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5、第五十五章 失忆,终归是好的 ...
-
“火急火燎地把我召回,所为何事啊,冥君?”姜淮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同僚,最终把目光放到坐于高台上的那位。
这是一座恢宏气派的黑色宫殿。殿堂内高不可测,头顶一片灰黑涌动的雾,乌压浓稠地悬吊在半空,让人窥不见雾后半分面目。脚下一条暗红毛绒地毯自殿门一路延伸至高台之下,四周各有精雕细刻的黑金长柱直插入浓雾中,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四大神兽的虚影分别盘旋其中。
殿堂里站了好几个身穿制服的人,看制服样式都是与姜淮同等级的。
高台上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慵懒地斜靠在座椅上,他的着装相较于其他人有点过分朴素,手腕上的袖子被随意卷起几圈,肩膀上披着一件大衣外套,修长匀称的双腿交叠着,单手支腮闭眼假寐,看上去矜贵冷淡,淡泊疏离。
一位看上去六七十岁的男官员趾高气扬道:“拘捕令下达这么久,我以为,姜判官多多少少能收到点风声呢。”
姜淮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温和得体的弧度,语气平和道:“还真不知道,不如这位大人说来听听?”
男官员哼了一声,目光移向了高台,音量也跟着提高:“作为判官,错判活人生死可是大罪,你知不知道?”
姜淮挑眉:“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能不能别拿出来问?”
男官员被反驳得一噎,拉不下脸面瞪着他,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凸了出来,有点像镇宅的门神。他眼珠子一转,转到了角落,手往那一指,“既然你知道,那来解释一下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姜淮跟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瑟缩着一名瘦弱男子,穿着一身略显脏污的衣服,因过于瘦削的身材显得衣裤有点不合身。他的眼珠子神经质般四处转溜,此时猝不及防被点名,整个人狠狠一哆嗦,身体下意识往后躲,却被守在他身旁的阴兵押回在原地。
姜淮的眼睛微微眯起,在被吓坏的男子身上上下打量了许久,终于从有些模糊的记忆中找到属于他的那份。
虽然记不大清了,具体好像是发生在陆洵刚来那会儿,他在人间例行公事时顺手带回的一个游魂,忘了是自杀还是他杀。既然那次出任务的人里有他,那么确认死者名单这种事情自然也就落到他头上,罚恶司应该是看了那天的任务汇总报告,负责人写的他的名字,所以才有了现在这一出。
大厅里等着看戏的人都在窃窃私语,挖苦他的那名男官员在这时开口:“看这么久了,想起来没?可别说你没见过他,人家可是记得你的。”
“......” 姜淮收回视线,不冷不淡道:“记得,确实是我接手的。所以呢?特意把人家押过来,回忆回忆自己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还得写个死后感言?”
这时又有另一个女官开口了,带着真情实意的困惑:“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这事儿都传遍了,你那几个手下没给你通风报信?”
“提前知道了又怎样?能改变你们一口咬定是我误判的内心么?”姜淮不以为意道。
女官:“这么说,你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咯?”
姜淮耸肩:“是啊,窦娥都没我冤。”
众人:“......”
刚才那位男官员又说:“别说我们冤枉你,事实可是摆在眼前的。他的阳寿未尽就被带到冥界来,活人变成了死人。我事先声明啊,这可不是我空穴来风,是轮回司那位老人家看出来的。”
姜淮又淡淡瞥了眼缩在角落的男子,说:“既然是那位老人家看出来的,那就不会错了。
至于这人身上为何会有这种奇怪的现象,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相信自己当时的判断,没死绝,我是不会带回来的。”
“怎么证明?万一那时候人家还留着一口气呢?”男官员说。
姜淮淡定摇头:“证明不了,人都已经在这儿了。”
男官员:“那你的嫌疑就不能排除。”
“哦。”姜淮心不在焉道:“那是你们的事了。”
“你......”男官员脸色难看地看着姜淮,而后者姿态散漫,目光中全无担忧畏惧之意,好像在说,错不在我,你们爱咋咋地。
空气静默了几秒,男官员再次开口,他这次刻意压低了音量,少了几分落井下石,多了几分阴沉不解:“你不怕死么?冥君对你下的,可是死令。”
在这里的众多阴官,大多数都是对姜淮抱有偏见的,而这种偏见,恰恰就来源于姜淮本人的这种目无王法,随心所欲的做事风格。
在座的每一个人全都生自于旧时代,那些个充斥着阶级剥削、生杀予夺色彩的落后国度里。对于他们而言,生前不得违天子,死后不得违鬼神,这已经是约定俗成的铁律,是刻进血肉里的东西。
这时他们中出现了这么一个人,他无畏天地,敢作敢为,肆意嚣张。他的存在,无疑就是对在场众人的嘲讽,对他们一生的信奉嗤之以鼻。
更可气的是,这么一个目中无法肆意妄为的人,竟然能奇迹般活到现在,而且貌似还与高台上那位关系不错?
同为阴官,地位相当,可偏偏在姜淮的面前总有着落差感,好像他们比他低了一等,这换谁谁不气?
在场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姜淮身上,都想听听这位仁兄会作何反应。
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现在死亡就在你眼前,你是否真的能无动于衷?
可惜事实还是让众人失望了,姜淮的脸上完全没有因为一个“死”字而产生半点波动,他轻扯嘴角,嘲讽至极道:“这上百年时光,各位大人怎么越活越畏缩啊?”
不等他人反击,姜淮继续说:“怕死有什么用?是能让坐着的那位大人撤销处罚,还是能让你们帮着说两句好话?”
“......”
众人哑口无言。
“我不是不怕死,只是比你们活得通透。”
众人的脸色更差了。
人群里一直沉默寡言的莫冰在这时突然开口:“我认为,这件事疑点重重,不该随意下定论。”
众人把目光投向了她,在场的人中就属她最年轻,是属于近几百年的那一批官员了,因此在一众五百岁打后的老朽木面前总显得格格不入。
莫冰无视众人不善的目光,转而看向高台之上,提高音量道:“姜判官算是老一辈的判官了,我不认为这么一件小事他都能搞错,但现在这位先生的命数里阳寿未尽也是明摆的事实,所以我认为应先暂时扣押下姜淮,待调查清楚真相再下定夺,这样对大家都是一种交代。您觉得呢,冥君?”
众人凝眉不语,唯有姜淮微微一笑。
他们这位冥君有个很难评的特点,就是不管开大会小会年会月会,凡是要跟大家凑一起的活动,他都是充当那个花瓶摆设和最后做总结的NPC,每次来了就往那一坐开始闭目养神。所以现下同理,在他们还没有争辩出个决策来之前,他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莫冰现在开口,一方面是话题已经带到了死令上,另一方面是看眼下也辩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干脆把决定抛回给那个下令抓的人。
莫冰此话一出,高台上的人终于肯睁开眼睛,他淡淡俯视着台下,凉薄的唇瓣小幅度掀起:“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先将姜淮扣押地牢,等候发落。”
随着话音落下,他就化作星星点点的白光消散在空中了。
一位女官看着高台说:“冥君这次用的是分身?”
另一位高大魁梧的男官说:“怕是有事务在身,不得已用分身示人。”
“除了前段时间消失的那几个类人间,总体来说还算安稳,不知道冥君在忙什么呢?”说话的是一位风情万种的高挑女官。
刚才一直在挖苦姜淮的人说:“呵,冥君做的事,岂是我们这等凡夫俗子能参透的?还是少瞎琢磨的好。”
“切,既然冥君走了,那我也不留了。”风情万种的女官说罢径自转身离开。
“那我也走了。”
“走吧......”
大伙纷纷离场,很快,殿内只剩下姜淮,莫冰,刘宁以及瘦弱男子和押着他的两名阴兵。
阴兵押着男子走到大厅中央,来到目光一直停留在高台上的刘宁身旁,问:“大人,这个人要怎么处理?”
刘宁头也没转,只淡淡吩咐了句:“先押进地牢。”
说完,也转身离去了。
经过姜淮身边时,姜淮对他温和的一笑:“你真是给我准备了个大惊喜啊,老刘。”
刘宁停下来,看向姜淮堆出满脸苦笑,无奈摊手道:“嗐,兄弟,我也是秉公执法,你谅解一下呗?”
姜淮:“......”
谅解个屁!
发现问题的是轮回司,也不知道这中间是搭了几条杆才跟惩恶司搭上关系的。人家举报是叫秉公执法,你举报,那叫五行欠打。姜淮冷冷笑着,没有再理会他。
眼看着刘宁走后,莫冰才对姜淮说:“抱歉,我应该更早发现。”
莫冰指的,是她那本记录着亡魂生前命数,死后走向的本子,也叫生死簿。
姜淮摇头,皱眉道:“就算你想发现,恐怕也没那么容易。这人出现的时机太巧了,我现在很不安,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莫冰:“......”
“莫小姐。”
“叫我莫冰吧。”
姜淮微一点头,改口道:“莫冰,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麻烦你帮我多留意一下陆洵他们的情况,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立马告诉我。”
“好。”莫冰应完,又问道:“你那个叫陆洵的朋友,是什么人啊?”
“他呀......”姜淮嘴角扬起一道轻浅的弧度,目光望向虚空,眸中星点光影散漫,像是跨越了浩瀚岁月长河,穿越回很久远的时间节点上,缓缓开口说:“是个很重要的人。”
莫冰:“......”
“走了,再不走地牢的人得来抓我了,”姜淮看了眼手腕处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圈金色枷锁,流动着一排看不懂的咒语浮现在手腕上,终是自嘲道:“还是第一次戴这玩意儿,主动进去总比被押着走要好看得多,你觉得呢?”
莫冰:“......”
“帮我转告陆洵,让他不要太想我。”
莫冰:“......我会想办法捞你出来的。”
姜淮向外走去,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 ——
陆洵站在一处昏暗阴冷的地下洞窟内,不知从何处吹来的丝缕微风带动起墙壁上布满蜘蛛网的灯盏上燃烧的火把。火光摇曳,照亮了洞窟墙壁,墙壁上的壁画随着光影晃动而变得活灵活现。
陆洵粗略扫了眼,一个个古代小人或站或坐,有手中执剑也有手捧简牍,画风精简粗略,像是长留于此的人为了打发时间而刻的无聊之作。壁画画面虽连通,却不知道想表达的是怎样一个故事。
洞窟深处散发着不太明亮的白色光芒,一亮一灭吸引着外来之人。
陆洵向着光亮深处走去。进入到内部,只见一个冰床冒着缕缕寒气置于洞内中央,床上方用锁链连接着五块白色晶石,刚才的白光就来源于此。
白光穿透寒气照射在床上躺着的人身上,那是个身量颇高的男人。精细繁复的黑金长袍服帖平整地穿戴在他身上,依稀能从错落有致的侧脸轮廓中看出男人的面容俊秀。一头乌黑长发遮住一半眼睛,一路逶迤散落在冰面上。
陆洵放缓了呼吸,慢步走上前去。
他来到床前,被雾气笼罩的人的脸庞在此时得以窥见。那是一张与他如出一辙的面孔,唯一的区别就是脸色比他的更苍白,头发更长,没有呼吸。
这是真实存在着的另一个自己。
短暂的惊讶过去后,陆洵又恢复回以往平淡的神情,他安静地垂眸看着这张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寒气缭绕的冰室内,两个不同时空的人,交汇在这万千世界下,带着千丝万缕理顺不清的联系,无声演绎着命运。
活着的看着死去的,就像是一场跨越了千年时空的无声对白。
鬼使神差的,陆洵朝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抵在躺着的自己的心口上。在意料之中,没有心跳起伏的痕迹,平静得宛如一具空壳。
只是片刻之后,突然这古井无波的胸腔像是与手产生了共鸣,从体内迸发出某种力量传递到胸腔表层,最终只留下微不可察的细微感受。虽然只有一下,但那种传至手心的鼓动就像是人的心跳。
陆洵眉心微挑,随之将整只手都覆了上去。
像是在回应陆洵的贴近,胸腔鼓动的频率开始变快,扑通,扑通,仿佛躺着的人并没有死去,只是睡着了而已。
与此同时,突生异变。来势凶猛的疼痛在陆洵脑子里炸开,还伴随着纷乱的杂音,陆洵恍惚了一下,重心不稳猛地扶在冰床上,一手撑着太阳穴,借着依靠缓慢坐下,似乎希望借此来减缓头痛的症状。
渐渐的,他开始感到晕眩,他在心里道了声不好,竭力撑着眼皮去看清面前的自己,不禁想到:“难道是因为灵魂接近了这具躯壳,产生了共鸣?就像之前那样,记忆开始涌现,这次,又是什么?”
他转身靠在冰床上,呼吸因疼痛而变得急促沉重,他仰起头,汗珠顺着侧脸一路滑落脖颈,直到划过敏感的喉结带来了轻微细痒,他才发觉,自己已经满头冷汗。
他能擦去因痛苦而冒出的细汗,却没有办法止住汹涌不断往心里钻的情感。心脏仿佛被戳穿个洞,心血流失殆尽,换来满腔酸楚与悲寒。恍惚间他似乎听到姜淮的呼喊,但他知道那只不过是幻听而已,不然,姜淮的声音怎么会听起来这么悲伤。
如果,往世的记忆如此难以忍受,那姜淮失忆,终归是好的。
任谁带着无法释怀的伤痛独活千年,都会疯魔的,还好......他不记得。
陆洵望着头顶虚空,目光逐渐涣散,现实与记忆的光景交错呈现,竟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年,身处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