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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八十六章 抓不住的灵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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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洵一直在下坠,耳边刮着风,有时脸上会有水滴溅落,也有可能是雪,因为碰到脸上是冷的。
地面上的洞口早已重新合上,视野里昏暗一片,但能勉强看到山石墙壁上密密麻麻爬动的树根,以及在头顶乱甩的“章鱼触须”。
随着越往下坠落,耳边逐渐有了声音。他听到吵杂的交谈声,嘁嘁喳喳,但却隔了层雾般听不真切。
四周很冷,也很黑,身上的树根在没察觉的时候已经松开,他落地在平地上,虽看不见,但能嗅到小刀山独有的冷湿松木味。
他往前走出几步,突然周边的声音变得清晰,是来自身后。
他盯着那片昏暗,总觉得有个模糊的场景在上演,于是他迈步走去。
黑幕被舞台灯光照亮一角,光亮下上映着他初来类人间那天,在相聚楼与姜淮初次见面。
他突然想到,当时身体的异样,或许是因为身体里的灵魂在与姜淮共鸣。
灵魂先一步认出了他的爱人。
灯光倏地暗下,又在另一处重新亮起,场景发生变化,这次是在一个雨天的八角亭。
身着红衣的身影打着油纸伞,停在亭前台阶的小石路上。伞沿抬起,他与亭内的坤灵隔着雨幕遥遥相望。
五百年前的姜淮总是明媚得像个活人,他这一笑,空气便不再潮湿了。
空山无人,八角亭隔绝雨幕,只留下这一方净地。两人待在不大的空间里,竟感到几分隐秘。
雨声很大,亭中很静,呼吸在空中交汇,是潮湿的。
倚靠柱子的油纸伞突然倾倒地面,亭中发出清脆的响声,鬼使神差的,姜淮伸出手,附身拉近两人的距离。
暧昧的气息如烟花炸开,雨点倾斜打湿后脖领,灌进来的风是湿热的泥土味,密密麻麻的热感从背脊攀升,到最后,竟分不清划过眼角的是雨水还是汗珠。
陆洵站在暗处看着,竟然能清楚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眼前再次一黑,又在更远的地方亮起,指引着陆洵一步步前进。
有时是梦里的场景,有时是当年的记忆,有时是近期发生的事情……陆洵看着灯光下的姜淮,不自觉出了神。
场景再次变换,陆洵追随着光亮转头,这一转就傻了眼。
画面中的两人全身赤裸,头顶的花洒出着热水,水汽在他们身体攀升。姜淮从身后贴近,手臂越过他的肩膀接过他递来的沐浴露,肌肤不经意触碰,说不清有意还是无意。
画面外的陆洵看着眼前一幕,脑子里竟不合时宜地出现不属于他的感受和想法,比如,陆洵的身体很白,陆洵的肩背线条好看,陆洵的头发看起来好软……
陆洵:“……”
这是谁的脑子跑错家了?
然而没等他继续看下去,一只手从后盖了上来,紧接着他被拉入一个怀抱中。陆洵的身体一僵,眼睫毛在宽厚的掌心下轻轻煽动,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别看了。”
眼睛被盖住,耳朵仍能听到热水洒下的声音,以及源源不断扑来的水汽。
于是身后的人又把他拉远一段距离。
陆洵:“你当时想的是这些?”
盖在眼睛上手掌收紧了几分。
“……害羞?”
环在腰上的手也收紧了几分。
陆洵:“……”
好新奇的词语。
“松开。”陆洵说。
站在他身后的是姜淮,准确点来说,是被小刀山抽走的那部份灵魂。
姜淮松开手,后退半步直勾勾盯着陆洵,那双总是藏着坏心思的浅棕色眼睛现在干净得仿佛被漂白剂清洗过,单纯得一点也不像本人。
陆洵狐疑地看着他,在思考要不要探个底,谁知下一秒姜淮再次俯下身来,黏黏糊糊地就来亲他。
陆洵一把按住他的脸,另外拉住试图伸进他衣服里的手,挣脱道:“现在不是干这种事的时候,手给我出来!”
被斥责后,姜淮果真停了下来,他念念不舍地停留在陆洵脖颈上蹭了又蹭,终于在陆洵快要没耐心之前放过了他的脖子。
姜淮抓紧陆洵的手,带着他往另一个方向去,“这里容易产生幻觉,你跟紧我。”
陆洵想起伴随着幻觉出现的真实感受,想了想说:“你确实那不是你的幻觉?”
姜淮:“……”
但不得不说,自从姜淮出现后,眼前的场景确实没再出现过,陆洵看着漫无边际的黑暗,问:“你要带我去哪?”
姜淮沉默了一瞬,“我的能力还不能带你离开这座山,但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们。”
姜淮说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又往他这边贴近。
这绝对不是陆洵的错觉,眼前这个姜淮特别爱黏着他,眼神清澈,所有心思都体现在行动上了,难不成是灵魂融合得太久,乍一分离产生依赖性了?
陆洵轻叹一口气,“从这离开之后呢,你会回到我的身体里吗?”
姜淮:“……”
陆洵等了好久都等不来回复,于是扭头看向他,心里纳闷,怎么不说话?
“小心。”姜淮突然将他拉近,“前面有个坑。”
陆洵纳闷,他是怎么知道的?
走了一段路后,姜淮先停了下来,他松开陆洵的手,“你照着这个方向一直走,黑暗很快就会消失了。”
“那你呢?”
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陆洵察觉出不对劲来,他追问:“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姜淮轻叹口气,“你来得太晚了,我跟不了你走。”
陆洵下意识抓住姜淮的手腕,肌肤相触的地方开始发热,淡金色的光芒从陆洵手下蔓延上去,逐渐爬满姜淮全身。
直到这时陆洵才看清,姜淮的身体在金光覆盖下近乎透明,无数双黑色的手缠绕住他手脚,刺入他体内,他的魂体也在刚才的一路拉扯下变得岌岌可危,无数微小的光粒子从他身上一点点扩散,最终消失在茫茫黑暗中。
“你就这样跟我走了一路?”陆洵说完,顿觉喉咙哽了块石头,心里说不清是气愤还是难过,他看着扎进姜淮体内的手,想起了那几晚的梦。
“陆洵,不要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什么也不要想。”
陆洵不明白姜淮为什么要这么说,但他抬头,四周的环境在闪烁扭曲,逐渐有生成新场景的趋势。
姜淮说:“这里会窃取你的思想并使其场景化,再一步步引诱你走向死亡,千万不要被它牵着鼻子走了。”
但陆洵想说,有点晚了。周围的环境骤然多出点色彩,满地的白雪,黑到令人窒息的天幕以及垂落下来的黑色瀑布。
姜淮身上的手臂就是从那里面伸出来的,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往后倒退,是手臂在拉拽。
他强忍痛苦,抬头看了陆洵一眼,“快走!”说罢,他像是失去所有力气般随着手臂的力道被拽入黑色瀑布中。
“姜淮!”
陆洵追着而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闭眼冲进那连气息都透着不详的瀑布之中。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他的灵魂,没有扔下不管的道理。
瀑布后是一片漆黑的汪洋大海,天空在着火,火焰成朵坠落,白烟缕缕,飘过脸庞是滚烫的。
翻涌的海面上汇聚起一个巨大的水球,姜淮正被关在那里面。
陆洵踏上海面,却没有意想中的跌落感,他如履平地地踩在水面上,唯一麻烦的是从水面下伸出来的黑色肢体。
这些肢体砍不断甩不走,相当难对付,他只得以迈出两步,便寸步难行。余光中偶然瞥到空中掉落的火球,陆洵灵机一动,伸手扯下腰上的束缚带,脱下自己里层的薄外套捆成一团,对准即将掉落到面前来的火球就是一扔,火焰碰上棉布,瞬间燃作一团。
陆洵用手中的火来为自己开路,果不其然,这些水做的手臂怕火,很快就不再嚣张,陆洵这才得以脱身,他拖着火球跑,一路畅通无阻。
随着越接近海的中心,耳边的声音越嘈杂。他听到姜淮让他回去,听到林震喊他的名字,听到梅予华惊慌的声音,还有一些不太熟悉的,零零散散的杂音。
但最让他在意的是那道一直没停过的笑声。那声音十分尖锐,癫狂,仿佛是在嘲笑他所做的一切皆是无用功。
陆洵,不要被它牵着走了。
回去,不要相信眼前看到的东西,那是陷阱。
赶紧回头,别再往前走了!
别过去,前面是悬崖!!
什么?
冷冽的风猝然钻进鼻腔,下一秒,陆洵的脚踏空,眼前出现模糊的白光,意识跟着场景被拉远、抽离,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是梦的开始还是结束。
天光乍然大亮,眼前出现百米高的陡坡,以及猝不及防的失重。
仓促间,陆洵只来得及抓住陡坡上的山石,身体堪堪停止坠落,但身体的重量压在不大的石头上,很快就产生了裂痕。
头顶传来人群的声音,很快,他就看到林震的身影出现在上方。
林震伸出手,“快抓住我,快!”
“林叔……”陆洵将手递出,然而在触碰到林震掌心的那一刻,石头的裂痕贯穿整个横面,他余光匆匆瞥过,在身体下落之际,收回伸出去的手。
“洵仔!!”
身体完全置于半空中,陆洵回头看了一眼,这个高度摔下,即使有雪垫着,能活下来的几率也很小。
事已至此,陆洵心里轻叹一口气,反倒接受得很平静。生死这种事上,他一向看得很淡。
突然头顶罩下来一团阴影,他回头看去,蓦然睁大了双眼。
“林震!儿子——”
他听到梅予华的声音由远及近,而眼前是不该出现在此的林震。
陆洵彻底慌了,他没想到林震会跟着跳下来,他的身体被他死死抱住,力气大得仿佛要将他揉进体内藏好。
“林叔,你——”
“不怕,有爸在。”林震在他耳边宽慰道。
说完,他的后背砸到凸起的石头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环在陆洵身上的双手又往里收紧了几分。
陆洵挣脱无果,只能眼睁睁看着崎岖的尖石擦着他们身体而过,又大多数落在林震身上,他们顺着坡度往下滚,最后跌入断层下的山谷里。
身体很冷,谷底的融雪浸透厚棉衣,沾在身上沉甸甸的。滚落时的疼痛被麻木代替,全身上下仅有脑中那一丝清明尚存。
四周很安静,陆洵缓缓睁开眼睛,他停靠在一颗树下,稍一动,腰侧便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但他顾不了这么多,他抬起半边身体朝四周张望,寻找林震的影子。
林震的身体停在不远处,闭着眼毫无动静。陆洵试图起身,怎料身体里的骨头像散了架,爬起又跌下,跌下又爬起,挣扎了好几次。
“林叔,林叔?”陆洵仰起脖子看向林震,喊了好几遍,可惜都不见有反应,就在他思考各种可能性的时候,他看到林震的手指动了动。
他不顾身体的伤痛,硬撑着树干爬起,一步一步挪到林震身边。
“林叔?”
林震被衣服包得严实,陆洵看不见他伤在何处,也就不敢轻易妄动,只是附身到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呼喊。
林震睁开眼,无神的眼珠在陆洵身上来回扫动,发青的嘴唇开合呢喃着,“我没事。”
“我扶您起来。”
林震按住陆洵的手,象征性地拍了拍,“休息一下就好了,休息一下……”
陆洵眉心一蹙,反握住他的手,语气低了下来,“您伤哪了?”
林震摇了摇头,露出有点苍白的笑容,“能有啥事?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闪到腰了而已。”
陆洵:“……”
这种谎话也只有林遇才信。陆洵心里想着,看着他不太对劲的呼吸,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地面湿,我先扶您起来。”陆洵将他的手臂揽过肩膀,伸到他的腋下将他托起,只是触碰到他的后背,就被湿透的外衣沾了一手水。
林震的身体离开融化的雪面,呼吸跟着急促起来。
就在这时,陆洵开始觉察出不对劲。紧贴林震后背的手感知出不属于融雪的温度,而且随着林震坐起,背上的水似乎源源不断往外冒,带着不正常的温热。
陆洵僵硬地扭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果不其然看到了一手鲜红。
林震的后背一直在流血,从外面看去,隔着厚厚的衣物,只能从那红的发黑的血圈上判断出里面伤得极深。
这是摔下来时林震为了护他挨的那一下。山石多嶙峋,从这个高度摔下砸到石头,跟用一把磨钝的刀捅入身体差不多。
血液还残留着余温,可他的手却冷到极点,仿佛连空气都带了刺。
“啊,原来后背流血了,我就说怎么这么疼。”林震吐着虚弱的气息,说出来的话却状似玩笑。
“对不起。”陆洵说。
“傻小子,不许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林震看着他无措发白的脸,突然有点心疼。
他这个儿子,小时候总喜欢将自己游离在外,他好不容易才把他养得有血有肉,却要因为自己的离开而自责难过,这一瞬间,他特别希望陆洵能够再无情一点,再自私一点。
陆洵低着头,过了片刻,他起身将林震背在身上,踉踉跄跄地走了起来。
林震轻叹一口气,抬起手按了按陆洵的肩膀,眼中满是不舍,“洵仔,别管我了,你让我在这休息会儿吧。”
陆洵沉默了会儿,“您坚持会儿,我带您出去。”
林震:“……”
陆洵背着他行走在陌生的山地里,四周都是高峭的石壁,没能听到其他人的声音,但他知道,梅予华一定会来找他们。他要走出这片偏僻的山谷,去到显眼的地面上。
“我上次去你家,在你门口玄关留了把伞。”林震突然开口,“以后出门都带上吧,南珠变天快,别再淋了一身回家了。”
陆洵:“嗯。”
“我看你妈墓碑旁边那块地就不错,可以把我安放在那,照片就用上次旅游拍的那张。”
陆洵:“……”
林震:“你嗯啊。”
陆洵不接他的话,林震无所谓地继续往下说:“还有林遇那小子,以后只能靠你多看着点他了。这小子心不坏,就是叛逆了点,你也不用太管着他,别让他违法乱纪就行。”
陆洵:“嗯。”
林震不死心道:“那墓碑……”
“林叔。”陆洵突然出声打断他的话音,“如果您死了,林遇会很难过的,所以能不能,再坚持一会儿。”
林震沉默了几秒,倏地很轻哼笑一声,“傻小子,生离死别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人们能够相遇,就终究会别离,不要为了这种早晚的事情伤心。”
可是,要如何才能不伤心?
不,不该是这样的。陆洵摇头,喉咙却发不出声音,他想告诉他,他的生命不该因为这种事情结束,更不能是因为他。他已经欠了他太多东西,这一辈子的恩情,他还不清的。
他最讨厌欠别人东西了,所以不要这么快放弃好不好,再坚持一下,再等等他。
等到离开这里,等到姜淮和坤灵回来,等到他拿回一部分魂魄,他就有能力将他复活。几百年前坤灵给老炼的那盆冥花,有修补灵魂的作用,他也是这段时间才想起来,记忆中那朵花的模样,与他手链上坠着的花朵图案一模一样。没猜错的话,那朵花就在手链里面。
但是修补的前提必须是灵魂完整。
陆洵又走上好长一段路,喉咙渐渐漫上铁锈味,他咽了口唾沫,呼出来的气很热,他想,他有点发烧了。
走出山谷的路格外漫长,他们没再开口说话,四周无人烟,两人孤独得仿佛被这世间遗忘。
“林叔。”
“嗯。”
“您有什么愿望么?”
过了好久,林震仿佛要睡着般的声音响起,“听你喊我一声爸。”
“......爸。”
“哎。”林震慢慢勾起嘴角,低低笑道,“儿子,太好了,我有两个儿子,这就够了。”
陆洵低声说:“这算什么愿望。”
我一早就,把你当成我唯一的父亲。
可惜再也没人能够回应他,这一眼望去的苍茫雪山腹地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林叔?”
......
“爸?”
扑通一声,陆洵膝盖跪倒在地面,他像是撑到了极限,任由自己的身体摔落。
他的意识依旧清醒,只是碎裂的骨头再也支撑不起他的身体,他趴在湿冷的地面上,手臂不断摇晃林震的肩膀。
“林叔!林叔!”
他探向林震的脖颈,冰凉的手贴上去,却感受不到任何的温度。
喉咙像堵了一团棉花,他想吼出声来,张开口,却一阵作呕。他竟连求救都做不到。高山上的人,是否能听见他无能的哀切。
陆洵泄气般将头磕在坚硬的地面上,长吐一口气,握紧的拳头一下又一下锤着地面,那一刻他是多么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如果不是这副身体,如果不那么早去冥界,事情的发展从一开始就会不一样,林震就不用为了救软弱的他丢了性命,是他的错误害死了他。
突然,陆洵感到趴在身上的重量在减轻,他回头一看,竟是林震的身体在一点点消散,那□□像焚烧后的灰烬,从厚实的棉服里钻出,飘散到空中,到最后只留下一具白骨。
陆洵愣怔地看着眼前的灰粒,伸出手去,却抓了个空。
在类人间死去的人,灵魂将无法找回。
这句话在这一刻有了实感,那些消失在空中的灰粒,是否也包含了灵魂。
陆洵翻了个身,身上的白骨滚落到一旁,灰色的大衣口袋边缘露出鲜艳的一角,陆洵目光扫过,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两枚用绳子坠着的平安符,各自背后都写了名字,一个是陆洵,一个是林遇。