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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水痕未干的纸巾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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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结束后第三天,白以琪蜷在工作室的亚麻色沙发里,膝盖上搭着条米白针织毯。
阳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斑驳光斑,细尘在光柱中缓缓浮游,像被风搅动的星屑。
她却盯着手机屏幕,指尖在照片放大键上反复轻触——那是林小满拍给她的展览现场图,《旧窗台》的高清特写里,墙角那团纸巾的褶皱正随着放大逐渐清晰:纤维交错如干涸的河床,边缘卷曲处泛着微黄,仿佛还沾着旧日的湿气。
那是她画这幅画时几乎无意识勾勒的细节。
铅笔在画纸上游走时,她只觉得该有团揉皱的纸,像块被风卷到角落的云。
可留言本上那句“你画出了我想说的话”却像根细针,轻轻挑开了记忆的线头——到底是谁,能从这团模糊的褶皱里读出未说出口的情绪?
手机屏幕突然被阴影覆盖。
林小满的香风裹着咖啡味扑过来,她把两杯热拿铁往茶几上一墩,金属托盘发出清脆一响,咖啡液面荡开细密涟漪,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杯壁。
白以琪被惊得指尖一颤,手机差点滑进毯子里。
她慌忙锁屏,屏幕亮起又熄灭的瞬间,“梁毅彰”三个字的残影还在视网膜上晃,像一道未擦净的墨痕。
“别躲。”林小满直接抽走她手里的手机,划开相册翻到留言本照片,指尖戳在那个被盖住大半的名字上,“策展团队今早转发的邮件,这位梁先生说要以‘法律咨询’名义留联系方式,说什么‘有关展览安全事宜需沟通’。”她嗤笑一声,“我干这行三年,头回听说法警管画展安全。”
白以琪盯着茶几上晃动的咖啡涟漪,喉结动了动,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毛毯边缘粗糙的线头,那触感像极了旧日画纸的纹理。
“我不需要法警保护。”
“可他说——”林小满突然放轻了声音,像是怕惊飞什么,“他说,他认识当年那个‘窗台旁的女孩’。”
空气骤然凝固。
白以琪猛地抬头,睫毛剧烈颤动,连耳尖都泛起薄红,耳垂上那粒小小的痣微微发烫:“他……怎么知道?”
林小满被她的反应惊到,手机差点掉在地毯上。
她看着白以琪攥紧毛毯的手指节泛白,指腹因用力而失了血色,突然想起三年前帮她收拾旧物时,从箱子底翻出的初中速写本——每一页都画着教室后窗,窗台上的玻璃杯子,还有某次被打翻豆浆后,墙角那团揉皱的纸巾,纸面褶皱的走向,竟与今日画中如出一辙。
“我也问了策展人周明远。”林小满坐近些,把手机屏幕转向她,邮件里的联系方式被红笔圈着,“周哥说那男人在展厅站了两小时,走的时候特意交代,如果白老师愿意,这通电话随时能打。”
白以琪的视线落在那串数字上,像被烫到似的移开。
她想起前晚整理画稿时,在纸堆里翻出的半张照片——照片里的玻璃杯子,杯底褐色的渍,和《旧窗台》里的几乎分毫不差。
照片背面的字迹,和留言本上的“梁毅彰”,明明是同一支钢笔写的,笔尖压痕深浅一致,连墨色氧化后的微褐都如出一辙。
“小琪。”林小满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指尖微凉,“你记得当年总坐教室后排的转学生吗?”
白以琪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胸口起伏间,旧日的气味猛地涌上鼻腔——阴沉沉的教室,粉笔灰混着潮湿的霉味,她蹲在窗台边捡被撕碎的画稿,后颈还沾着同学恶作剧甩的豆浆,黏腻的液体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温热又令人作呕。
有人的影子笼罩下来,她抬头,看见藏蓝校服袖口一道洗不掉的墨痕,然后是半团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巾,轻轻落在她摊开的手心里,纸面微潮,带着一点体温。
“我——”她刚开口,手机在林小满手里震动起来,嗡鸣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是周明远发来的消息:“梁先生说,若方便,可来市档案馆旁的老茶馆,周三下午三点。”
周三,正是今天。
白以琪望着窗外的云,喉间发紧。
她本不想来的。
可昨夜她又梦见了那个雨天的走廊,自己蹲在墙角,校服前襟全是豆浆的污渍,有张叠成三角的纸巾从门缝里塞进来,擦过她膝盖时带着点温度,像一只小心翼翼伸出的手。
醒来后她翻出压在箱底的童年笔记本,在某页边缘发现极小的“别怕”二字,字迹陌生却熟悉,像是用钢笔尖轻轻戳进纸里的,纸面微微凹陷,指尖抚过时有细微的阻滞感。
此刻她站在老茶馆门口,青石板路被晨露打湿,凉意从鞋底渗上来。
门楣上“半盏”二字的木牌有些褪色,漆面剥落处露出深褐色的木纹。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笔记本,“别怕”那页被折了角,硌得大腿生疼。
推开门的瞬间,茶香混着旧木头的气息涌出来,陈年的樟脑味与焙火乌龙的焦香交织,暖风拂过脸颊,像某种无声的迎接。
她的目光扫过靠窗的木桌——空的。
只有中间那张八仙桌上,摆着一杯温水。
杯底压着张纸条,字迹和留言本上的“梁毅彰”如出一辙:“你来了,我就放心了。”
白以琪的指尖悬在杯沿上方,没敢碰。
瓷杯的温度透过空气传来一丝暖意,她注意到纸条边缘有极淡的水渍,对着光一照,竟是片泛黄的纸巾角。
折痕呈整齐的三角状,像朵微型的花,边缘微微卷起,仿佛刚从谁的掌心取出。
记忆突然清晰起来。
初二那年深秋,她被堵在教室后窗台下,豆浆杯被撞翻,褐色液体顺着窗台往下淌,滴在她的白球鞋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她蹲在地上捡画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皮鞋踏在水泥地上的节奏沉稳而克制,然后是一声极轻的“借过”。
再抬头时,半团叠成三角的纸巾正落在她摊开的手心里,纸巾角沾着点水痕,像是刚从谁的口袋里掏出来的,还带着体温。
“是他。”她对着纸巾角轻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呼出的气拂动纸角,那抹黄微微颤动。
茶馆的门被风推开又合上,铜铃叮铃作响,余音在梁木间回荡。
白以琪攥着纸条和纸巾角站起来,发现阳光不知何时爬上了窗棂,光斑正缓缓移过她脚边。
她低头看表,三点整。
回家的路上,她绕去文具店买了个玻璃相框。
回到工作室时,纸巾角已经被仔细压在相框里,和那张老照片并排摆在画架旁。
暮色漫进窗户时,她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只蒙灰的木箱上。
箱盖上的铜锁有些生锈,她蹲下来,手指轻轻抚过锁面,铁锈的颗粒感蹭在指腹,凉而粗糙。
锁孔里落了些灰尘,她对着吹了吹,金属碰撞的轻响在工作室里荡开,像一声迟来的回应。
明天,她想,明天就打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