他自己的军帽歪在脑后,露出被晒的额头,额角还有道刚被汗水冲刷出的白印。

      白予伸手拍了他胳膊一下,力道轻飘飘的:“明明是你先笑出声的。”指尖碰到他胳膊上硬邦邦的肌肉,才想起这一下午踢正步可不是白练的。她赶紧收回手,转身往宿舍楼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冲他扬了扬手里的军用水壶:“记得多喝水,你下午脸都白了。”

      千欢渡举了举自己手里的空瓶子,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知道了,管家婆。”看着白予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他才转身往男生宿舍走。楼道里已经炸开了锅,有人脱了军鞋往床上扔,发出“咚”的闷响;有人光着膀子在镜子前转圈圈,对着自己晒出的黑白分明的胳膊啧啧称奇。他刚踏进宿舍门,就被上铺的男生扔过来一件T恤:“快换了吧,你那迷彩服都能拧出水了!”

      而女生宿舍里,白予正对着镜子解腰带。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乱糟糟的,脸颊晒得像熟透的桃子,脖颈后还有道清晰的帽檐印。隔壁床的女生正对着自己松垮的军裤发愁:“早知道该听我妈说的,带根皮带过来。”

      白予闻言笑了,想起下午掉裤子的男生,又想起千欢渡憋笑时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撇了撇嘴——这军训才第一天,怎么就好像发生了好多事。

      集合哨声催得紧,千欢渡把空水瓶捏在手里,大步流星往队伍前头走时,白予看着他宽阔的背影愣了愣神——刚才他递水过来时,手腕上还沾着点草屑,大概是跑向小卖部时蹭到了路边的冬青丛。

      下午练匍匐前进,滚烫的地面把作训服都烤得发烫。白予趴在地上,刚往前挪了半米,手掌就被碎石硌得生疼,动作一下子慢了下来。身后突然传来低低的提醒:“手肘再抬高些,别蹭着地。”

      是千欢渡的声音。他正好排在她后面,趴在地上时,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只眼睛,却还是精准地看到了她的窘迫。白予咬咬牙调整姿势,刚爬过障碍线,就被千欢渡从地上拉了一把——他的手掌很热,力气却控制得刚好,没让她趔趄。

      “手没事吧?”他往她手心瞥了一眼,见她指关节红了一片,从口袋里摸出个创可贴递过来,“早上买水时顺手拿的,你先用着。”

      白予这才发现,那创可贴包装上印着小熊图案,跟他一身硬朗的作训服实在不搭。她刚贴上创可贴,就听见他轻咳一声:“我妹上次塞我兜里的,一直没机会用。”

      夕阳把队列的影子拉得老长时,教官终于宣布解散。白予正收拾东西,千欢渡背着包走过来,把一瓶没开封的运动饮料放在她手里:“这个糖分高,补充体力。”他挠了挠头,声音比平时低了点,“明天别再忘带钱了,要是忘了,就跟我……跟大家说一声。”

      白予捏着那瓶饮料,看着他转身跟男生们勾肩搭背往食堂走,背影在暮色里晃晃悠悠的。晚风带着点凉意吹过来,她突然想起早上那瓶冰镇矿泉水——原来被人不动声色地照顾着,是这样让人心里发暖的事。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下来,男生宿舍的喧闹声和女生宿舍的絮语声隔着花坛飘过来,混在夏末的晚风里。千欢渡趴在阳台栏杆上喝水,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斜对面的女生宿舍楼,看见某个窗口亮起了灯,暖黄的光晕里似乎有个晃动的影子。

      他低头笑了笑,把空水瓶扔进垃圾桶,转身回屋时,听见舍友在讨论明天会不会下雨——最好下点雨,他想,至少能让白予不用再被晒得脸红了。

      熄灯号的余音刚在走廊里散尽,宿舍的灯就齐刷刷灭了。窗外的月光顺着窗帘缝溜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线,刚好落在白予的床脚。

      她蜷在被子里,后背还隐隐发僵。白天站军姿时绷得太紧的肌肉此刻像撒了把细沙,酸痛从肩胛骨一路蔓延到后腰。她试着翻了个身,迷彩服的布料摩擦着脖颈,带来一丝粗糙的痒意——那是被汗水浸过又风干的痕迹,凑近闻还能嗅到淡淡的尘土味,混着洗衣粉的清香,成了今晚独特的催眠香。

      床板不算软,隔着薄薄的褥子能摸到木头的纹路。上铺女生翻身的动静带着床架轻轻摇晃,铁栏杆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白予眨了眨眼,看见天花板上糊着的旧报纸边角微微翘起,被窗外漏进来的风吹得轻轻颤动,像只展翅欲飞的灰蝶。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操场的气息。是暴晒后塑胶跑道的焦味,是老槐树开花的甜香,还有千欢渡笑起来时,被风吹过来的那缕淡淡的薄荷牙膏味。她忽然想起下午他憋笑时,耳尖比自己还红,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脸颊蹭到枕头上,柔软又温暖。

      走廊里传来值勤老师的脚步声,从远及近,又慢慢消失在楼梯口。隔壁床的女生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像只小兽蜷缩在巢穴里。白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露在外面的脚踝——军训鞋磨出的水泡还在隐隐作痛,明天怕是要更难熬些。可不知怎么,心里却没什么烦躁,反而像被月光浸过似的,软软的,暖暖的。

      眼皮渐渐沉了。她最后望了眼窗帘缝里的月光,那道光像根细细的银线,一头系着白日里的汗水与欢笑,另一头牵着即将到来的、未知的明天。呼吸慢慢平稳下来,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像停驻了两只安静的蝶。宿舍里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晚风,轻轻拂过晾在阳台的迷彩服,发出细碎的声响。

      凌晨六点半的宿舍楼还浸在墨蓝色的寂静里,楼道里的声控灯突然“啪”地亮起,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窸窣声——有人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衣服,军裤的布料摩擦声里混着“哎呀”的低呼,大概是撞到了床脚;有人手忙脚乱地系腰带,金属扣碰撞的脆响在空荡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白予在闹钟响前五分钟就醒了,后背的酸痛比昨晚更甚,像被铺了层细密的针。她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穿好迷彩服,指尖触到后颈的皮肤,还能摸到昨天晒出的灼热感。隔壁床的女生正对着镜子扯歪了的帽檐,看见白予,含混不清地嘟囔:“我的鞋带总系不紧,昨天踢正步差点绊倒自己。”白予弯腰帮她把鞋带系成紧实的蝴蝶结,指尖碰到对方冰凉的手,才发现自己的掌心也全是冷汗——不是紧张,是肌肉还没缓过劲来的抽搐。

      操场集合时,天色刚泛起鱼肚白。男生队列里突然爆发出一阵低笑,白予顺着目光看去,只见千欢渡正笨拙地把军帽往头上按,帽檐歪到了一边,露出额前翘起来的一撮呆毛。他似乎察觉到白予的视线,转过头来,嘴角还沾着点牙膏沫,看见她的目光,手忙脚乱地抹了把嘴,结果把牙膏沫蹭到了耳根,引得白予没忍住笑出了声。

      清晨的站军姿多了层凉意,露水打湿了裤脚,贴在小腿上凉丝丝的。白予的目光落在前排男生的后颈上,那里有片皮肤明显比别处白——大概是昨天掉裤子的男生,今天特意把衣领立了起来,军裤的腰带勒得格外紧,连腰侧都勒出了红痕。队伍里有人偷偷活动脚踝,动作幅度小得像只啄米的鸡,却还是被教官锐利的目光扫到:“动什么动?昨天掉裤子的还没给你们教训?”话音刚落,前排那男生的肩膀明显瑟缩了一下,引得队伍里又泛起一阵压抑的笑。

      早饭时食堂飘着馒头和咸菜的热气。白予刚咬了口馒头,就看见千欢渡端着餐盘在对面坐下,他的粥碗里浮着半根油条,嘴角还沾着点米粒。“你看那边,”他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几个女生正围着昨天掉裤子的男生,有人递给他一根宽宽的帆布腰带,有人拿着针线要帮他把裤腰缝紧,男生红着脸摆手,耳朵尖红得像要滴血。千欢渡舀了勺粥,压低声音笑:“估计他今天睡觉都得系着腰带。”白予没接话,却把自己餐盘里的茶叶蛋悄悄推了过去——她记得昨天午休时,千欢渡说自己最不爱吃蛋黄。

      上午的战术训练是新科目。教官趴在草地上示范匍匐前进,迷彩服的后背立刻沾了层湿泥,他却毫不在意,拍着地面喊:“身体贴紧!肘部发力!别把屁股撅那么高,当靶子吗?”轮到学生练习时,草坪上瞬间炸开了锅:有人刚往前爬了半米,就被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脸颊,痒得直缩脖子;有人膝盖没抬稳,“咚”地撞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千欢渡爬在白予斜前方,他的动作不算标准,却格外用力,裤腿卷起来的地方沾了片深绿的草汁,像块拙劣的纹身。白予爬着爬着,突然被他身后扬起的泥点溅到脸颊,刚想瞪他,却看见他回头冲自己做了个鬼脸,嘴角沾着的草屑让那表情格外滑稽。

      午后的太阳比昨天更毒,训练场上的水泥地烫得能煎鸡蛋。踢正步时,白予的右脚水泡终于磨破了,每一步踩下去都像踩在针尖上。她咬着牙没吭声,额头上的汗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千欢渡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踢正步时故意放慢半拍,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眼神里带着询问。白予摇摇头,刚想示意自己没事,却在抬步时没站稳,千欢渡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了她一把,掌心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迷彩服传过来,像团小小的火焰。

      傍晚的拉歌环节意外热闹。女生队和男生队隔着操场对喊,有人扯着嗓子唱跑调的军歌,有人编了顺口溜损对方的教官,连平日里严肃的教官都笑着加入,扯着嗓子喊:“女生队!来一个!不来?扭扭捏捏像什么?像绵羊——”尾音拖得老长,引得全场哄笑。白予被推到前排领唱,刚开口就跑了调,脸瞬间涨红,千欢渡却在男生队里带头鼓掌,掌声响亮得盖过了其他人的哄笑,他的眼睛在暮色里亮晶晶的,像盛着星子。

      解散时天已经黑透了。白予提着磨破的鞋垫往宿舍走,千欢渡突然从后面追上来,塞给她一个小小的药盒:“我妈给我带的创可贴,防水的。”他的手指碰到她的掌心,带着操场的尘土味,“明天要是还疼,跟教官说一声,别硬撑。”白予捏着那盒还带着体温的创可贴,看着他跑向男生宿舍的背影,发现他今天的军帽戴得端端正正,连那撮呆毛都服服帖帖的。

      宿舍楼的灯光渐次亮起,像撒在黑夜里的一把星星。白予坐在床边贴创可贴,窗外传来男生宿舍的喧闹声,大概又在讨论明天的训练。她摸了摸后颈,那里的灼热感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踏实——酸痛的肌肉在诉说着疲惫,却也在悄悄积蓄着力量,就像那些在训练场上掉过的裤子、跑调的歌声、偷偷传递的眼神,都在这日复一日的重复里,慢慢酿成了独属于他们的、带着汗水味的夏天。

      走廊里突然响起哨声,紧接着是教官的喊话:“各连到楼下集合——今晚举办歌舞晚会!”

      白予刚把创可贴的边角按平,听见动静时指尖顿了顿。后颈晒脱皮的地方被布料蹭到,还带着点钝痛,但楼下已经传来此起彼伏的脚步声,连空气里都飘着洗衣粉混着汗水的味道——那是刚洗完训练服的女生们,正抱着马扎往楼下跑。

      走廊里突然响起班长的喊声:“各宿舍出个人,到楼下活动室集合!今晚搞拉歌表演——有才艺的主动点啊!”

      白予刚把创可贴的边角按平,就听见隔壁床铺的女生推了推她:“白予,你不是带吉他了吗?去试试呗!”她指尖顿了顿,看向窗外男生宿舍的灯亮得更密了,隐约能看见有人趴在栏杆上晃手电筒,光柱在夜空里划出歪歪扭扭的线。

      活动室的白炽灯有点晃眼,地上还沾着没拖干净的泥印。各班的人挤在长桌周围,有人从包里翻出皱巴巴的歌词纸,有人在掰着矿泉水瓶打节拍。白予抱着吉他站在角落时,忽然看见千欢渡背着小提琴站在门口,校服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肘上还沾着点训练场的黄土。

      “你也来了?”千欢渡走过来时,琴箱磕在桌腿上,发出闷闷的响。他额前的碎发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大概是刚冲过凉水,“我以为你会把吉他锁在柜子里。”

      “本来想的。”白予拨了下空弦,声音混在周围的喧闹里,倒显得格外清,“但听见有人在哼《溯》的调子——像你上次改的那个版本。”

      千欢渡的耳尖动了动。他把琴箱放在地上,蹲下来调弦轴,弓子在弦上试了个泛音:“刚才在宿舍练的。有人说拉首抒情的能缓解腿酸,我就想起这首了。”他抬眼时,正好对上白予的目光,两人都笑了——上次在大巴上聊起的“空拍约定”,原来彼此都记着。

      轮到他们时,台下突然安静下来。白予坐在搬来的塑料凳上,吉他平放膝头,指腹按在指板上时,能感觉到千欢渡站在身侧调整站姿,琴身贴着校服的褶皱,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第一个和弦响起来时,窗外的蝉鸣突然停了,只有远处男生宿舍还飘来几声没散尽的笑。

      千欢渡的弓子落得很轻,小提琴的音色像浸了训练场的晚风,比上次在艺术节上少了几分亮,多了点磨砂似的质感——大概是累了,揉弦时手腕的幅度小了些,却刚好卡在白予留的空拍里。白予低头看着琴弦,扫弦的力度放得极缓,像怕惊扰了什么——她看见千欢渡的影子投在地上,随着拉弓的动作轻轻摇晃,和自己按弦的手指影子偶尔交叠,像在跳一支无声的舞。

      到副歌时,台下有人轻轻跟着哼。白予眼角的余光瞥见前排的女生悄悄抹了下眼睛,大概是想起了白天站军姿时偷偷递过来的纸巾;又看见几个男生互相撞着肩膀笑,他们的裤脚还沾着下午匍匐前进时的草屑。千欢渡的弓子突然加快了半拍,白予立刻把和弦往高把位推了推——不是失误,是故意的,像在模仿训练场上并肩奔跑时的节奏,带着点狼狈的默契。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去时,远处突然炸开一声笑,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掌声。千欢渡放下琴弓,指尖在弦上顿了顿,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不是紧张,是刚才拉得太投入,连带着白天握枪杆磨出的茧子都在发烫。白予的吉他还放在腿上,指腹按过的弦留下浅浅的印子,后颈的创可贴边缘被汗水浸得有点卷,却没觉得疼了。

      走下台时,千欢渡突然说:“刚才你扫弦时,琴弦震得我琴箱都在响。”他把小提琴背回肩上,琴带勒着晒得发红的手,“像有人在后面推了我一把——和白天练战术时,你拉我躲开的力道很像。”

      白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里还残留着按弦的麻意:“那是因为你拉到尾音时,弓子顿了半秒——像在等我,就像刚才齐步走时,你特意放慢脚步等我跟上。”

      回到宿舍时,宿舍楼的灯已经暗了大半。白予坐在床边摸吉他弦,指尖还能想起刚才和弦的震动。窗外又传来男生宿舍的喧闹,这次却不觉得吵了——大概是那首带着汗水味的《溯》还在耳边绕,像把所有零散的瞬间都串了起来:训练场上掉的裤子是因为有人悄悄拉了她一把,跑调的歌声里藏着互相打气的尾音,而刚才交叠在地上的影子,是这个夏天最柔软的注脚。

      她把吉他放进琴包时,发现里面多了颗用糖纸包着的水果糖——大概是刚才在活动室,千欢渡趁她收拾东西时塞进来的。糖纸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把今晚的琴声,都折成了能揣在口袋里的甜。

      第二天的集体活动是学手语操《感恩的心》。教官把队伍带到食堂前的空地上时,朝阳刚漫过食堂的烟囱,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白予站在女生队前排,能看见男生队里的千欢渡正被旁边的人撞了下胳膊,对方大概在笑他昨天拉琴时太投入,连弓子歪了都没发现。

      领操的学姐先做示范,“感恩的心”四个字落在指尖时,拇指要先按住心口,再慢慢向外展开。白予跟着抬手时,指尖刚碰到校服领口,就听见后排有人“嘶”了一声——大概是昨天做俯卧撑磨破的掌心被扯到了。她下意识回头,正看见千欢渡悄悄把左手藏到身后,右手还在跟着比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休息时,千欢渡果然被女生围住了。“你左手怎么回事?”有人指着他手背的红痕,那是昨天匍匐前进时被石子划破的,现在做“感谢有你”的手势时,指尖根本弯不拢。千欢渡刚要摆手说没事,就看见白予走过来,手里捏着片创可贴——是她从自己后颈撕下来的,边缘还沾着点细碎的头发。

      “贴这个能弯手指。”白予把创可贴往他手背上按,指腹碰到他发烫的皮肤时,两人都顿了顿。她看见千欢渡的指尖在抖,不是疼的,是刚才硬撑着做动作时,肌肉还没缓过来。“昨天拉琴都没这么费劲吧?”她故意说,眼角却注意到他右手的手势比刚才标准多了——拇指按心口的力度很轻,像怕碰碎什么。

      重新列队时,白予发现千欢渡站到了斜前方的位置。阳光穿过他的肩线,在地上投出的影子刚好能盖住她的手。做“伴我一生”的动作时,需要双手交叠着向上托举,白予看见千欢渡的左手明显在借力,却还是努力把掌心翻得很平,像托着团看不见的光。而当她的指尖跟着学姐的口令向上抬时,千欢渡的影子指尖,恰好和她的指尖在地上碰到了一起。

      有男生开始笑,说这操太“软”,不如打军体拳过瘾。但当学姐播放起《感恩的心》的伴奏,所有人的动作突然都慢了下来。白予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混在旋律里,和周围的脚步声、远处的哨声融在一起——她想起早上整理床铺时,隔壁女生帮她掖了被角;想起昨天表演后,千欢渡塞给她的水果糖还在口袋里,糖纸被体温焐得发软。

      千欢渡的动作始终有点别扭,左手的创可贴在阳光下泛着白,但他的眼神很专注。当唱到“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时,需要双手握拳举到耳边,再猛地向外张开。白予张开手的瞬间,正好看见千欢渡的右手先展开了,左手却慢了半拍——但他没有急着跟上,而是等左手的指尖终于撑开时,才和右手一起停在半空,像捧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结束时,教官突然说:“都看着自己的手。”所有人都低头,白予看见自己的掌心沾着草屑,指腹有按弦留下的红印;千欢渡的手背上,创可贴已经被汗水浸得半透,却把那道伤口遮得很妥帖。“这些手,昨天还在搬训练器材、递急救包,今天在比心。”教官的声音很沉,“这才是手语操的意思——不是要你们比得多标准,是要记住谁的手帮过你,谁的影子陪过你。”

      白予抬头时,正好撞见千欢渡看过来的目光。他的右手还保持着最后一个手势的姿势,掌心朝向前方,而他的影子在地上,正和她的影子肩并肩站着。远处的广播还在放着没结束的旋律,白予突然觉得,刚才在地上碰到的影子指尖,和昨天琴弓与吉他弦的震颤,还有此刻他手背上那片妥帖的创可贴,其实都是同一种语言——比任何手势都清楚的,关于“陪伴”的回答。

      千欢渡忽然笑了,抬手对着她做了个刚学会的手势:拇指按在心口,再慢慢展开。阳光落在他的指尖,像把刚才没说出口的话,都折成了能被风听见的形状。

      食堂的塑料桌椅被晨光晒得发烫,白予刚端着餐盘坐下,就闻到一股混杂着生白菜和糊米饭的味道。今天的午餐是水煮冬瓜和有点夹生的米饭,冬瓜块上还浮着层没撇干净的油星,她用勺子戳了戳,冬瓜皮硬得能听见“咔”的轻响。

      斜对面传来金属碰撞声,千欢渡正把餐盘往桌上放,搪瓷盘边缘磕出个小坑——他的左手还不能用力,捏着勺子的右手手腕绷得很紧,舀第一口饭时,米粒顺着勺子边掉了两颗在桌上。旁边的男生笑话他:“千大才子连吃饭都这么斯文?”他没接话,只是低头把掉的米粒捡回盘里,指尖碰到桌面时,手背上的创可贴又卷了点边。

      白予扒了口饭,米芯还带着生涩的硬,咽下去时喉咙有点发紧。她偷偷往千欢渡那边瞥,看见他把冬瓜皮挑出来堆在餐盘角落,大概是咬不动——昨天匍匐前进时他磕到了牙,现在嚼东西时左边脸颊会轻轻鼓一下,像只藏了食物的小松鼠。

      “要换吗?”白予突然走过去,把自己盘里没动过的馒头推到他面前。她早上特意多拿了一个,本想当下午的加餐,“馒头软,不用嚼。”千欢渡抬头时,嘴里还含着饭,脸颊鼓鼓的,像被抓包的小孩,耳尖瞬间红了。

      “我能咬动。”他含糊地说,却还是把馒头掰了半块,用勺子舀着泡进冬瓜汤里。馒头吸了汤汁,变得软乎乎的,他小口抿着时,果然没再鼓脸颊。“谢了。”他把自己盘里唯一一块没糊的炒蛋夹给白予,“这个你能吃,我不爱吃蛋黄。”白予看着那块炒蛋,边缘还带着点焦香,突然觉得刚才难咽的米饭好像也没那么难吃了。

      收碗时队伍排得很长,每个人都要自己把餐盘送到回收处,再用抹布擦干净桌子。白予刚拿起抹布,就看见千欢渡站在隔壁桌,正用右手笨拙地擦桌面——左手蜷在身侧,大概是怕沾到油污。他擦得很慢,抹布在桌面上画着圈,却总有些饭粒擦不干净,急得指尖都在抖。

      “我帮你擦这边。”白予走过去,拿起另一块抹布,从桌子另一头开始擦。两人的抹布在桌子中间碰到时,她看见千欢渡悄悄把左手背到了身后,创可贴的边角沾了点饭粒,像怕被她发现伤口没好透。“你擦得太轻了。”她故意说,用抹布在他没擦干净的地方用力抹了下,“要像擦吉他弦那样,顺着一个方向才干净。”

      千欢渡的动作顿了顿,突然笑了。他学着她的样子用力擦,右手手腕的弧度和拉小提琴时很像,带着种认真的笨拙。“那你擦桌子像按和弦。”他说,“拇指总按在桌角,和你按吉他一品的姿势一模一样。”白予低头看自己的手,拇指果然抵在桌角,和按弦时的姿势分毫不差——原来那些藏在习惯里的细节,彼此都记着。

      擦完桌子转身时,白予差点撞上刚收完碗的教官。教官看着他们手里的抹布,又看了看千欢渡的左手,突然说:“手不方便就说一声,战友不就是用来搭把手的?”千欢渡的耳尖更红了,刚要说话,白予已经接过他手里的抹布:“我们在比赛谁擦得快,他让着我呢。”

      走回宿舍时,阳光已经爬到了食堂的顶檐。千欢渡把袖子放下来,遮住手背上的创可贴,却在经过树荫时,突然从口袋里摸出颗糖递给白予——是薄荷糖,和上次塞给她的一样,糖纸被汗水浸得有点软。“刚在收碗处捡的,没人要。”他说,眼神飘向远处的训练场,“含着这个,下午站军姿就不困了。”

      白予剥开糖纸,薄荷的清凉在舌尖散开,压下了嘴里残留的生米味。她看见千欢渡的指尖还沾着点糖纸的碎屑,和他手背上的创可贴一样,都是些微小却温柔的痕迹。远处的哨声又响了,催着所有人回宿舍午休,可白予突然觉得,军训的日子好像没那么难熬了——难吃的饭菜里有偷偷换的馒头,难擦的桌子上有并肩的抹布,连带着生涩的米香,都成了藏着暖意的注脚。

      “下午练正步,你要是顺拐,我就用吉他弦戳你。”白予含着糖说,声音有点含糊。千欢渡笑着点头,指尖在身侧悄悄弯了弯,像在练习刚才没做好的手语——拇指按在心口,再慢慢展开,这次没再因为手疼而变形。

      清晨的哨声比往常轻了些,像知道今天是离别日,连吹哨的人都放软了力道。白予坐在床沿叠被子,军绿色的被角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这是她叠得最整齐的一次,边角捏得笔直,不像刚来时总被教官说“像块发面馒头”。

      隔壁床铺的女生正把军训手册塞进包里,纸页窸窣声里,突然冒出来一句:“你看千欢渡他们宿舍,有人在扔被子呢!”白予探头往窗外看,男生宿舍的阳台果然探出好几个脑袋,有人正把没叠好的被子往楼下的收物袋里抛,像在进行一场奇怪的告别仪式。

      她笑着收回目光,指尖抚过被面的褶皱。这床被子陪她熬过了十个站军姿的夜晚,沾过半夜偷偷抹眼泪的湿痕,还裹着和室友分享零食时掉的饼干渣。现在把它铺平的瞬间,突然想起第一天晚上,千欢渡在楼下集合时,被教官训斥“被子叠成豆腐块都不会”,当时他站在队伍里,耳尖红得像被朝阳烧过。

      “要去送送吗?”室友拍了拍她的肩,“男生宿舍那边在搬行李,我看见千欢渡背着小提琴箱,好像在等什么人。”白予的手指顿了顿,把叠好的被子放进收纳袋时,故意留了条缝——里面藏着那片被千欢渡手温焐软的创可贴,还有没吃完的薄荷糖纸。

      走到宿舍楼门口时,正撞见男生们扛着行李出来。千欢渡背着琴箱走在最后,校服外套搭在肩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T恤,手背上的创可贴已经换成了新的,大概是早上特意换的。他看见白予时,脚步明显慢了半拍,琴箱在身后晃了晃,像藏了什么没说出口的话。

      “被子叠好了?”白予指了指他肩上的外套,“没被教官罚重叠吧?”

      千欢渡低头笑了,指尖挠了挠后颈:“叠成你教我的样子了——边角捏了三次,比拉《溯》的泛音还费劲。”他顿了顿,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递给她,是片压平的银杏叶,叶尖还带着点军训基地的黄土,“早上在操场捡的,你吉他包不是缺个书签吗?”

      白予接过银杏叶,叶脉清晰得像乐谱上的音符。她想起昨天收碗时,千欢渡蹲在操场边捡什么东西,当时还以为他在捡掉的饭粒。“谢了。”她把银杏叶夹进军训手册,“等回去练《溯》,我把间奏改短点,你拉弓就不用那么累了。”

      男生宿舍的大巴开始鸣笛,千欢渡往后退了两步,琴箱在地上磕出轻响:“我走了。”他抬手挥了挥,右手在空中顿了顿,突然做了个手语操的手势——拇指按在心口,再慢慢展开,比在食堂前练的标准多了,“回去记得看本子里的叶子,背面有字。”

      白予看着他跑上大巴的背影,琴箱在人群里一晃一晃的,像只摇尾巴的小狗。她翻开小本子,银杏叶背面果然用铅笔写着行小字:“下次合奏,我带新换的琴弦。”字迹有点歪,大概是用不习惯的左手写的——他的右手还在恢复期,却特意为她留了句话。

      女生宿舍的大巴也发动了。白予靠在车窗上,看着军训基地的楼越来越远,手里的手册被捏得温热。被子收进了收纳袋,薄荷糖早就吃完了,但那片银杏叶、那个没说出口的“再见”,还有手背上妥帖的创可贴留下的温度,都像被阳光晒过的被子,暖烘烘地裹着这个夏天的回忆。

      她轻轻按了按心口,像在回应那个手语手势。原来有些告别不用说出口,就像有些陪伴不用刻意记——它会藏在叠好的被子里,藏在银杏叶的纹路里,藏在往后每次弹起《溯》时,突然慢下来的那个空拍里。

      大巴刚要驶离停车场时,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先是几滴冷雨砸在车窗上,接着就变成了瓢泼之势,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撞在玻璃上,把军训基地的白杨树都浇成了模糊的绿影。车厢里顿时响起一阵骚动——大部分人都把伞塞在了行李箱最底层,谁也没料到离别时会遇上这样的暴雨。

      白予下意识摸了摸背包侧袋,那里鼓鼓囊囊的——是把伞。出发前妈妈特意让她带上,说“夏天的雨说下就下”,当时她还觉得麻烦,现在伞面隔着布料传来的硬挺触感,突然成了最踏实的存在。

      “能往里面挪点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白予抬头,看见千欢渡正拎着小提琴箱站在过道里,校服外套的肩头已经湿了大半,发梢滴着水,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里。他刚才大概是去帮室友拿落在宿舍的水杯,回来时正好被雨淋了个正着,手背上新换的创可贴被雨水泡得发白,像片融化的云。

      “坐吧。”白予往窗边挪了挪,腾出大半个座位。千欢渡把琴箱小心翼翼地塞进座位底下,又用外套裹了裹箱角,才侧身坐下——他怕身上的雨水沾到座位,只坐了小半个屁股,脊背挺得笔直,像还在练坐姿。

      “你怎么知道带伞?”他扯了扯湿哒哒的袖口,水珠顺着指尖滴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我妈让带的,说‘容易下大雨’。”白予从背包里掏出纸巾递给他,“快擦擦,琴没淋到吧?”

      千欢渡接过纸巾,却先弯腰检查琴箱:“没事,我把它抱在怀里跑的。”他擦脸时动作很轻,避开了贴创可贴的地方,“刚才在楼下看见你室友跑着上车,头发都贴在脸上了——早知道你带了伞,该喊你等我一下的。”

      白予看着他被雨水洗得发亮的眼睛,突然笑了:“现在也不晚啊。”她把伞从背包里拿出来,撑开一个小角在两人之间,“虽然用不上了,但这样就像没被雨淋到一样。”伞面是浅蓝的,印着细碎的星子,雨点击打在车顶的声音被隔在外面,伞下的小空间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和远处引擎的轰鸣。

      千欢渡的目光落在伞面上,忽然说:“这伞像《溯》的前奏——你记得吗?有段旋律像雨滴落在水面,刚才跑上车时,我突然想起那个调子了。”他抬手碰了碰伞骨,指尖的水珠蹭在布料上,“要是现在有吉他和小提琴,肯定能弹出雨声的节奏。”

      “等回去练。”白予把伞往他那边推了推,“到时候我弹低音弦,你拉长弓,像现在这样——雨声当伴奏。”

      车窗外的雨更大了,雨刷器左右摆动,把窗外的世界扫成流动的色块。千欢渡的头发渐渐干了些,发梢翘起来一小撮,像被风吹乱的琴弦。他从口袋里摸出颗糖,是之前没吃完的薄荷糖,糖纸被雨水浸得有点软,却没化开:“给你,上次塞给你的那颗,你说含着像含着夏天的风。”

      白予接过来时,指尖碰到他的指腹,两人都顿了顿。糖纸在掌心慢慢舒展,薄荷的清冽混着伞面的青草香漫开来,像把军训基地的阳光和雨水,都裹进了这颗糖里。

      “刚才在宿舍收拾被子,发现你留了张纸条。”千欢渡突然说,声音被雨声衬得很轻,“夹在我枕头下,说‘创可贴记得每天换’——你怎么知道我总忘?”

      “上次看见你把换下来的创可贴塞在琴箱侧袋里,皱巴巴的,像没好好处理。”白予转开目光,看着窗外掠过的树影,“就像你拉琴时总忘了松弓,得有人提醒才记得。”

      千欢渡轻轻的地笑了,胸腔的震动隔着座位传过来,和车顶的雨声奇妙地合了拍。他把琴箱从座位底下拖出来一点,摸出里面的乐谱本:“你看,我把《溯》的谱子改了,在你说的空拍那里加了个休止符,像现在这样——雨停之前,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等对方。”

      雨还在下,但伞下的小空间里暖融融的。白予看着谱子上用红笔圈出的休止符,突然觉得这场雨来得正好——它让没带伞的人挤在一起取暖,让带了伞的人有机会分享一片晴空,更让她和千欢渡,在离开军训基地的这天,拥有了一段被雨声包裹的、只属于两人的时光。

      车驶离基地大门时,雨势渐渐小了。千欢渡把伞收起来,伞骨收拢的声音像段轻快的尾奏。“等下了车,雨应该就停了。”他把叠好的伞递给白予,“到时候我帮你拎吉他包。”

      白予接过伞,指尖碰到伞柄上残留的温度,突然想起军训第一天在大巴上,他也是这样,说要帮她调弦。原来有些约定,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伏笔——就像这场雨,看似打乱了行程,却让两个被淋湿的人,在同一把伞下,找到了属于他们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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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予欢渡全文已完结,番外He 白玫瑰:我足以与你相配,你不知道,为了你,我想成为更好的人 请大家多多评论 求收藏 作者建议: 36章建议搭配伴奏 《诀别书 》食用 番外二建议搭配伴奏《 葬花 》食用 番外五建议搭配《The way I still love you 》食用 番外六建议搭配《time machine》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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