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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正文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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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执笔,独爱描废稿。
景昌235年,春。
谢疏华出生时,父亲圣眷正浓,尚书府钟鸣鼎食,她甫一落地就拥有了寻常贵女一生难以企及的尊荣,圣上亲封她为郡主,赐号“华阳”。
家人对她的爱,几乎到了盲目放纵的地步,尤其是父亲谢尚嘉。她要星,他便遣人筑摘星楼,她要月,他便命人引活水,造镜月湖。
三岁那年,谢疏华开始隐约察觉家中有些不对劲。
父亲变得格外活泼,陪她爬树掏鸟窝,在泥地里追逐嬉闹,但那双总是带笑的眼里总藏着一丝她看不懂的意味。
母亲与父亲出了远门,槿玉姑姑说爹爹病了,他们去求医了。
他们回来后不久,皇朝易主,母亲封官,父亲也痊愈了。
四岁时,妹妹梦离出生。
父亲母亲皆忙于公务,府中事务全权交予槿玉姑姑打理。
谢疏华因过于孤单生了癔症,她总觉得自己有两个父亲,一个是日常所见成熟沉稳的父亲,另一个父亲,要年少许多,眉宇间总锁着化不开的忧愁。
年少父亲的目光总是追随着蹒跚学步的梦离妹妹,那眼神里有怜爱,有痛楚。
这纠缠她多年的幻影,持续到十岁。
谢疏华自幼便显露出愚笨之态,性情顽劣,不喜读书,先生们稍有微词,不出三日,便会被父亲请出府去。
而妹妹谢梦离,性情沉静,过目成诵,对书籍有着天生的痴迷,父亲却对她百般苛责,功课稍有懈怠便厉色训诫。
谢疏华曾听父亲常对忧心的母亲说:“疏华心性质朴,不受那些繁文缛节束缚也好,我们保她后路无忧便是,梦离天资聪颖,心性坚韧,将来是要挑大梁的,严苛点未尝不可。”
而那个只有她能看见的年少爹爹,却会因妹妹受责罚而垂泪,他似乎急切地想让梦离妹妹离开这个家。
十七岁,谢疏华与妹妹梦离发生冲突。
她气上心头,口不择言,让妹妹滚出这个家。
谢梦离真的走了。
自那以后,癔症也随之散了,她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个眉间染愁的年少爹爹。
妹妹走后,父亲母亲遣人四处去寻,甚至知道位置后,带着自己多次放下公务登门,次次不见其人,失望而归。
谢疏华看着母亲鬓角悄然生出的几竟白发,无数次午夜梦回,想与妹妹道歉。
十九岁,谢疏华是京城有名的纨绔郡主。
春日宴上,世家贵女聚在一起吟诗作对,谈论着谁家公子又升官,谁家后宅又添了几房妾室。
席间,一则消息不经意传入她耳中,京中大将军升官后,离家十余年的亲妹都主动找上门来了。
当晚,她闯入父亲书房,对着正在处理军务的谢尚嘉,突兀提出想要行军打仗。
满堂的幕僚皆是一怔,随即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作声。
行军打仗?一个从未习武、不读兵书的闺阁女儿?简直是痴人说梦,荒诞不经。
谁知谢尚嘉闻言,竟立刻放下手中的军报,想都不想地应承:“既然喜欢,那便先从参军做起,挂个名,慢慢学。”
二十岁,谢疏华开始参与些小型军务。
她虽不擅谋略,但父亲母亲的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自然有人暗中打点,悉心辅佐。
加之天家对她格外宽容,凡有风险、可能遭遇苦战的战役,都不会派她前往,她所能亲临的,皆是己方占尽优势、十拿九稳的必胜之局。
如此下来,谢疏华名下,竟也积累了一笔不小的军功。
二十一岁,天家赐婚。
谢疏华迎娶了爱慕已久的刑部尚书家中的庶四子许如清。
许如清生得极尽美丽,眉目如画,姿容胜雪。虽是庶出,却才华横溢,性情温润。
婚后,他从不嫌弃她不通文墨,反而耐心教她品鉴书画,为她讲解史书轶事。
谢疏华学得慢,他便一遍遍重复,两人时常策马游春,月下对酌,琴瑟和鸣,羡煞旁人。
此后岁月,她虽无惊世才华,但父亲与母亲门下的庞大幕僚,皆心甘情愿为她效力,她在军中的位置坐得稳稳当当。
那些智计百出的幕僚,如同锋利的刃与盾,为她刨析军情、拟定策略,处理庶务,撰写奏章。
她步步高升,家庭美满,命运似乎将所有的福祉都堆积于她一人之身。
同年,谢疏华成了孤家寡人。
父亲谢尚嘉病逝时,她还沉浸在悲恸中无法自拔,灵堂的白幡尚未撤下,棺椁将发时,却发现母亲随父亲而去,衣冠齐整,面带笑容。
只留下两纸绝笔。
给她的一封,字迹清瘦刚劲:“吾女疏华,父母皆去,勿悲。沈、谢两家门生故旧,皆已听从安排,日后可托付。妹…任她自在。”
她将另一封写着“梦离亲启”的书信仔细收好,想着等妹妹闻讯归来,与她一同扶灵送葬父母最后一程时,再交予她。
母亲灵枢尚未出殡,随州快马传来噩耗——妹妹梦离,早在几日前听闻父亲死讯时急火攻心,药石罔效,已溘然长逝。
短短数日,天地翻覆。
谢疏华无父、无母、亦无姐妹了。
喧闹繁华的人生舞台,骤然落幕,灯光尽熄,只留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中央,形单影只,四顾茫然。
二十五岁,封安国将军。
她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军务之中,试图用忙碌麻痹孤寂,她参与的胜仗越来越多,官位一路攀升,直至被封将。
丈夫许如清,始终伴她左右,温柔体贴如昔,为她打理王府内外。
可谢疏华在深夜惊醒,看着枕边人沉静完美的睡颜,心中始终不明,许如清到底爱不爱自己。
他不问她的悲伤,不问她的孤独,只是恰到好处地给予安慰,如同完成一项既定的任务。
二十九岁,封镇北王。
边境烽烟再起。
这一次,天家派给她的是一场硬仗,再无浑水摸鱼之地。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她带去的五万兵马,折损大半,旌旗残破,若非部下亲兵拼死相护,她早已马革裹尸,葬身异域。
战后回京,她明显感觉到朝中气氛的微妙变化。
暗中弹劾她作战不力,浪费军饷的奏疏开始出现,质疑她一介女流,不该掌如此重兵的议论悄然兴起。
天家力排众议,不仅未曾责罚,反而给予重赏,晋封镇北王,赐黄金千两,珍宝无数,甚至还有一批精心挑选的美人。
三十三岁,谢疏华变得越来越沉默。
这些年来,她南征北战,真正开始凭借经验和麾下将士的血勇在疆场搏杀。
谢疏华仍旧算不上聪慧机变,身上伤疤逐渐越来越多,眉宇间刻上了风霜的痕迹。
失去至亲的创痛从未真正愈合,她的一举一动,越来越像记忆中那个沉稳严肃、威仪日重的母亲。
她在苦寒的边疆驻守三年,最终以邻国割地求和告终。
凯旋回朝那日,京城百姓夹道欢迎,欢呼震天,天家亲临城门相迎,给予最高礼遇。
许如清在这些年里,曾多次提醒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位极人臣,当时时谨慎,稍敛锋芒为好。”
可她如何低调?
沈、谢两家的门生故旧,早已自发聚集在她周围,盘根错节,形成朝中最为庞大的势力集团。
谢疏华已不再是单纯的她自己,她是这个集团的利益核心与象征。
即便她想抽身,也早已身不由己,被这股巨大的洪流裹挟着向前。
三十六岁,欲望聚沙成塔,终成危楼。
谢疏华的权势与尊荣达到顶峰,天家已经赏无可赏,压抑的欲望如同蛰伏的毒蛇,彻底苏醒。
她开始频繁上书,以边境不宁、需强军震慑为由,请求增兵扩编,利用手中权柄,拉拢朝臣,排除异己,甚至在府中暗中蓄养私兵,数量远超亲王规制。
许如清数次劝阻,言辞一次比一次恳切,她却置若罔闻。
谢疏华仿佛看到一个巨大的囚笼始终笼罩着她,过去是父母的安排,天家的怜爱,如今,她就要打破它。
四十岁,举兵谋反。
谢疏华率领精心训练多年的私兵,深夜突袭皇城,与守卫宫禁的禁军展开激战。
火光冲天,映亮半个帝都,杀声震地,昔日繁华的朱雀长街一夜之间尸骸枕藉。
战事持续了两天一夜,皇城门前,血流漂杵。
这场声势浩大的谋逆,却如同建立在流沙上的堡垒,不堪一击。
她倚为臂膀的旧部,在关键时刻临阵倒戈,投向一直隐在幕后、如今率兵十三五皇子,她信赖有加的智囊,早已被十三皇子渗透,呈给她的布防图漏洞百出。
皇宫禁军与十三皇子的勤王兵马里应外合,大获全胜。
混战中,声望素著、在此役中起到定鼎作用的十三皇子,竟被乱箭射中,其中致命一箭,来自宫墙之上,帝王之手,十三皇子被穿透心脉,当场殒命。
谢疏华力战被擒,甲胄被卸去,带入皇宫,跪在昔日对她怜爱备至的天家面前,等待最终的裁决。
谋逆大罪,依律当株连九族,血染刑场。
金殿之上,群臣激愤,皆言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龙椅上年迈的天家,目光越过匍匐在地的谢疏华,望向殿外虚空,仿佛穿透了时光,看着某个遥远的、已模糊的过去。
良久,一声悠长疲惫的叹息响彻寂静的大殿。
“沈卿、谢卿,皆于社稷有殊功。镇北王……谢疏华,乃是被身边奸佞小人蛊惑,一时糊涂。念其往日之功,及其先祖荫德,功过相抵,削去王爵,免其死罪,即日起,幽禁于原尚书府,非诏,终身不得出。”
满朝哗然,却又在天家那深沉难测的目光中归于沉寂。
谢疏华被押送回曾经的尚书府,如今的囚笼。
朱红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沉重的落锁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息与光影。
许如清在那场动乱中不知所踪,有人说他死于乱军,有人说他本就是天家安插在她身边的一步暗棋,功成身退。
谢疏华的儿女亦受牵连,被削去宗籍,远徙苦寒边地,永不得归。
偌大的尚书府,亭台楼阁依旧。
四面高墙圈出四角天空,幽禁的岁月漫长而孤寂。
谢疏华这一生,所谓的沙场功勋,是母亲与父亲为她铺就的坦途,所谓的夫妻恩爱,是天家为她择定的良缘。
如今,囚笼依旧,只是筑墙的人,早已不在了。
高墙之外,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年年依旧。
高墙之内,只有她,以及每日送来饮食的哑仆,还有一只天家命人送来与她作伴的鹦鹉。
谢疏华时常坐在庭院中那棵老海棠树下,逗着笼中羽毛艳丽的鸟儿,一坐便是一整天。
那鹦鹉乖觉得很,即便将笼门打开,它也不知跑。
“这鸟儿,笨些才好,省着撞笼。”她喃喃自语,目光空洞。
有时,神情恍惚间,她会用那早已变得苍老沙哑的嗓音,低声哼唱起儿时母亲哄她入睡的童谣。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小梨儿,快睡吧,爹爹娘亲都在呢……”
唱到最后,声音渐次低微,终至无声。
只有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沿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颊,缓缓滑落,一滴,一滴,砸在脚下的尘土里,洇开一个小小的湿痕,随即被风吹干,不见痕迹。
谢疏华活得很长,很长。长到几乎忘记了岁月的流转,长到帝都已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在这座荒芜紧闭的深宅里,还幽禁着一位曾经的华阳郡主,后来的镇北王。
她只是活着,守在这华胥一梦的废墟里,日复一日,独自咀嚼着那早已浸透骨髓、无法言说的孤独。
直至,生命的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