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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旧情难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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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幽静,没有清晨准时响起的鼓声,蒙元玖难得睡了一个好觉。她坐在镜子前发呆,面对凌乱的头发却束手无策,好在张予安及时到来解救了她。
张予安替她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然后点点头,对自己的手艺很是满意。“刚才姚郎君派人告知他们已经准备好了膳食,让我问一问你现在要不要用膳?”
“嗯?他们为什么要准备膳食?”
“昨日的赔礼。”张予安笑道:“不愧是世家子弟,好大的手笔,直接请了观山所有人。”
蒙元玖下来的时候,正好萧景安等人在用饭,请她们坐下来尝一尝。
“冬至将临,虽然观山的馄饨比不得颁政坊萧家,但也可以入口,所以擅作主张想请郡主一试。”
“您太客气了。昨晚的汤饼和小菜我们用着很好。”
“那是耽误你们用食的补偿,这才是我们的道歉。”萧景阳道:“不过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赔罪,所以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了。好在这里的食物还不错。”
郑少虞起身道:“的确不错。我们已经用过,这是请他们新上的饭菜,郡主慢用。今日天气尚好,我们准备出去走走。”
“几位请便。”
此刻的山间比起城中多了几分清冷。四人毕竟是习武之人,倒不觉得寒冷,只在常衣外披了一件裘衣就出去了。
四人许久未见,昨日太过匆忙没来得及多聊,现在才有空闲说起城中近日发生的事情,不免唏嘘一番。
“城中每日都有事情发生,不过近来牵涉到我们身边的人,所以多关注了几分。其他国家的使团会相继入京,往后恐怕也不会太平。”
“圣人践祚以来,勤心庶政,但边境诸部屡屡寻衅,实在令人担忧,希望青苍可以平安度过。”
郑少虞接住一片落叶,又轻抛至地面。“冬日本就萧瑟,寒夜又格外漫长,最适合一切阴暗的事物积蓄力量,只待最后一搏。”
“黑暗隐藏黑暗,最容易让光亮显现,可是对于光亮来说也是如此。”萧景安将身上的落叶拂去,感慨道:“四季轮转,昼夜交替,任何时刻都该奋力一搏。”
“我同意!”姚以钦赞同道:“黑暗积蓄力量,光亮难道是在坐以待毙吗?”
萧景阳大笑:“几年不见,你们都长大了。对于许多事情的看法有自己的见解,很好。要我说,你们不如和我一起去天台山,何苦在官场宦海沉浮?”
“还是不了。”萧景安立马谢绝。“前面好像是封禁区,我们回去吧。”
萧景阳摇头一笑,没再继续说话。没想到才到邸舍,他们就看见了一位意料之外却又不意外的人。
观山邸舍里,蒙元玖正坐在窗前用饭,就看到吉安郡主骑马赶了过来。她微微吃惊,放下筷箸,然后朝外面挥挥手。
“阿弥怎么现在才用饭?难道是觉得这山中寂静,贪恋重衾?”
“的确是难得遇到一个舒适的环境。”蒙元玖笑道:“不过,终南山和长安城有一段路程,阿芷怎么一大早过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我……”李芷犹豫片刻,正要回答,就看到萧景阳几人回来了,她“嗖”的一下就站起来了。
蒙元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看到萧景安三人朝她走了过来,于是便和他们站在一起,没出声打扰。
只是人终究有好奇心,所以她还是没忍住低声问道:“怎么了?”
萧景安解释道:“景阳兄长未离京之前,曾与吉安郡主有过婚约,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兄长离开长安,婚约也就取消了。不过二人一同长大,虽然多年未见,但是总归有情谊在。”
众人望向远处的两人,觉得可惜极了。“若是没有家世困扰,这该是多么般配的一对眷侣。”
“可若是没有家世的羁绊,二人恐怕也不会相遇相识了。”
“唉!”几人齐齐叹气。“世上安得两全法。”
李芷看着眼前想念的人,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却因此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还是萧景阳先开口,柔声道:“郡主,久违了。”
“景阳……”李芷挤出一个笑容:“一别经年,你看着瘦了许多。”
萧景阳注意到她紧攥的手,默默叹了口气,然后解下裘衣给她披上。“有劳你惦记着我,我一切都好。天台山虽然与长安城不同,但是在那里没有人认识我,我活的很自在。山中风大,出来的时候怎么不记得让婢女给你加件衣裳?冬日寒冷,终究不是春夏,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像以前一样贪凉。走吧,我们去里面说话。”
“当日没有好好告别,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遗憾。看到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眼下年关将近,府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我不便久留。”
“也好。当日送你的手绳想必已经旧了。”萧景阳从怀中小心翼翼拿出一支发钗递给她:“桐柏山山后有一片黄杨林,我从中选了一棵最好的做成此钗,又在桐柏观供奉许久,希望可以保佑郡主万事顺意。”
李芷接过之后,微微一笑:“这是临别赠礼吗?景阳,我依旧心悦你,不会假装自己放下了,然后匆匆将终身交予他人。但我相信岁月会抹平我们之间的情谊,我不会一直念着你,总有一天我会走出来。”
“那就再好不过了。我相信岁月会抚平所有的爱恨。”萧景阳的笑容更大了:“我心悦你,此生亦不会有他人,但是听到这句话我很欣喜。阿芷,不必顾念任何人,尽情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无论日后你做出怎样的选择,身后都会有我的支持,不管你需不需要。”
“多谢。”李芷强忍泪意,将发钗簪到发髻上。“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今日一别,恐再无相见之日。阿芷,珍重!”
二人依依惜别,然后错身而过。萧景阳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
“郡主,您没有和萧郎君提起海右的事情吗?”
“传言罢了。只要叔父没有亲口告诉我,陛下没有将旨意送到府中,那就只能是传言。而且,萧家参与谋反,他能够留下一命已是叔父格外开恩。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何苦说这些真真假假的事情。若传言为真,他总有知道的一日。”吉安郡主摇摇头:“不必为没发生的事情发愁。”
“婢子为郡主感到难过而已。”婢女在一旁忿忿道:“食君之禄自然该为君分忧,陛下平日里待您是不错,可是再不错也从未逾矩。青苍不会以帝王之女和亲,所以宗室女子的处境可以想象。公主的待遇没有享受,却在最后一刻安上了这个名头。”
李芷将外衣拢紧,闻言眉头轻皱:“胡言乱语!平日里我让你们谨言慎行,面对我竟全忘了。不过是捕风捉影,为何在你口中好像已经是定局了?陛下待我如同亲女,就算真的是我去和亲,为了青苍我也不会推脱。再有下次,我定不饶你!”
“是,婢子知错了。”
回到宋王府后,王夫人正带着薛永悫和宋王妃相谈甚欢。见到她回来后,便让李芷和薛永悫自己去说话了。
等到她们离开后,宋王妃元盈敲门关切道:“阿芷,下次出门记得多带几个人。虽然城中太平,又是白日,可你一句话都不说就带着人出城,让我们担心极了。”
“阿芷知道。劳烦母亲受累为我担心,下次不会这样做了。”
“母亲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所以你阿耶打算带你去骊山散散心。”宋王妃看着眼前的少女不忍心责怪,又劝慰了几句,然后对她的贴身婢女嘱咐道:“好好照顾郡主,不准再有下次!”
宋王妃离开之后,李芷孤身一人走去了静心斋。
静心斋在王府修缮之时重新布局了一番,日常也有人清扫,所以此处正适合静心沉思。李芷跪在蒲团上静静祈祷,随后摘下了一直戴着的手绳,露出了手腕上的伤痕。
“今日我赶去终南山见到了景阳兄长,他和我记忆中的模样不同了,但是依旧是那么温柔。虽然比起救我的时候瘦了,但是也变得更加潇洒。他现在是一名道士,仙风道骨,放下了心中的仇恨,阿芷真为他感到开心。有时远离故土,远离故人,或许就没有那么多的忧愁了。”李芷自言自语道:“上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看到他我就想起了一些往事和人,还有你。阿娘,我想你了。”
……
李璟得知她在静心斋时想要推门进去,犹豫许久终究还是转身离开了。临走前叮嘱婢女:“阿芷若是有何异常,记得派人告诉我。”
“是,郎君。”
从静心斋出来以后,李芷的心情好了不少。桌上放着一个精美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支发簪。她取下自己发间的钗放了进去,然后轻轻合上了。
吉安郡主离开以后,蒙元玖看着已经凉掉的饭菜也没了兴致,索性带着张予安和何皎回去了。
“郡主来得如此匆忙,似乎有事要和兄长说。”
“她不说,我便不会问。不告而别总会让人格外惦记,将话全部说完才能走向下一步。我们终归都有自己的人生。”
萧景阳静静地站在树下,突然想弹琴了。
直到雪花飘起,隔着窗子他看到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急忙起身颔首道:“师父。”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虽然曲不对题,但这情和景倒是和上了。”老者问道:“俗事已了?”
“是。”
“那便随我回去吧。”
和萧景安等人告别之后,萧景阳再次离开了长安,这一次,是永远离开了长安。
姚以钦百无聊赖的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低落道:“我们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呢?”
“有时候,不再见并不意味着是一件坏事。”郑少虞安慰道:“而且,只要我们都还活着,想见的人总会见到的。”
“也是。”姚以钦点点头:“不过最近我总觉得过去和我一样再慢慢变老,直到消失。记忆中的人,慢慢离开;记忆中的事,慢慢遗忘。到最后,到底还能剩下什么?”
对于姚以钦忽然的感慨,萧景安奇怪道:“为何如此,难道是因为兄长的离开?”
“景阳让我想起了一位儿时好友。当时两家祥林,我们年纪相仿,自然而然就成为了朋友。可惜后来我随阿耶来到长安,便渐渐失去了联系,现在我连他的名姓都快记不清了。”
“我不知道。”萧景安没有说出什么颇有深意的话术,他只是简单地摇了摇头。看着姚以钦迷茫的表情,他解释道:“我们现在都在经历这样的事情,所以我没有确切的答案告知你。我想,这需要我们一起去摸索。”
姚以钦低头一笑,似乎是在笑自己犯傻。“你看我,真是……”
“难得糊涂,有什么不好?”郑少虞随之一笑,看着邸舍还未收起的琴想起来一件事情。“海右可汗发兵征讨葛逻禄、胡禄屋、鼠尼施等部落,连战皆捷。圣人命汤都护、解常侍等出兵相救,之后又任凉州薛大总管为朔方道行军大总管,吕太仆和杜刺史为朔方道行军副总管,率兵征讨海右。正是士气高涨之时,为何会传出和亲的消息呢?”
“既然不是确定的旨意,那证明事情还有转机。而且,怎么也不应该落到吉安郡主身上,那太荒谬了。”
当年,宋王辞让太子之位,引得青苍众人赞叹。宋王为人恭谨,从不乱议朝政,为青苍帝所敬重。再言之,青苍帝格外注重名声,又怎会让其独女和亲呢?
“最近西弥联合大食进攻宁远国,幸得圣人英明决策,派出张将军前去平叛。张将军传檄诸国,我军名声大震。听闻宁远王有意派使团入京。”郑少虞顺着海右提起西弥:“另外,锦兰公主以谢恩的名义上书求和,圣人已经同意了。”
“又是锦兰公主。”姚以钦冷笑,起身关窗:“西弥开战之时从来没有在乎过她的处境,这个时候倒是记起公主的来处了。两国交战,百姓和士卒首当其冲,直面战争的残忍,世人大多将同情给予他们。但是却忽略了因为一道旨意而被迫远离家乡,从此以后生活在一个完全陌生国度的她们,她们遭受的痛苦绝不会少于百姓和士卒。”
“是啊。她们没有忘记自己身上肩负的使命,所以会更加痛苦。”
国与国之间的关系瞬息万变,时时刻刻都充满着危险,没有永恒的朋友。和亲公主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整日提心吊胆,在各种情感之间来回拉扯,能活到正常人的寿命都是万幸了。
身为皇室子弟,平日里享受着百姓的供奉自然应该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如果一人可以护佑百姓,那么他们责无旁贷。但是,享受供奉的皇室难道只有女子吗?想来也应该是男子居多吧。而且被选去和亲的宗室女,之前不是默默无闻,就是不受宠爱,却在需要为国出力之时被推到了最前方,她们又何其无辜?
世间对女子本就苛刻,倘若能做到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已是一个好归宿。可现在宗室女空有一个封号,除此以外,什么都没啦。
青苍自然有不同意和亲的官员,可惜他们的声音太小,好似石子投入北海中,激不起一丝波澜。
千里之外的西弥,锦兰公主站在窗边看着落到手中的雪花慢慢融化。
“公主,陛下已经同意了您的请和。今日风大,还是关上门窗吧。”
锦兰公主没有理会,自言自语道:“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不知今年长安冬日的雪是否已经到来。”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窗户一点一点的关上,直到再也看不见远处的高山与飘落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