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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34.巨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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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锦希。
你对试探和恶意太过敏锐,敏锐程度令你痛苦煎熬,这并非是在换了十几次工作锻炼出来的,而是你从小自带的雷达。
你并非家底优渥的孩子。一众堂表亲里,你们家最穷,可你们家从来不缺吃穿用度。
这很奇怪,又好像不奇怪。
大伯二伯虽经常吵架打架,要你爸爸评理,但他们对你爸爸怜悯且心疼。送好东西,打点生活费,似乎在他们的认知里是情理之中的事——照顾幺弟嘛,顺手的事。
而大姆二姆却不这么想,她们觉得你爸爸是蛀虫,你奶奶也是这么想的,这仨婆媳平时会为鸡毛蒜皮的事互呛,唯有在“李勇斌是蛀虫”这一点达到共识。
这很无可奈何,她们说得没错啊,谁愿意长时间地养着蛀虫呢?况且这条蛀虫还拖家带口的。
舅舅倒没有那么热心肠,他曾因为你爸妈都不出去工作,和你妈妈大吵一架。
那是舅舅一家还没搬走的时候。彼时爸妈两边的亲戚都住在温馨的春花园小区,舅舅和你妈妈吵得面红耳赤,甚至因此误伤外公。你仍记得血溅满地、甚至溅到你脸上,外婆把你抱在怀里,尖叫声鬼哭狼嚎。
你有一只眼睛没有被挡住,暴露出来,扫视全场,茫然地嗅了嗅鼻尖,嗅到满鼻腔的血腥味,还有外婆身上特有的味道,佛龛的檀香混合着老肥皂,闻起来很安心。
从此时开始,你的敏锐度如拨云见月,显现出轮廓的,从令人安心的檀香、肥皂味和突兀的血腥味开始,骨子里的敏锐被唤醒。
那时候外婆紧紧抱着你,所以你没法跟舅舅解释,其实妈妈不是蛀虫,她有出去工作的,可是她太孱弱,第一天就被超市老板辞退,回来还被爸爸痛骂“丢人”。
没说出口的解释,错过了适当的机会,以后就永远无法说出口了。此后再见到舅舅,一次是外公葬礼,一次是外婆葬礼。
舅舅到底对妈妈好不好?
姐弟吵架为什么会默契地突然和好?
童年时,妈妈夜夜头痛哀嚎时,你踮着脚开门,很多次是舅舅出现在三零三房门外。你长大了,妈妈在老家不安恐惧时,是舅舅打点妈妈在老宅的邻居多多照顾妈妈。妈妈经常头疼,体质孱弱,舅舅送了好多补品,妈妈干笑着说“我吃斋”,只捡人参泡水喝,巴掌大一包人参依依不舍地喝了三年,好几包花胶鱼胶落入你和哥哥的肚子里。
初中的时候,你曾靠贩卖纹身贴赚取买卫生巾的钱,好在有“烂仔”朋友打掩护,班主任蓝焰没能抓到“奸商”,于是怒而群发短信给家长们,试图伙同家长抓住你。
而后很长一段时间,你和“烂仔”朋友达成默契,借他们作业、在他们忘带红领巾的时候帮他们打掩护。
——你很穷吗?为什么要偷偷卖纹身贴赚钱?
不穷啊,应该不穷吧,大伯二伯都有给爸爸生活费。
可你就是拉不下脸跟爸妈要生活费。
回家喝着伯父们送的几千块半斤的茶叶,啃着姆妈们做客时提上门的精致点心,运气好的话,你还能得到堂姐退下来的漂亮名牌衣服。
至今想起来,仍觉得这又穷又吃穿不愁的矛盾现象出现在你身上的场景,真是匪夷所思。
你们为什么要对爸爸这么好呢,为什么要爱屋及乌呢,让我的恨意自惭形秽,让我看到自己的丑陋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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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的走马灯吗?
死的人不是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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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在酒店自杀的消息传遍各个亲戚耳中,你和哥哥被妈妈安置到舅舅家。
你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心里窃喜,终于能待在舅妈身边了。
你喜欢舅妈一身黑色风衣、意气风发地搂着你去皮具店的模样——皮具店是舅妈亲手打下的“江山”,可是每个寒暑假,你去皮具店帮忙的时候,大人们总是说“这是你舅舅的店”,而不是“这是你舅舅舅妈的店”。
总之,每次有舅妈在,舅妈就会请你吃热狗,喝奶茶。舅妈请客的零食,你可以放心地、光明正大地吃。
而这次爸爸自杀,舅妈一如既往地在你面前推满零食。舅舅却突然指着你的鼻子,恨恨地骂道:“这小孩真是没心没肺,爸爸出事了,她还在这吃吃吃!跟饿死鬼投胎一样!你妈没给你买过零食吗!”
舅妈虚挡了一下。“她才几岁啊,什么都不懂。”
你抬头看了一眼舅舅,没有理会,低头狂吃。
真好吃,比姆妈们送的点心还好吃。错过了这次,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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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以前就这么贪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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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获救,重新回到家里。
回家的路上,你从大人们零碎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原来是有邻居说爸爸整天无所事事不顾家,于是他想不开,躲进酒店自杀。
你得知缘由后,拿着剪刀躲在厕所,在手指和手腕上比划。
说得没错啊,这值得去死吗?
你不理解为什么听到这句话爸爸会想自杀。
走神间,锐利的剪刀戳破了指头,将左手无名指上削下一大块肉。大片血液渗出,滴滴答答像漏水的水龙头,你惊骇得手足无措,扯过大把的纸巾缠在手指上。
这就是自杀的感觉吗?
其实一点都不痛,就是看着有点吓人。
“李锦希!”妈妈在外面叫你,“干什么呢,作业写完了吗!”
你吓了一跳,天生具备的撒谎能力的你脱口而出:“我上厕所!”
随即你看到洗手池的血,心脏慌乱地狂跳。这么多血,洗手盆都被淋满了红色,万一被妈妈发现,肯定会被妈妈骂死的。
水龙头开到最大,妈妈在厕所外敲门:“水不要钱啊!到底在玩水还是在上厕所!”
再次被骂,你反而镇定了些,直到洗手盆干干净净,你才关了水龙头,蜷缩起左手无名指的伤口。
流了这么多血,居然没有人发现你受伤,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自杀未遂的爸爸身上。
你暗暗庆幸,同时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有点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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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像我,我怎么会在意这种小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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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讨厌爸爸身上的味道。
空调冷气味、烟味、浓茶味、麻将馆味、快餐味……各种复杂的气味互相融合,几乎要把爸爸腌入味。只要爸爸一开口说话,你就能看到他被尼古丁熏得泛黄的牙齿,甚至隔着一臂距离,你有时候能闻出爸爸上一餐是在哪家快餐店吃的饭。
爸爸的烟瘾让做客的阿姨瞠目结舌:“我从来没见过哪个家的墙壁被二手烟熏成黄色!”
你讨厌爸爸。
你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讨厌他身上的味道,还是讨厌他不出去工作让妈妈这么辛苦,又或者是讨厌他沉迷电脑的时候,不论在他耳边说什么,他总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把你当做空气,如果你独自在厨房备菜,他会进来关灯;如果你在浴室,他会关灯;你和妈妈说着话的时候,他会自然而然地打断你。
他经常看不见你,类似的例子数不胜数。
我明明就站在爸爸眼前,就算耳背,眼睛不可能也坏了吧?
为什么看不见我?
为什么总是忽略我。
某次,你跟爸爸说可以吃饭了,爸爸依旧是那种魂魄游离的状态。你突然怒从心起,摁下关机键。
爸爸的反应超出你的预料,他从座位上跳起来,一巴掌把你扇倒在地:“我差点就赢了!我差点就回本了!贱人!”
长大后,你跟妈妈提起此事,妈妈却歪着脑袋:有这回事吗?
有。
连楼下的婆婆都知道的事,为什么妈妈可以忘记,你就在厨房,你目睹了一切。
被扇了一巴掌后,你懵了,爸爸也懵了,你嚎叫着冲出家门,跟上楼晾被子的二楼邻居婆婆撞了个满怀,撕心裂肺地尖叫。
邻居婆婆不明所以,用潮湿的、香香的被单把你裹着,藏在身后,跟爸爸对骂,你记得一清二楚,爸爸的眼神很快变得澄澈,小心翼翼蹲下,你往邻居婆婆身后使劲藏,不让爸爸碰。
你尤其讨厌进麻将馆。
穿过层层二手烟,找爸爸在试卷签字。他的脸经常藏在朦胧的烟雾之后,模糊不清,声音如惊雷般清晰:“啧,不能找你妈签字吗?”
“妈妈头痛,没法起床。”
妈妈因为身体太弱,每日活动非常局限,除了拜佛就是哭,准备一日三餐已经是妈妈的体力极限。爸爸作为枕边人,深知这一点,他叹着气不耐烦道:“写三个字都做不到?你妈就是不想给你签字!”
你沉默等待签字的时候,旁边的叔叔阿姨对你产生好奇心。
“这是老三的女儿啊?”
“怎么跟个小猴子似的,老三,你女儿是不是太瘦了?读二年级了吧?”
旁边的阿姨伸长脖子,瞟到试卷,“哟,考到鸡兔同笼,四年级了,怎么这么瘦啊?”
爸爸叼起一根烟,火机闪起两次星火,燃起小小的火苗,“她不爱吃肉。”
又来了。
明明是你们说我经常咳嗽生病,不能吃腥辣荤。
爸爸总是这样推卸自己。
他讨厌佛龛上酥油点燃的汽油味,不承认是他自己讨厌,而是皱着眉头把油灯掐灭:“为什么又点油灯?家里就这么点空间,你不知道李锦希讨厌这个味道吗?”
如果家里点了檀香,爸爸会生气地冲出家门,质问妈妈为什么点檀香,并且言之凿凿“你不知道李锦希讨厌檀香吗?”
其实你还挺喜欢檀香的,檀香里有妈妈和外婆的味道,他总喜欢把借口推在你头上。
爸爸签好字,笔和试卷塞进你手里,手在背后轻轻推了推你。你立马回神会意,从善如流:“叔叔阿姨好。”
“好好好。”
叔叔阿姨们的脸在二手烟浓雾之后变得诡谲起来,越发扭曲。
“还知道叫人呢?有礼貌。”
“比我们家那孩子好多了,我看看……89分,差一点就能上90分了。”
“四年级啊,十岁了吧?”
你抬头看着爸爸,爸爸根本没有看你一眼,充满血丝的赤红双眼盯着麻将桌,嘴里对你催促,“快去上学。”
你走出麻将馆,刻意将步伐放得缓慢,想让日光晒去身上、头发里沾染的烟味。
爸爸从头到尾根本没有看我一眼。
——要是爸爸不在就好了。
你被自己阴暗的想法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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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小时候这么讨厌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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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你有记忆起,每个寒暑假,妈妈都会抱着你的《学生寒暑假评价手册》,念念有词说“虽然脾气有改好一点,但还是得再克制一下你的臭脾气啊……这个假期有做家务,还算可以,评价就对你客气一点吧……”
你感到委屈。明明从来没有对家里人发过火,难道哭也算坏脾气吗。
“臭脾气”三个字像紧箍咒。
明明老师们都很喜欢我,从来没说过我脾气坏。
你有些不服气,随即又想到,自己的小学六年生涯,换过五次班主任,每一个班主任对你的评价都挺好,你曾因此沾沾自喜。
每个班主任的脸你都记得。尤其记得初三的代班班主任,王老师,戴着眼镜,表情很少,近乎冷酷,说话语调不变,冷冰冰的,管纪律时特别暴躁。
某次他单手把调皮的学生拎起来,作势要打,最终脸和脖子憋成了猪肝色,把那调皮的学生扔到教室外:“给我出去罚站!”
王老师竟然能单手举起一个男生?
这个被王老师拎起来的调皮同学,留过两次级,在班里年纪最大,班里没有人敢惹他,某次他用砖头砸伤你的右眼时,你捂着血流不止的右眼一路孤零零地哭回家。
次日,奶奶提着菜刀来到学校“声讨”;嫌你幼稚、从不与你一起放学回小区的堂哥们把那位砸伤你右眼的同学拽进男厕所“教育”了一顿。
你从来不知道整天泡麻将馆的奶奶居然会为了你做到如此份上,也不知道总是嫌弃你麻烦的堂哥们居然会帮你出头,你大部分的注意力停留在“给老师留下好印象”这一贯穿学生生涯的任务里。
大部分时候,王老师的脾气是很好的。你记得每次王老师用沉稳的语气拍拍你的肩膀说“考得不错,再接再厉”,也记得王老师在暴雨天把班里的同学们一个个地背起,淌过水汪汪的烂马路,浑浊的黄色雨水淹过了他的双膝。
某次早操集合,你和同学起了冲突,被那人推倒在地。你当场哇哇大哭,同学们围着你不知所措。王老师先是蹲在身边说了句什么,随后把你抱起,冲进了校医室,得到的建议是去医院。
第二天你出现在学校,抱着左臂哀嚎,同学们都笑你娇气,王老师接连几天,每天问你去医院了没有。
“没有。”
你回答了好几天,总是抱着左臂哀嚎,王老师察觉不对,在某日来到小区门口,要求爸妈带你去医院,这一查才发现,你左臂骨折了一周。
左臂打着石膏的那段时间,你成了校园里的霸王。班里闹腾的调皮同学路过你桌边的时候都下意识放轻脚步。
原来受了伤也可以横行霸道啊,太爽了。
你不禁想到柔弱的爱哭的妈妈,她眼泪这么多,上辈子可能是雨,她也可以用类似的方法博取爸爸的清醒啊。
三个月后,石膏拆下,可你依旧感觉左臂疼痛。
妈妈一边炒菜一边惆怅:“你的手到底什么时候好啊?”
为了不让妈妈担心,你“扑棱翅膀”,假装自己好了,随即被痛得龇牙咧嘴。
忙着炒菜的妈妈在热烈的油烟中大声说:“哎呀,那就好。”
你有些不高兴地抱着左臂走出厨房。
妈妈根本没有看自己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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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看我。
你们为什么看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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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二年级起,你开始自己上下学。周围的同学得知后都对你露出羡慕的表情:“你真大胆啊!”
你初次被夸赞的时候,心灵被震撼了一下,那感觉就像是被同学夸赞自己手工了得、会用酒瓶盖敲出飞机模型那般,忍不住洋洋自得,灵魂都快飘起来了。
此后你一直自己上下学,这一年,哥哥读三年级。
某天放学,在小学门口苦等两个小时的妈妈没能接到哥哥,着急忙慌打电话给爸爸。彼时天色已暗,爸爸从麻将馆跑来,找遍小学都没有看到哥哥的身影,于是动员了同小区的其他亲戚一同寻找。
六点已过,爸妈带着一帮不安的亲戚回到小区,发现哥哥在玩滑滑梯,而你在旁边呆坐着,折树叶玩,怀里一个书包,脚边一个书包。
“嗖——”
哥哥玩得上头,嘴里在给自己的滑梯动作配音,丝毫不知身后的爸妈已折断柳条冲了过来。
一记柳鞭下去,哥哥毫无防备地挨了猛抽,顿时放声痛哭。爸爸的暴怒声响彻整个小区:“蠢货!放学了为什么不回家!你妈在校门口等了你两个小时!”
你在旁边抱紧了书包,手里的树叶掉在地上,想起菩萨显灵的夜晚,爸爸贴好退烧贴后转身就走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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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晚回家,根本没人发现。
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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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某次肺炎高烧后,你的记忆力更强了,任何细节都忘不掉。
你不仅清晰地记得高烧那天晚上,白净的陶瓷菩萨坐在火红的莲花灯里,脸色随着五彩缤纷的莲花峰变化莫测,眼珠子咕噜转看向自己的模样,还清晰地记得苍老的“阿弥陀佛”唱佛声。
事发那天,家里只有你和妈妈。可妈妈在房间里大哭,没有人能帮你证明家里的菩萨像是活物。
妈妈从那之后,总是无意识地碎碎念。
“你怎么性格变得这么差啊,动不动就哭。难道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吗。”
这句评价像鬼影一样对你的大半人生穷追不舍,你很讨厌这句话。
很小的时候,你跟随堂哥们去游泳。没人在你身边,没有大人看着,你对泳池里遨游的身影羡慕不已,以为人跳进水里就会浮起来,于是勇敢地直接跳进了两米的深水池。
你狼狈地被救生员捞上岸后,看到哥哥们在岸边指着你哈哈大笑。救生员狠狠地痛骂了他们,他们更加恨你,游完泳后带着你哥哥去大伯家吃晚饭,把你瞥下。
你吹完头发在前台等了很久,等到即将天黑,隐约意识到不对劲,借前台电话打给妈妈,这才得知哥哥们已经在大伯家吃着热乎的晚饭,于是你只能背着打湿了的沉重泳衣,吹着晚风独自回家。
当晚你发了一场高烧,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万幸家里有菩萨保佑。
街道车水马龙,卡在马路中的汽车像是暗夜里的萤火虫,哔哔叭叭吵得要死。此番混乱的美景无人欣赏,昏暗的家中有女人的幽怨哭声影影绰绰,那是妈妈趴在床上放声痛哭。
爸爸去打麻将,哥哥去伯父家找堂哥玩,你昏昏沉沉地面对家里的怪异气氛,好像有一股阴冷的风从四面八方微微地拂着你。
“妈妈?”
你很害怕,头很重,看什么都觉得不对劲,所有的家具、装饰在不断地放大缩小,连佛龛里那尊洁白无瑕的尊贵菩萨像,在莲花灯中突然被衬托得阴森凶恶,狭长的眼珠子骨碌一转,盯着你。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菩萨居然开口说话了!
陶瓷像上的圆润红唇根本没有动作,你却清晰地听到苍老的声音自菩萨像发出。你大骇,小跑着去主卧找妈妈。
可是妈妈好像陷入了梦魇,一直趴在枕头上大哭,哭得眼睛都肿了:“我怎么那么命苦啊!”
你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轻轻扯着妈妈的被子,忽然世界陷入黑暗。
再有意识的时候,你躺在爸妈的房间,额头上贴着退烧贴。空气里有一股二手烟的味道,你用力抬头,看到房门外有两条细长的人影,妈妈靠在爸爸身上大哭:“我还放在玻璃桌上晾了一会儿,还以为体温计坏了不显示度数……我怎么那么命苦啊……”
爸爸的声音很低沉,他一开口说话就像打雷,此刻爸爸在门外压低声音对妈妈说,“没事,老家还有孩子烧到42度,不也活蹦乱跳的?我借一辆车带她去打吊针就没事了。”
“可是锦希咳的痰里有血啊,吊针有用吗?”
“阿……弥……陀……佛……”
诡异飘忽的苍老声线忽然飘来,混在爸妈的交谈声中。
你不安地把脸窝在被子里,枕头有妈妈的味道。
是梦吗?
过了一会儿,爸爸来换退烧贴,你很天真地问,“爸爸,你会带我去其他城市治病吗?”
爸爸失笑。“怎么可能?哪儿有这么多钱啊。”
你把脑袋露出来,看着爸爸,“如果我两只耳朵都听不见了,你会带我去其他城市治病吗?”
爸爸贴好后就转身离去,“别想这些,睡觉。”
“咔哒”一声,门关上,你看着轻飘飘的窗帘,感觉灵魂要被蒸发得随之飞舞。迷迷糊糊间,耳边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阿——弥——陀——佛——”
你猛然睁眼,那苍老的声音却诡异地消失了,耳边嗡鸣,白纱窗随风微微舞动,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条缝隙。
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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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恶心,怎么全是家人。
真恶心真恶心真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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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一闪而过,你察觉到,自己又缩小了一点。
你背着小小的书包,牵着爸爸的手,你走向幼儿园。进入幼儿园后,你松开爸爸的手,飞奔向你的朋友。
婷婷、小熊是同小区的孩子,你们时常一起玩儿。
某天,孩子们之间忽然卷起一股收集啤酒瓶盖的热潮,每当放学等不到家长,大家就会在附近寻找圆圆的、长得像硬币的铝合金啤酒盖。
“啤酒盖可以做什么呀?”
“不知道啊,但是好多人都在收集瓶盖,肯定有用……哇,小熊,我又找到一个没有痕迹的瓶盖!”
见你一声不吭,小熊突然扭头问你,“李锦希,你手工最好了,你可以用瓶盖做出飞机模型吗?”
你愣了一下,飞机模型?你只在堂哥家见过,你家里没有那种流行玩具。
即便如此,你还是硬着头皮,模棱两可地说:“那需要很多瓶盖。”
“你真的会啊!”婷婷惊喜地笑着拍手,“我就知道,你手工最好了,我们快一起找瓶盖!”
你脸色赧红,原来自己的手工很厉害吗?从来没有人夸过。于是你低着头,假装很忙,装腔作势用砖头认真地把瓶盖砸扁,煞有其事地道:“那我先把所有瓶盖砸整齐。”
一旁的小熊开始幻想,“等做好飞机,我们一起去超市吧?”
婷婷笑道,“飞机可以去很远的地方啊,超市有什么好玩的,我们可以去德国!”
你自以为三人之间的关系应该是非常铁的,直到画面一扭曲,你发现自己还是忘不掉捡瓶盖的两年后在街上巧遇。
“那人是谁啊?”
“不记得,她说她叫李锦希,好耳熟的名字。”
“是幼儿园同学吧。”
“胡说,我记得是同小区的小孩。”
“干嘛突然过来跟我们说话?好奇怪吧。”
他们走远时说着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你。你看到自己满脸失落,抱着一袋啤酒盖,目送小熊和婷婷走远,独自在后方手足无措。
原来自己这么小的年纪就会露出要哭不哭的表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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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用,真窝囊,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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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记忆起,你经常是在亲戚家吃饭。
还需要踮着脚尖开门的年纪起,爸妈已经带着哥哥去过好多城市。那个时代的耳蜗修复技术不够发达,哥哥的左耳依旧听不见。
真好啊,少一块肉,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偏爱。
你很会察言观色,你能从笑容狰狞的二姆的神色中察觉出即将被揍的危机,躲在防盗网外,在十楼阳台侧耳倾听时远时近的脚步声;你能从二姆妈阴沉的脸色中明白自己做错事,筷子乖顺地扒拉碗里的米饭,不去夹任何肉类。
你想找爸爸妈妈,可他们忙于带哥哥去看医生,几次把你送回大伯二伯家,美其名曰“小孩子互相多接触,长大了才不会生分”。
人不会对与自己实力相近的同类产生怜悯。
就像大伯和二伯之间不会嫉妒千万家产的富翁,但会互相警惕兄弟之间的财产、名下公司的净利润、从对方每年的综合所得税等细枝末节互相试探打量。
可是人天然地会对身体抱恙的弱者产生怜悯。
伯父们吵得再厉害,也不忘给爸爸带名贵的好茶,定时来家里看爸爸。同小区的长辈亲戚们,任谁见到你哥哥的左耳,会流露出同样音调的感叹:天啊,真可怜!
哥哥从旁人的情绪中隐约明白自己与众不同,变得小心翼翼,乖巧端正。
同小区的男孩子没有几个是乖巧的,李康时这个乖巧懂事的异类立刻被当做调皮孩子们的正面教材,经常被拉去做对比:你看看人家李康时,再看看你们!
大人们说得越多,李康时越是不敢调皮。
即便如此,调皮的堂兄弟们经常带着你哥哥一块儿玩。一边保护李康时不受其他熊孩子的欺负,一边带李康时爬树翻墙,美其名曰锻炼胆量。
你同样被爸妈丢给同小区的堂哥堂姐们,可你的存在感低得可笑。
堂哥们会丢给你一把玩具水枪,或者给你一些卡片,让你在旁边玩,他们在另一边嘻嘻哈哈地玩其他的游戏,又笑又闹。
堂姐比你大五岁,她在玩漂亮的发光贴纸时,你还是挂着鼻涕只会站在旁边抓肚皮的跟屁虫。
她比任何人都沉默,像个听话的精致玩偶,即使脸蛋再漂亮,也很难让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你很喜欢黏着漂亮的大堂姐,可你察觉到,她不喜欢你。
等你再长大一点,对堂姐的厌世情绪解读得更清晰了。她不止讨厌你,她讨厌她的弟弟,讨厌全世界。
——可惜年纪尚小,语言表达之匮乏无法将你的敏感表达出来。
堂哥们更喜欢哥哥。只要哥哥治疗完回来,他们经常带着哥哥一起打羽毛球,一起玩水枪,一起玩弹珠,一起爬树。
你经常因为跟不上他们的速度被遗忘在最后,最终假装自己玩累了,躲在旁边安静沉默地玩沙子。
和大家玩有什么好的,又吵又烦。
你变得和大堂姐越来越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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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抗啊。
你满身名牌,成绩优异,这么多富二代追你,他们凭什么嘲笑你,凭什么忘记客厅那副油画出自你手。
你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连你自己都忘记了油画?我可是仰慕着你,所以才能在校园开放日获得科技绘画一等奖的啊。
我讨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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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时常一脸懊悔地说,我们哪儿知道甲醛对婴儿的伤害有那么重?搬进城区后你每天都在嚎哭、生病,我只觉得生下你后每天都是噩梦。
“生下你后,每天都是噩梦。”
你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妈妈的话,走马观花场里,这句话突然会心一击砸在你心坎上。
原来我一直没有忘记。
妈妈经常能若无其事地说出一些刺痛你心脏的话,但她对天生左耳有缺陷的哥哥温柔呵护。仅仅大你一岁的哥哥不仅更得爸妈关注,也更得所有亲戚的喜欢。
这是自然,大多数人类天然会对弱者产生怜悯之心。所有人看到哥哥手术失败的左耳都会忍不住露出怜惜的表情:天啊,好可怜的孩子!
你小时候对嫉妒这种情绪懵懂不解,只记得自己总是跟哥哥吵架打架,爸爸那时候还没有被电脑控制住,身上也没有烟味,每次你一哭,爸爸就会弯腰把你抱起来。然后你便越过爸爸的肩膀,得意洋洋地对妈妈怀里的李康时做鬼脸,脸上还挂着鼻涕泡,抽抽搭搭的。
可是不得不承认,哥哥天生温和纯良,善良得令人发指,连虫子都不舍得打死,温柔地用纸巾包裹,抖出窗外。而你,李锦希,因为打死老鼠被妈妈痛骂,此后嫉妒就埋藏在心底,对天生纯良的哥哥看不顺眼。
李锦希。
出生于1Z99年的你,和其他孩子没有什么分别。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你特别胖,圆滚滚白嫩嫩,像是从年画上掉下来的娃娃。
在一众喜贺中,父母带着刚出生的你,搬进了刚刷好油漆的新家。
家族合照上的你在嚎啕大哭,众人指着你大笑。偶儿你回看这张全家福,你发现自己的人生像是被这张悲喜莫名的诡异合照定格,周围的人都在笑,只有你哭成猪肝色。
原来是这样。
你忽然安心了许多。
原来我天生就讨厌站在大多数人的那一侧。
别人在笑,我偏偏要哭。别人在哭,我就要放声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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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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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X30.07.22.
李锦希骤然睁眼,听到客厅里传来电视的声音,在李锦希清醒的同一刻,音量骤然变小。
幻听?
李锦希起身,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才光着脚丫从房间里出来。沙发上的女孩看见李锦希的时候吓了一跳,抓着遥控器不知所措,视线一转,原来刚刚那道说话声不是幻听,是电视节目。
“你没有午睡的习惯?”李锦希哑着声音问。
“我不困。”贾南希小声说,“对不起阿姨,我吵醒你了?”
“没有,这点小事不用道歉,把这里当自己家就行。”
李锦希转身进了厨房。
白衣苍狗,世事无常,李锦希兜兜转转,回到了出生的起点——或者说她从没真正意义上的离开过春花园三栋三零三房,这间她从小到大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屋,她的心被无形的枷锁栓牢,无法从这里挣脱开。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屋子不变,变的是住在里面的人,黄梅离开,李勇斌离开,李康时离开。公公离开,婆婆离开,潘奇胜离开。
李锦希端起果盘,从厨房出来,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7月22,昨天是潘奇胜的头七,被警察一打扰,李锦希没法给潘奇胜烧纸钱。
最近得算个好时间,给潘奇胜烧点东西过去。
李锦希记得自己从前很讨厌玄学的东西,年纪一到,人好像就会不由自主地去相信玄学。
沙发上坐得板正的女孩明显紧张了些,快速地瞟了一眼李锦希手里的果盘。
“喜欢看电视?你妹妹也喜欢看电视。”李锦希抓起一块毯子,盖在沙发边呼呼大睡的潘凯霜身上,小孩的手还抓着贾南希的衣摆,呼呼大睡,看来贾南希是怕惊扰潘凯霜,所以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坐了将近一小时,大概是实在无聊,才偷偷开了电视。
李锦希对贾南希轻柔地说,“放轻松,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嗯。”
电视上播报着前段时间的离奇坠亡案后续,画面一转,李锦希纯良的脸不施粉黛,憔悴暗沉,眼中蓄泪,掷地有声:“我老公肯定是被人陷害的!请公安和相关单位严查这栋大楼!这么多年出了多少事啊,大家还不觉得奇怪吗?难不成世界上真的有鬼?”
画面再转,握着话筒的记者在葫芦大厦大门前滔滔不绝说着什么。
又是我的脸。
李锦希觉得电视上一脸正义的记者有点好笑,心思飘飘然。
真好,这几天的采访费和节目费,加起来将近有三个月的蛋糕店纯利润之多。不知道爸妈有没有看电视?他们看到我这种哭丧的表情被媒体放大,会后悔难过吗?
贾南希睁圆了眼睛,小心翼翼地抬头,比对着电视上的人和身边的李锦希,扬起一丝讨好的笑意。
“阿姨,原来你是名人啊!我以后可以和名人一起生活?”
“我是普通人。”
李锦希径直坐在她身边,抬手抚摸着贾南希的脑袋,垂眸时,像在看一块盖过质检章的猪肉。
“阿姨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