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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七十九章 松木上的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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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这几天,陆洵都待在悬崖边上的洞穴里,那里有整座小刀山最好的视野,在梅予华的帮助下,他能掌握到整座山的生物动向。
还有让他感到格外满意的一点是,这里的海拔格外考验人,即便处于梅予华的结界范围内,仍然不是一般人所能接受,所以他待在这里,格外清闲。
当然,一开始确实是这么想的。
狩猎日进行到第三天,寂寞的山洞迎来了它第二个陪客——沈绥。
这个陪客明显当得比陆洵称职,他人一来,好像连带着洞外肆虐的风雪都变得没那么严寒,和在清朗温润的音色里,竟显得低柔。
陆洵虽有抱怨,但不干涉他的来去,一来二去,也能聊上几句。
虽说聊天并非他的本意,但他确实想从他身上打听出什么,比如——那天晚上他是如何一个人躲开那么多怪物的?
对此沈绥总是抱以神秘态度,给陆洵的回答永远是:“秘密。”
陆洵心累地想,这应该也算得上一种坦白。
狩猎日第五天,陆洵一大早来到悬崖洞口。洞口正中央悬浮着一个透明球体,外层被云雾一样的物质遮盖,只有凑近了才能看清里面的景色。那里面分布了很多碎片,每一块碎片中都有一个人的身影,不管他走到哪儿,只要不出小刀山,就会被碎片捕捉到。
陆洵将手探进云雾,瞬间,碎片的信息顺着他的指尖流进脑海里,有多少只雪怪出现,村民们谁杀得最多,谁杀得最少,谁又在中途退出,所有与这座山有关的讯息都能通过透明球体传递。
梅予华只是轻轻瞥了眼球体,说:“多了几个陌生面孔。”
陆洵:“……”
他感受着球体带给他的信息,阖着眼微微皱起了眉。
梅予华察觉到他的异常,问:“怎么了?”
陆洵睁开眼,从透明球体中挑出一块碎片,那上面正实时播放着一个年轻人躲避雪怪追击的身影,他的体型在其他人里偏瘦小,对付雪怪也不得要领,倒像是个半路出家的猎人。
年轻人带着雪地帽,脖子往上团着厚厚的围巾,一直将他的半张脸遮盖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没跑多久,转身躺倒在地,举起手中的猎枪一发击中朝他扑食而来的雪怪,紧接着调转方向瞄准斜侧方位置,击杀其他方位的雪怪。
陆洵透过小小的碎片看向那把猎枪,只觉得有点眼熟,很像谢子安家里放着的那把。
“这个年轻人是昨天才加入的,是挺奇怪。”梅予华说:“狩猎日持续七天,一般到了第四天就不会再有新的村民上山了,留在山上的人也会变得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两三个人在争第一。”
梅予华想了想又说:“而且到了后面,雪怪的数量会逐渐变少,基本到了最后几天,就是纯粹靠运气了。这么大一座山,谁有幸碰上一个雪怪,谁就有机会夺得头筹。”
陆洵赞同地点了点头,紧接着他掏出手机拨打了过去,很快对面就接通了。
“喂,哥。”
陆洵说:“林遇,谢子安那边什么情况?”
电话那头的林遇愣了一下,随即连忙说:“我去喊醒姜小淮,你等一下啊哥。”
悬崖下的蚁巢式山洞里,姜小淮软绵绵地趴在陆洵的毛衣上,身上还套着方知槿的毛织手套,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他被安置在山壁一块突出来的石头上,小小身躯上方被落了一道透明屏障,在这里面可以勉强不受未知力量压制。
林遇伸出食指戳了戳他被冻红的小脸蛋,看到他悠悠转醒,立马切入正题,“小小淮,你赶紧看看蜥蜴那边的情况,比如,谢子安在干什么?”
“唔嗯……”姜小淮睁开半条眼缝瞥向他,蠕动着被手套束缚起来的身体,打了个滚滚到林遇手边,这才算是清醒。
“谢子安是吧,这就看。”姜小淮懒洋洋地说。
金色漫过瞳孔,与此同时,远在山下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也有一双眼睛变成了金色。
一楼窗台上,蜥蜴的脑袋缓缓转了个角度,金色的瞳孔对准室内。
林遇等了许久,姜小淮瞪着金色的眼睛,一动不动的样子仿佛入了定。又等了一会儿,林遇实在怀疑姜小淮是睁着眼睛睡了过去,于是出声打扰:“哎,小小淮,看到点什么了?你说句话呀。”
姜小淮开口:“着什么急,我这不是在找人嘛,小蜥蜴体型小,行动会慢一点,你耐心等等。”
“好吧。”林遇忧心道:“我这不是怕我哥着急嘛。”
几分钟后,姜小淮再次出声:“找到了。谢子安在二楼,他的房间里。”
林遇:“那他有什么异常?”
姜小淮:“没有啊,跟之前几天看到的一样,不是在房间里看书就是在楼下坐着,一点异常都没有。”
林遇:“你刚刚看了那么久,谢子安家里其他人呢?他们有什么异常?”
“也没有。”姜小淮停下来又想了想,“这几天我一直看着呢,除了谢子安的爸爸之外,其余人基本上都没出过家门。”
林遇将手机举起,黑着的屏幕瞬间亮屏,上面仍停留在与陆洵的通话页面上,他将手机举到耳边,“哥,你听到了吗?”
陆洵的目光仍停留在手中那枚碎片上,年轻的男孩遇到雪怪的下意识永远是逃跑,没有其他猎人的身经百战,更没有其他猎人的狠戾与胆量。与其说是猎人,倒不如说是误入狼穴的绵羊。
梅予华看出了陆洵的猜疑,也跟着看向了碎片,“现在疑虑解除了?碎片中的小孩不是山下那个,那家女主人也没作什么妖,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着。”
“嗯,应该只是巧……”
合字尚未说出口,碎片中的人举枪射杀了一只雪怪,猎枪的后坐力使他往后撤退的同时不小心踩下身后的雪坡,于是身体往后倒,四仰八叉地躺倒在雪地上。
真正让陆洵注意的是,男孩并没有多一秒缓冲,一个鲤鱼打挺又挺了起来,那条件反射般的行动,好像雪地长了无数根尖锐的铁钉。
他看着男孩卸下背上的长条状物品,十分紧张地拆开繁厚的包装往里查看,确认无碍后才慢悠悠重新背上。能对某个东西宝贝到这种程度,陆洵迄今为止只见过一人。
“不对,这个人……”陆洵开口说话,既是说给梅予华听,也是说给电话那头的人听。他想了想继续说:“姜小淮,你让蜥蜴爬去二楼谢子安的房间里,看看他的吉他还在不在。”
“哦。”姜小淮照做后,还是没忍住抱怨了一句:“你们是不是忘了它是蜥蜴不是壁虎呀,这种爬墙的活儿,它可不擅长的。”
林遇在那边十分欠揍地说:“那不也爬五天了嘛,我看也没差。”
姜小淮挥手抗议:“那是迫不得已,为了大人的计划,这点苦没什么,但这种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啊,真的好无聊啊!”
林遇调侃:“后半句才是你的真心话吧。”
姜小淮:“我……”
“咳。”陆洵出声打断两人的拌嘴,问:“情况怎么样?”
“我现在看看。”姜小淮说完又没了声音,过去良久才说:“大人,我的蜥蜴已经潜进去了,但是没发现吉他。”
梅予华:“会不会在一楼?”
林遇:“不可能。按照谢子安那宝贝得恨不得抱着睡觉的德行,只有可能会把吉他放在相对安全私密的空间里,譬如他的房间。”
“……”
“哥,是谢子安发生什么事了?”林遇在电话那头犹豫着问。
陆洵的目光转向碎片中的男孩,当猜测的苗头开始生根,就会越看越觉得雪山上这人就是谢子安。两道因思虑过深而皱起的浓厚眉毛被压得很低,底下是一双神色复杂的双眸。
陆洵说:“木屋里待着的那个是假的,真正的谢子安,正在参加狩猎日。”
林遇脱口而出:“什么?!”
这几天的天气倒不错,白天多数时候能看到晴天,抬头有蓝天白云,这对看惯了灰白调的人们来说无疑是一天中的惊喜。哪怕雪原的太阳总是照不暖人心。
雪怪出没的这几日,三里村除了组织村民上山狩猎,村中里里外外都布下了应对措施,不少为抓活人而来的妖怪也留了下来,成为个别居民的雇佣安保,从而获得他们想要的酬劳。人们会在狩猎日前几天备好足够的粮食,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老的小的基本上都不出门,待在家中等待猎人归来,再备上过节特供的菜肴,庆祝安全度过的这一天。
虽说人们最初是奔着雪妖的庇护这一福利参加的,但雪怪的存在关乎三里村的安全,想要守护家园的心也是真。尤其是村尾临近山脚的几户人家,要真被雪怪越过村护栏闯进了村,最先遭殃的铁定是那几户。所以每年的狩猎日,住在村尾的村民永远是节日的号召者。
这积极的号召者,当然也包括了谢子安的父亲——谢砚清。
谢砚清独自行走在宽阔平坦的山路上,两边是干枯错杂的树干,雪花装点了枝头,向着道路中央伸出蜿蜒曲折的枝干,就如那身躯狭长,四肢扭曲的雪怪一般。
危机四伏的雪山上,就连覆盖在松枝上的雪花都沾染了硝烟的气息,以往总能听到远山某个角落传来的鸟啼,都在这几天里消失殆尽。就连鸟儿都在过节。
谢砚清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听到右手边的侧后方传来雪地摩擦的声音,他机敏地转身上膛,枪口正对准声音发出的方向。只见森林里有两个村民纷纷停下来举起手,谢砚清才放下了枪。
村民似乎是他亲戚,一上来就熟稔地扬了下下巴,其中一人说:“阿清,今天收获怎么样啊?”
另一人调侃:“应该很好吧,去年可是你夺得第一名。”
谢砚清没其他表示,只是淡淡地道:“今年不争了,让名额给其他兄弟。”
“哈哈哈,不争你上来干嘛?这一片算是深山腹地了,你难道不是来找雪怪的?”
谢砚清说:“不是,我来找儿子。”
“子安也来了?”村民惊讶道:“看不出来啊。我前几天看他长得跟嫂子一样,还以为也是个文艺青年,没想到还有这种能耐。”
谢砚清长长吐出口气,“我就是怕他出事儿。他一没接触过雪怪,二没碰过猎枪,上山来凑什么乱呐。”
“哎呀,儿子长大了总要让他出来闯一闯的,反正山上人也多,不用担心他有事儿。”
“不说了,不说了。”谢砚清摆摆手,突然想到什么,“你们刚才一路上来难道没见到他?”
“没有。”村民说:“哎你要是真这么着急,大不了在群里问一声呗,上山的兄弟肯定有人遇到过。”
“早问过了。”谢砚清努努嘴,“估计找雪怪找到忘情了吧,也不知道看一眼信息。”
“呃......”面前两个没看信息的村民默默闭上了嘴。
说的也巧,三人刚结束这个话题,他们的手机便收到了消息提示音。
村民一看,喜道:“诶,真巧,刚说完呢,就有人找到了。”
“我看看啊,”另一个村民眼神似乎不太好,举着台智能机用成了老年机的既视感,“刘五爷发来了一张照片,这个位置应该是......山的东面方向。”
谢砚清也看到了照片,照片中是谢子安的正面照,他本人似乎很不情愿,但迫于无奈只好配合着站桩,眼神甚至不愿看镜头。在他旁边还站着一位中年大叔,将手搭在他的肩膀,好心情地比了个耶。就差把到此一游刻在谢子安脸上。
“这臭小子。”谢砚清在群里发了条消息——“让他在原地待着,等我去找他。”于是又对两个村民说:“那......我往那边走了。”
“行,我俩继续往上。”
山的另一头,谢子安被三名大爷拦在了一个雪坡前,旁边几棵大树上有村民设下的网绳,据大爷威胁,他要是再想跑,就得把他用网绳吊起来了。
野蛮啊!谢子安在心里上演了第N遍将大爷吊起来的桥段。
他哈哈赔笑道:“大爷,你们放我回家总行吧,我不上山了,我回家。”
“哪儿行,”大爷说:“你爹来找人,你又想溜,咱们肯定要看好你呀。”
谢子安说:“大家都在找雪怪,都在争第一,您仨怎么这么悠闲?”
“争名次的事情嘛,还是让给年轻人吧。”大爷说:“我们是来凑热闹的。”
于是这个热闹就凑到我头上了。谢子安悲哀地想。
眼看左右都脱不了身,谢子安干脆也不走了,乖乖坐着等他老爹接他回家。三位大爷看到他坐了下来,又笑呵呵地举起手机拍照,三个机位对准谢子安,无死角拍摄,最后全都放到了群里。
村民1:“哎哟,这是谁家小孩儿?长得还挺俊。”
村民2引用了上面谢砚清的消息,回道:“老谢家的。”
村民3:“三里村这么多老谢你喊谁?”
村民2:“最尾巴的那家老谢。”
村民4:“这是子安啊。砚清家的儿子,最近几天回来的。”
村民1:“都长这么大了,几岁了呀?结没结婚?”
村民4:“是个大学生啊。听他爸说搞音乐的。”
村民5:“原来是子安啊。他小时候我还抱过他。结婚没?好像郭家的女儿也没结,也挺年轻的,可以凑个亲家啊。”
村民5艾特村民6。
村民6:“凑个屁的亲家。砚清儿子出生那年,我女儿都上大学了。”
村民2:“......”
关于村民们在群里拿谢子安当谈资这件事他本人是无缘得知了,这几天经历的事情更是让他如梦似幻,他常常会怀疑,是否在哪天的清晨,他会从梦境中苏醒过来,回到人间,他会摁掉喊魂的闹钟,按部就班的来到音乐室为即将到来的演出做演练。
对于现在的张苏媛其实是消失多年的另外一个人格这件事,他不觉得有多惊讶,因为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存在,从十岁那年开始。
他的母亲是个温柔到骨子里的人,永远的冷静,永远的好脾气。所以当他十岁生日那天,熟悉的母亲送了他一把吉他,却做着让他感到陌生的事情。
她拉着他学了一下午,他弹错时会骂他笨蛋,弹到手累时会让他不要停,但最后还是会一言不发抢了过来,说她也想玩。那个时候他就知道,面前这个母亲不一样。
那天下午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坐在朝西的山面,村民建造的高脚木屋上,遥远的太阳藏在另一边山头,光辉依旧十分耀眼。
她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时间在眼前流逝,说了这个下午最温柔,最像他母亲的话:“我只教你这半天,以后都不会教你了。”
“你学不会也没关系,不想学也可以。这把吉他......你要是喜欢就留在身边。”
谢子安静静看着她的侧脸,年幼的他嗅到了空气中离别的酸涩味,他深深吸了一口,是身下松木的味道。他问:“它有名字吗?”
“什么?”她转过头来。
谢子安举起吉他,“它的名字。”
“......爱丽丝。”
自那以后谢子安再也没见过她,一直到如今再次相遇。他不讨厌她,哪怕她将他的母亲藏了起来。他也看得出来,爱丽丝永远是家里特殊的存在,这份特殊里没有敌对,是一种更为复杂,早已说不清的关系。
也许这份关系从父母那过渡到了他身上,所以面对爱丽丝,他也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情绪在。
大爷们看谢子安安静得不同寻常,于是凑上前来问:“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另一个大爷说:“你的表情好像不开心。”
谢子安瞥了他们一眼,又看向了远方,过了好久才说:“你们的生命中难道没有出现过一个人,她出现的时间很短暂,却在你的生命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慢慢的,它会变成隐疾永远留在身体里,不管过去多久,当再次感受到相似的气息时,身体会先一步上瘾。”
“啥隐疾?男人那方面的?”
“难不成,是失恋啦?”
谢子安自动过滤掉前面那句,“大爷,您都多大岁数了,怎么脑子里尽装情情爱爱?”
大爷问:“不是失恋那是什么?”
谢子安叹气道:“我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个朋友......或者说,是家人,感慨一下而已。”
大爷不理解,但也很感慨,“不愧是学艺术的,就连说话都一股艺术味儿。”
唉——谢子安长叹,他爸是翻了座山头吗怎么还没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