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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六十四章 谁不是天道的傀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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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芜走后,查察司判官长的各项职务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姜淮头上,审批公文任务调配亲自带队等等大大小小的事物接踵而至。时间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去而停止运转,查察司也不会因为换主就给新上任那位适应的时间,姜淮从生死海回来后便被公务缠身恨不得一个身体分两半用,等到再次见到坤灵时已是半个月之后。
那天姜淮出完任务从人间回来,手里提了两坛酒,一坛拎去了奈何桥,一坛拎去了地宫最深处。
他来到了碧落宫门前,摇响了系挂在门旁的金色铃铛,铃音清响三遍,厚重华丽的殿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
出现在门口的是两名小童,一男一女,七八岁左右,顶着两张一模一样的圆润脸蛋,巴眨着两双大眼睛望着门外人。女童手里拿着串糖葫芦,目光向下看了眼姜淮手里的东西,举起糖葫芦指道:“姜大人又来找我们家大人喝酒啦!”
姜淮咧嘴笑了:“小七小八,你们家大人呢?”
小七是男孩,他开口说道:“大人在书房呢,跟刘大人一起。”
姜淮眉毛微挑:“哪个刘大人?”
小八晃起糖葫芦喜滋滋说:“就是给我糖吃的刘宁哥哥。”
小七看了眼自家妹妹,补充道:“他好像也是个判官,跟大人很熟的样子。”
刘宁?没听说过。姜淮心里这么想完,弯下腰掐了把小八圆滚滚的脸蛋,皮笑肉不笑道:“小没良心,之前我给你那么多吃的也不见你喊声哥哥,这次来了个什么刘宁的,随便给你串糖葫芦就这么亲近了?”
小八吃痛,一边拍打姜淮的手一边皱眉道:“谁叫你总是欺负我,我才不叫你哥哥!”
姜淮松开手,转而放到小八头上一顿乱揉,欺负够了才肯罢休。他从衣襟里掏出两颗糖,一颗给小七,一颗给小八,起身往门内走去:“他们在干嘛?聊正事吗?”
小七:“不知道,已经在书房半个时辰了。”
姜淮努了努嘴,把手里的酒递给小七:“行吧,你帮我把这个拿去正殿,我去隔壁一趟。”说完便往宫殿深处走去。
小七双手接过酒坛,不解地望着姜淮的背影自言自语:“去隔壁不是应该出门右拐吗?”
“他从侧殿翻墙过去。”一道平静又略显稚嫩的男孩声音在旁边响起。
小七小八扭头看向声音来源,惊喜道:“小五!”
小五穿着一袭青色长袍,一头乌黑长发一丝不苟地半束于头顶,白皙好看的脸蛋上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平静。他收回看向姜淮的目光,朝双胞胎淡淡应了声:“嗯。”
小七:“你刚刚说姜大人要去翻墙,真的吗?”
小五:“嗯,他每次都是这么过去找坤灵冥君的。”
小七:“你怎么知道?”
小五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道:“侧殿紧挨着藏书阁,我撞见过好几次。”
藏书阁归小五打理,而小五喜静,常常在藏书阁一待就是一整天,一般没别的事他都不爱出来,这点小七知道,所以对于小五撞见姜淮翻墙这件事没什么异议。“可是,”小七撅起嘴巴疑惑道:“姜大人为什么要翻墙呢?”
小五:“......谁知道他。”
“啊!我知道!”在一旁吃糖旁听的小八突然说话,眼里闪着天真烂漫的碎光:“碧落大人说过,只有小偷才会翻墙去别人家。姜大人这是要去偷东西呀!”
“......”小五伸手抚顺小八乱糟糟的发顶,温声说道:“管他去做什么,你别学就行。”
小八点点头:“噢。”
...... ......
姜淮走到侧殿旁的院墙下,看准角度三两下翻越上墙,再从墙沿跳到对面宫殿的院落。碧落宫和坤灵宫挨得很近,两座浩大宫殿之间最近的距离仅仅一米,也就是从碧落宫侧殿到坤灵宫寝殿外院落的距离。
姜淮落在满花凋零的安静院子里,朝四周唯一的光亮处走近,那是坤灵寝殿的方向。
殿门没关严,室内明亮的烛光透过门缝倾泻而出,垂落下一条细柔的光带。姜淮敲了三下门,没等到回应,于是轻推门而入。
这不是姜淮第一次来这,坤灵的寝殿与整座宫殿的外表有着天壤之别,倒是与他本人贴合,风格冷淡,古朴高端。他站在室内环顾了一圈不见人影,又轻车熟路地绕过一面黑漆描金四展屏风,在寝室里找到了坤灵。
隔着一张圆形木桌,坤灵背对着室外,裸露的上半身白净如玉,却有一道巴掌长的黑色疤痕爬在背脊上,黑的触目惊心,像是一件本该纯白无瑕的陶瓷工艺品被摔裂出一条裂痕。
裂痕所在的位置,正是在生死海中被遗苍利鳞贯穿的地方。
姜淮合上微张的唇瓣,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坤灵腰背上的黑色伤痕,眉心微蹙,在生死海那晚上的疑虑不安再次涌上心头。他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直到坤灵披上外袍转过身来时,他才抬眼与略显惊愕的坤灵对上视线。
坤灵看到姜淮后明显怔住了,他竟然没感受到背后有人,更没料到来的人是姜淮,以至于转过身时看到人影的一刹那,眼里闪过一丝阴冷。
由于不知道姜淮在这里站了多久,又看到了什么,坤灵内心慌张,表面上依旧平静无波:“你怎么在这?”
姜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几步上前目光锁定在他的腹部,沉声说道:“那次受的伤果然很严重吧?那道伤疤,到现在都还在。”
坤灵别过脸往后退了几步,平静道:“遗苍尾部的鳞片会分泌一种毒素,被其所伤,伤口大多会留疤。”
姜淮:“毒素?你之前怎么不说?”
坤灵微叹口气:“说与不说都不重要了,现在已经没事了。我又不是普通人,这点毒对我来说无痛关痒。”
姜淮半信半疑地看着他,随后又问:“在生死海的时候你说身体出了问题需要遗苍的眼睛来治,那现在治的如何了?”
大概是嫌姜淮问题多,坤灵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如你所见,很健康。”
“......”姜淮目光深沉地看了坤灵许久,但对方话已至此,他也不得不暂放下满腹的疑虑。
“所以呢?”坤灵对上他的视线开口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姜淮微笑着说:“翻墙,从碧落那来的。”
坤灵没好气道:“来多久了?进来前不能先敲个门?”
姜淮无辜地扯嘴笑笑:“敲了,你没回应,门也没关,我也没想到......咳,你也是,换衣服怎么不先锁个门?”
“......”坤灵斜了他一眼:“这我家。”
姜淮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嗯,这算是我的错。不过......我还以为你知道我来了呢。”
坤灵的目光微垂,含糊应了声“嗯”之后问道:“来找我做什么?”
姜淮的视线紧跟着坤灵低垂的眼眸,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来找你喝酒。我从人间带回来的寒潭香,清冽甘甜,后劲十足,我猜你一定会喜欢。”
“不喝。”坤灵这么回答完,绕过姜淮往外走去。
姜淮跟在坤灵的后面追问:“为什么呀?我们三个已经很久没一块喝过酒了。你要出去?”
坤灵点头:“嗯,我要出去。”
姜淮抢先一步拦在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圈说:“那你为什么穿着睡衣?”
坤灵面无表情地看着姜淮,语气淡淡的:“......待会就走。”
姜淮的身高比坤灵高出半个头,在不低头的情况下,目光垂落浓密的眼睫在眼睑处打下一圈阴影,遮挡住瞳孔中的神情,眸光或明或暗,晦涩难辨,但多的是一种冷硬的态度。他缓缓开口,声音冷冷淡淡:“你在躲避什么?我?还是碧落?”
坤灵别开眼神:“没有。”
姜淮:“自从生死海回来后你就很奇怪,到底发生什么了?”
坤灵神色逐渐染上不耐:“奇怪?你对我的了解有多少?仅凭喝过几次酒,一起斩杀过妖邪?说到底,我俩好像还没熟到可以评判对方的程度吧?”
姜淮静静望着他,脸上不染一丝愠色,声音低的近乎轻柔:“坤灵,你很少会这么激动。”
坤灵:“......”
微亮的空间里两人彼此无言地面对面站着,一瞬间周遭仿佛与世隔绝,唯有眼前之人与耳边的一呼一吸。目光交错下暗藏了许多复杂难辨的东西,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谁也不退让一步,陷入这无声对峙的局面。
僵持了一分钟,寂静之中响起一声很轻的叹息,是坤灵率先发了话:“算了,去喝酒。”
姜淮看着坤灵的背影,眉头往下压了压。
两人正走出寝殿大门,突然从院墙高处传来细微动静,转眼看去,一道清隽熟悉的身影从上一跃而下。他的手里提着一坛酒,落地后先忙着低头挥去衣袖上沾染的尘灰,收拾了一番才朝两人走去。
姜淮看到来者,脸色平静:“你怎么也过来了?”
碧落先是把目光移向坤灵,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后才看向姜淮说:“我来看我兄长,有问题么?”
姜淮耸肩,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没,看呗。”
坤灵对上碧落的视线,又越过他看了眼他身后的那面墙,很是无语:“我家没门?”
碧落挠挠脸颊讪笑着说:“这宫殿太大了,找门我还得绕一大圈呢,从这翻过来更方便。”
坤灵:“......”
“好了不说这些,我是来找你喝酒的,前段时间我都快累死了,人间冥界连轴转,都快要忘记酒的滋味了!”碧落一边抱怨一边拎着酒往院子角落走去。
寝殿院子里种有一颗梨树,粗壮繁茂的枝丫在角落撑起了一片天,一直延伸到院墙外去。树上梨子三两成群挂在枝头,清甜的梨香若隐若现,沁人心脾。
像是因这颗梨树而存在的一般,梨树下有一套石桌椅,粗糙灰白的石面上落满了枝叶和灰尘,是许久不曾有人来过的模样。碧落手袖轻挥,一阵风卷动灰尘枝叶而过,拂去了岁月在它身上留下的痕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地宫深处成为了他们三人闲来欢聚的固定地点,有时是坤灵宫寝殿,有时是碧落宫书房。
夜里的冥界气温偏低,纵使四下无风,依旧能透过衣物感受到阴凉。宫殿深处光线昏暗,今夜无月,唯有在垂落的树枝上挂上一盏小巧明亮的油灯充当照明。
万年间春秋更迭,无心种下的梨树现已是千年之龄,脚下的宫殿经不住岁月的洗礼翻新了好几遍,外面的世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进入轮回,又有数不清的人初到冥界。世界在变,万物也在变,唯一不变的,是梨树下相依为命的两人......在以往的万年时光中,坤灵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直到灰白寡淡的画布闯进一抹刺目耀眼的鲜红。
几杯清酒入肚,迟来的劲烈在喉间翻转,醺意泛涌,坤灵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轮,侧眸看向姜淮开口说道:“在查察司还顺利吗?”
姜淮抬起手背蹭去嘴角残留的酒液,对上坤灵的视线道:“还行,除了比以往要忙一些,其余都没什么变化。”
碧落在这时开口调侃:“真的顺利?我记得你在外的名声不算好吧?如今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判官长,地宫里那些个难缠没找你麻烦?”
姜淮白了他一眼:“我澄清一下,我的名声再不好也是在外,在查察司内部还是不错的,所以外面的人再不爽,也妨碍不了我什么。还有,你口中的那些难缠......很不幸地告诉你,你也在那里面,少往查察司扔烂摊子,我还能过得更顺利点。”
碧落往他的杯中斟满酒,虚伪地笑道:“这是对你的考察,每位新上任的阴官都经历过,官职越大责任越大,接受的考察也就越严格。可不是谁都能被我考察的,要坐到像你这种高位才行,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应该感到自豪。”
自豪个屁。姜淮在心里骂了一句,才吐槽说:“你确定不是因为你偷懒,所以才往我这扔案子?”
碧落真诚摊手:“怎么会呢?我这人向来不坑好友,你说对吧,兄长?”
“ ......”
“......兄长?”
“......”
碧落见坤灵始终没有应答,于是凑到坤灵的身旁加重语气喊道:“哥?”
独自饮酒的坤灵终于抬起了头,平静地看向碧落:“嗯?”
碧落:“刚刚喊你你没回应,在想什么呢?”
“......”坤灵听了后平淡地垂下眼眸,在灯光照不到的角度下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重新对上碧落的视线回答说:“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碧落的眼中带上了忧色:“......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倒是你,身体没有不舒服吧?”
坤灵:“没有,只是有点累。”
姜淮拇指指腹摩挲着空杯沿口,视线一直沉甸甸地停留在坤灵的脸上。他总觉得,坤灵心里有事。
“哦对了,之前一直没机会问,那天你俩在生死海忙什么呢去了一整天,”碧落端着酒杯目光随着尾音划到姜淮脸上:“要不是我那天去查察司找你都不知道你一整天没回去,还以为你去找我兄长人没找到先把自己给找没了呢。”
姜淮唇瓣微张,心里的答复在口腔内转了一圈,却鬼使神差的,说出了另一番话:“没忙什么,就在沙滩上看了一晚上星星,顺带吹了一晚上的风。”
碧落皱眉眯着眼,难以置信般看了眼姜淮,又转向坤灵的方向无声询问,得到他哥沉默的肯定后,眼一闭好像有点死了,生无可恋般说:“我在两界忙前忙后累成狗,你们竟然在那吹风看海赏星空?你们对得起我吗?”
姜淮一本正经地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嗯,我的良心说,还行。”
碧落郁闷加嫌弃地瞟了他一眼:“切,没那玩意儿就别乱说,干嘛无中生有?”
姜淮含着一口酒低低闷笑起来。
明朗又带着独特鼻音的笑声在耳边回荡,坤灵不禁撩起浅薄的眼皮看向姜淮,心里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收回了目光低下了头。
他的心里藏了一件难以出口的秘密,藏了好多好多年。但是花开会落,水滴石穿,亘久的星星终究陨灭,有时候,再匿迹潜形的秘密也会有被发现的一天。
他知道,这一天就快要到了。
关于这个秘密,他最放心不下,也最不知如何面对的,只有面前这两人了。尤其是碧落,他知道后会怎么想?能接受吗?还是会觉得不公平?从此以后,这里就靠他一个人了。
说来神奇,这个世上明明有那么多冤愤难平之事,却也依旧延绵长久了上亿光年。在世道面前,人人都能喊上一句世道不公,可谁又清楚,世道其实是公平的,只是并不公正。
世上之事是如此,有人哭便有人笑,有人行善便有人作恶,有人出生便有人死亡,谁也料不到今天的自己会遇到什么,明天的自己又会如何,喜与哀往往都是出其不意,就算是能看到前世今生的冥君也唯独窥不见自己的命运。
突然一股阴风翻越院墙拂来扰乱了坤灵的心绪,他眨了眨眼,缩在宽大衣袖内的指尖微动,拿起酒杯浅抿了一口没有味道的酒。他想,不管未来是喜是哀,至少现在,他俩都不应该与“哀”沾上边,不开心的事,他一个人知道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