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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四章 守护(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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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巡牧人。”
觞凉呼唤“她”。
巡牧人望向她。
“我会忘记这一切吗?”
觞凉舍不得这里的闪亮辉光和芬芳树影,
“现在的这些,也是您修改了我的梦境吗?”
“不是,是你的灵魂在睡梦中自己走向了朝夕森林。”
丞旷回答。
“什么是朝夕森林?”
“力量的安居之地。世界之外的美丽之地。已经死去的神圣之地。”
丞旷闭上眼睛呼吸林风,
“从前,它会观察尘世,召唤可以承载力量的人,让他们成为巡牧人,保护我们的尘世。”
很好。
觞凉咬着牙绞尽脑汁。
又要记住一件事情了——朝夕森林是世界之外的什么美丽又神圣的地方。巡牧人丞旷因为它的召唤而成为巡牧人。
“竹秋。”丞旷唤道。
觞凉已经习惯了这称呼。
“怎么了,巡牧人?”
“在古老的年代,我们有力量保护浮景。”
丞旷平和地说,
“那时候没有战争,只有日常劳作和普通琐碎的烦恼。你认为这种日子怎么样?”
觞凉想着驿道上的混乱,被炸毁的阳台,又想到长桌上的食物,晚间祷歌,栖弦的笑脸。
回答:
“很珍贵。”
“朋友,亲人,更多人,祭坛,九苍……浮景。”
丞旷向着夜风。
“如果可以,想为它们多承担些什么吗?”
这好像还是昔日讨论过的那个问题。
——想不想为他们而战?
觞凉仔细思索。
以前,她只在乎墨鸣开心不开心,以及自己是否又被别人苛待了。
现在,好像稍有不同。
祭坛很漂亮。
人们其实也还算是可爱——如果你不主动预设他们要苛待你,而是认真听他们说话、认真地观察他们。
这样回想,九苍的生活好像也没有她原先以为的那样恐怖。
觞凉仰望丞旷。
点头。
风歇。
水逝。
巡牧人和孩子站在祭坛房间窗户下。
丞旷身影幽蓝。
觞凉刚到她的肩。
即便用力站直,看着也像微微瑟缩。
“我真希望你是我的继承人,”
澄亮的灰眼睛望着孩童的褐色眼睛,
“朔吹对你满意。平原上发生的事,你我都看过了。光明的年代尚未结束时,人们以继承力量、成为巡牧人为荣耀。”
云从远处升起,一片片抹过澈朗月光和芬芳花野。
“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觞凉问。
巡牧人张开口,好像想回答这个问题。
但,也许她想说的太多,故事太长。
而她也是不太擅长讲故事的那类人。
她只说,“很多事。风记得一切,只要你愿听。”
“我不懂听风。”觞凉认真耐心地告诉她。
“也是,”丞旷望向云,“你是人类,不是西尔芙。”
觞凉说,“我会努力了解你们的世界。”
“那你要花很久去了解。”
丞旷苦涩地笑了笑。
觞凉垂下视线。
巡牧人又看她,
“你害怕吗?”
“我怕神念。”觞凉诚实地说,“我想要……安全。我想要他们也安全。我的朋友,祭坛的人。浮景人。”
“很宏大的愿望。”
丞旷评价。
“我也想它成真。但,真的会吗?”
觞凉轻轻吸了口气。
丞旷的话像在她心尖放了根钢刺。
“一步一步,尽己所能吧。”她有些失落地说。
“一步一步,尽己所能。”
丞旷重复觞凉的话,
“希望你的心一直都坚守这一点。”
觞凉躺在地板上。
丞旷不在。
觞凉站起来走到窗边。
云升云落,花月正当时。
天亮之后,觞凉看到丞旷和人们一起走在祭坛的高处。
她藏好惊讶,问栖弦,“那是谁?”
“你不认识丞旷?”栖弦则把惊讶全摆脸上,“我看见你的时候,他就在你旁边!”
觞凉没摇头也没点头。
“她是我们的保护者,而不是——”
栖弦一筹莫展地看着她,
“算了,你应该也没听过巡牧人是恶魔之类的说法。”
“对,没听过。”
栖弦混乱地打手势,
“总之她是巡牧人,是我们的保护者。不论遇到什么危险,只要见到丞旷就没事了。也可以在真正需要的时候念叨丞旷的名字。他会来的。”
觞凉想起丞旷的话,关于巡牧人和光明时代的荣耀的。
“巡牧人是荣耀。不是恶魔。对吗?”
“绝对不是。”
栖弦严肃地说。
觞凉看着丞旷走出视线,“我记牢啦。”
“我要出发了。”栖弦说。
觞凉扛着扫帚。
“晚祷见。今天加油。”
“加油!”
栖弦眼睛一亮,把工具袋甩到肩上,轻快地跑去追队伍。
他真喜欢去驿道,每天都像赶集一样高兴地出发。
觞凉不理解这种心情。
正是在驿道上,她见到了肃然的非人的押送者,以及素魄,拥有孩童心智和远超孩童破坏性的白色怪物。
可栖弦说,还有一条辅路,可以取代被神念监视的驿道主路。
每修好一点辅路,就能离夕轮近一点。
其实还有渡台的水路,也通往夕轮。
但一来他怕水,二来水路已很久没人走,不知现在是什么状态。
觞凉打扫顶层环廊,刮干净鸟屎,再抹一层结璘花叶烧的灰。
在这可以看到北边密林。
祭坛的粮食地就在树林后。
不止麦子,还有一种名叫“兔苏”的块茎植物。
兔苏只在地下生长,不会有一片叶子伸出土层。
在觞凉看来,浮景的人们就像兔苏。
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尽力吸收养分,尽力生长。
然后成为别人的食物。
栖弦下工回来,盯觞凉跑步,拿两大块面饼,一声不吭地啃完才有劲说话,
“辅路的情况比我想的还好!”
“怎么?”觞凉问。
“我一边修路一边探路,发现了个捷径,再过几天就能修到那。到时候我们就出发。”
“偷跑吗?”觞凉不大认同。
“只能偷跑,”栖弦搔搔打结的头发,“祭坛的人不会允许咱们走的。咱们年纪太小了。可是,要等他们也去夕轮,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好。”觞凉说,“一定要叫我。”
一连几天,栖弦都精神抖擞地出发、筋疲力竭地回来,没再提离开的事。
觞凉慢慢打点一切。
祭坛提供的衣服、水盆,收拾好放在床下。
水壶、火石和小刀,放进腰包。
布袋里每天添一小块干面饼。
结璘花灰风干后,石料重焕洁白。
盛夏的清晨,栖弦说,“今晚出发。”
觞凉照常跟着其他小帮工一起干活,没显露一丝异样。
祭坛的孩子多数是失去亲人或与亲人失联,零星几个则是被托付在此。
人类、青梢、翼人和鲛人。
他们像云一样忧郁,像水一样安静。
觞凉珍惜地抚摸台阶和地板,关切地用刷子抹过细腻的云彩和火焰纹路。
最后检查一下要归还的个人用品,把小布袋和腰包系好。
黄昏时栖弦回来,他们一起去唱晚祷。
都板着脸不说不笑。
吃完最后一顿晚饭,他们一圈圈下到平原。
没人质疑,因为他们总去那里训练。
栖弦到这时才说话,“我们走啦?”
他很伤感。
觞凉反而显得平静,“走吧。”
结璘花野在眼前蔓延。
身后的祭坛,人声熙熙攘攘。
烤饼和淡酒香雾蒸蒸。
大人坐在石桌喝酒,孩子沿台阶上蹿下跳。
劳作一整天,全都面透红光。
走出去很远,觞凉依旧在听他们的声音。
她的心温柔而悲切。
日常的劳作与居食是最珍贵的。
她希望他们保有这种安宁。
一只麻雀,却许了众鸟之王才配许的愿望。
这使得她的愿望变得可悲起来。
(4)
夜风中晚萤缭绕。银河上的某处弥漫起灿然的青色光雾。
他们已离开结璘花野。
再次踏上雾霭丛生的荒草地,觞凉已能叫出好几种杂草的名字。
索拉斯长草,盘旋草,雷青,三角菜。
都是祭坛的食物来源。
“到啦。”栖弦说。
夕轮星光遍照四野,万物纤毫毕现。
在觞凉看来,辅路和主路区别不大,都是粗砺土地将草野劈开,向前向后直通星辰。
他们走了几百步,前路被金色浓雾淹没。
“没修好的时候就是这样,”栖弦说,“修好了,雾就不见了。”
觞凉神往地打量迷雾。
“你还记得吗?我跟你提过一条捷径。”
栖弦迈大步走,衬衫被风往身后荡。
觞凉依依不舍地望着迷雾。
雾里有什么?
星光,森林,还是虚无?
在草丛边缘,大地消失了。
往上往下都是无穷无尽的星空。
天空的深渊从头顶连到脚下,银河贯穿其中。
觞凉现在分不清激动和害怕的区别。
星空之间有一列飘浮的石头,灰黑色,每丝纹路都带折角。
“走、走这上面?!”
觞凉有点喘不过气。
“不要怕,都是水,”栖弦踩上第一颗浮石,“你以为它是空的,但其实很浅。掉下去的话再爬上来就是了。”
真的吗?
不论真假,他都平稳地踩上了第二颗。
石头在觞凉脚下微微摇摆,晃得星空也泛起涟漪。
确实都是水,而且底很浅。
星空的涟漪往远处疾行。
觞凉望着它们离开。
另一道反方向的涟漪,正迎面奔来。
追溯着新涟漪,觞凉和一只素魄对视上了。
那家伙四只脚都站在星空水里。
觞凉停住不动。
“栖弦!素魄!”
她吓得没发出声。
不过,不要紧。
因为素魄也回过神,蹿起来尖叫。
栖弦惊愕地回过头。
“回去报信!”
他说,
“辅路上有素魄!”
觞凉一个踩空。水花四溅。
他们俩站回土地,素魄已追到身后。
觞凉这次没让人拽着跑。
迷雾又让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腿脚比上次逃命时灵便多了。
像陨石在大地掀起一圈炽烈的光,十只素魄围住他们俩。
逃跑变得毫无意义。
其中一只素魄的背上载了人。
所有的神念押送者看上去都一样。
高度,宽度,还有形状。
觞凉一见他,就觉得他是自己不小心弄没了的三棱锥。
栖弦将长柄凿子从身后抽出,挡在前面。
他面前冒出来一道似乎比祭坛还高大的白光。
白光甚至能将不明就里的觞凉包含其中。
熠熠生辉的纯白色,尾羽垂下碧绿圈痕。
也许是只孔雀。
它与素魄一起尖叫。
但它的声音高亢悠扬而甜美。
所有素魄都定在原地,直视这仿佛洁白星辰的大鸟。
似乎被吓住了。
栖弦也定住了,张大嘴巴,挠头,有些不知所措。
“走了!”
觞凉喊。
他这才如梦初醒往回跑。
幻影的白孔雀仍在原地停着。
当下,只有风和他们一起跑。
栖弦就对觞凉说,
“我是从长庚逃出来的,神念一定是想把我抓回去当雇佣兵。”
觞凉觉得栖弦说的话很不可思议。
长庚,一个坐拥千千万万佣兵的星域。
他们怎么会费这么大功夫抓捕一个逃出来的小孩?
“我现在送你回祭坛报信。”栖弦说,“之后我就去渡台。”
觞凉认为,从猜测到推论到决策,栖弦都错得离谱。
就像那天的墨鸣。
她这次不太想听别人指挥了。
不过,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
他们在荒原潜行。
为了装作听话,觞凉问,“你去渡台,然后,直接去夕轮?”
“对。”栖弦仿佛很有计谋的样子,“在夕轮,他们的敌人就多了,就不用非盯着我不可了。
皎华平原的结璘花香飘来。
神念和素魄的声音都暂时听不到了。
觞凉就对栖弦说,“我们不能回祭坛。那样会把它们引到祭坛!”
“你说得对……”栖弦犹豫了。
“走,去渡台,现在!”
觞凉说。
平原十分安静。
渡台遥遥在望。
祭坛则在更远处沉默坚固地矗立。
凝重的空气撼不动一片花瓣。
栖弦仍在沉吟。
觞凉说,“没时间了。它们追来了。快走。大好机会!”
栖弦仿佛受到鼓舞。
他望向渡台,眼神坚定,
“好!我们走!”
但他又看着觞凉,双手紧攥长柄凿子,
“记住,假如跑不到那里,我叫你逃你就逃。他们要抓的是我。”
觞凉一言不发地点头。
并未打算真的照办。
其实,她根本就没听见素魄追来的声音。
他们最后弯腰潜行几步。
随后,朝渡台飞奔。
白沙地静眠在月光下。
离渡台只有最后几步路了。
素魄是在这时出现的。
这和觞凉想的不一样!
这只是从哪来的?
她一路走一路听,辅路上那几只根本就没追来。
这一只直奔觞凉,脚爪往她后背一嵌。
觞凉没练过格斗或闪避。
她只是听风声不对就往旁边一倒。
除了肩上被歪斜地蹭一下,毫发无伤。
栖弦呸出一些觞凉听不懂的音节。
愤恨又激烈。
素魄将一串刀刃钉向他们。
觞凉还没爬起来。
栖弦挡了上去。
这情形和那天太像了。
荒原,两个孩子,一只穷追不舍的素魄。
觞凉以为栖弦也要像墨鸣一样倒下。
但他却稳稳站住了,横举着那英武无比的小凿子。
凿子尖在夕轮清辉下闪烁纯白光华。
栖弦做了个类似劈划的动作。
云彩遮住月光。
觞凉不能看得很清楚。
她只知道素魄倒了下去,脖颈被砍断,红血飞溅。
栖弦转过身。
凿子上都是血。
觞凉从恐慌的麻木中爬起来,大叫,“栖弦!”
“没事,没事,”栖弦说。
他呼吸很急,满脸惊恐。
他浑身发抖,但还是希望先安慰别人。
“我们快走,趁它们没来。”
一道银色的影子落在两人中间。
被急速撕裂的空气稀薄而滚热。
他们刚看清它是支箭,另一支就跟了过来。
也擦着觞凉的脸颊。
觞凉没敢想,它们为何都巧合无比地没有打中她。
她奋力一扑,抓着栖弦的肩滚到坡上。
白沙地上低飞着一群素魄。
不止十只,或许有三十只。
她的脸擦伤了一块。
栖弦还在从头到脚发着抖。
素魄在巡视。
只要再飞得高点就能发现他俩。
栖弦指着远处,“他放的箭。”
觞凉以为又是那个神念。
可这次骑素魄的人披灰白斗篷,背箭袋和弓。
神念不在这群素魄之中。
也许这是另一群素魄。
“你说恶心不恶心?”
栖弦轻砸一下沙地,
“薇雅为什么帮神念杀人?”
那人往这边瞧。
觞凉动也不敢动。
她也想找个武器,比如树枝。
如果这次也能拿到由光构成的镰刀、不、钩镰枪就好了。
“待会你好好看着。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栖弦指着那个人说。
他又垂下冰银色的脑袋,
“但我不甘心……因为,你是那样无辜。”
觞凉想说,再让她听一次这句话,她就发疯。
而且,她也许并非看上去那么无辜。
可栖弦看不见她摇头。
他们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迷雾淹没一切。
他们被发现了。
觞凉想站起来,但她在这样的浓雾里找不回呼吸。
她听到模模糊糊的一句话。
好像栖弦是这么说的,“在我死之前,你是不会死的。”
素魄的雾被从中间劈开一道。
栖弦背对她,用凿子指着一圈中的任意一只。
这次,白孔雀没有出现。
他的身影孤单稚弱,就像那天的墨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